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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规范的问题,前一半,听了只令人觉得好笑,可是后一半,听了却令人著实吃惊。
  我那随随便便的一弹,若是看在外行人的眼中,只觉得劲道强、准头准而已,可是李规范却看出了“劲道不足”的情形来。
  的确,那一弹,劲道是不足的,为了弹一头老鼠,何必使十足的劲道,我使的力道,连一成都不到,若说胡明介绍过我是武术名家,那少年留了意,那除非这少年,也是武学名家。
  在那一霎间,我自然而然想起,我们讨论“山顶上那多人”之际,曾设想过的“武林高手”。
  我装著全然不经意,但心中著实紧张得可以。我随口嚼吃著果子,一副不在意的神气:“我的武功很杂,最初是跟杭州疯丐学的,他的武功来自浙江东天目的一个支派。后来又学了不少别的,对了,你的武功是甚么门派?倒不容易看得出来。”
  我完全是随口讲下来的,李规范其实一点也没有在我面前显露过甚么武功,可是我却先肯定了他会武功,又把自己的武功来历说了一轮再顺口问他,这是一种十分有效的谈话方式,对方如是不加防范的话,就会自然把答案说出来的。
  果然,李规范显然没有甚么生活经验,他几乎连想也没有想,就道:“我也很杂,有华山、浙江,还有云南——”
  他话说到了一半就突然住口,刹那之间,一张丑脸胀得通红,再加上我毫不客气地注视著他,更令他手足无措,一时之间,连鼻尖都冒出了汗珠来,显然他知道自己一不小心,说了绝不应该说的话。
  可是我却一点也不感到满足,因为他所说的那半句话,实在不能说明甚么,至多不过是说明他的确曾学过中国武术而已。
  不过这也算是一个收获了,“武林高手”的假设,竟然一下子就得到了证实。
  这实在是极出乎意科之外的事,所以也令我望向李规范的眼光,显然有点突兀和不礼貌。李规范在开始的时候,神情有点不知所措,但是接著,反倒有了一股倔强之色,再接下去,简直有点跃跃欲试了。他双手贴身放著,身子凝立不动,可是手指却在不断伸屈著。
  这本来是一个十分普通的动作,任何人都可以做得到的,可是他在连续了超过一百次之后,手指在伸屈之际,已发出轻微的“啪啪”声来。
  他的动作越来越快,指间所发出的声响,也越来越响,不过几分钟,竟然像是爆豆子一样,辟辟啪啪,响之不已,他的丑脸之上也现了一种异样的光辉来。
  就算刚才我对他是一个武学高手还有点怀疑的话,这时,自然再无怀疑了。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站了起来,向他笑了一笑,做了一个手势,示意他先出手。他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我再做一个坚决的神情,要他出手,他咧嘴再笑了一下,像是下定了决心,身形突然一矮,“呼”地一掌,已向我当胸击到。
  这一掌的来势不快,可是力道却雄浑之至,由于力道大,所以掌风飒然,那是人体的功能带动了附近空气的流动,而空气流动就变成了风的缘故,十分科学,一点也不神秘。
  我看出李规范这一掌,一半是试探,一半是客气,绝未使出全力;我也看出,李规范的性格十分沉毅,绝不蠢笨。我笑了一下,立时也一掌迎了上去。
  双掌相交的结果,全然和我预计的一样,我当然也不会全力以赴,但是也足够把李规范震得向后跌退了一步,令他丑脸之上现出了十分旺盛的斗志来,而我又在这时,再向他做了一个请只管出手的手势。
  他笑了起来,在笑容中,有少年人的自尊和自信,一扬眉,就开始了他的进攻。
  我一直没有低估他,可是当他一开始了狂风骤雨一样的进攻之后,在开始的二十招之中,我著实有点手忙脚乱,穷于应付。不过总算还好,未曾出丑,一一应付了过去,而且开始了反攻。
  在那道溪涧之旁,我们两人拳来脚往,越打越快,渐渐跳跃如飞,超过三公尺宽的溪涧,我和他跳过来跳过去,像是在玩游戏一样,等到我们双方发现,就算再持续下去,也不可能在实际上分出胜负,而且,更主要的是,双方都不愿意真有胜负之分时,各自发了一声喊,自合而分,同时倒跃了开去。
  李规范神情极兴奋,挥著手:“真是,从来没有和外人拆过招,你是让著我吧。”
  我笑了一下:“我让你?我可不敢让你,虽然你不至于想伤我,可我也不敢怠慢。“
  这几句话,我倒是由衷的,回想起刚才动手的情形,真是过瘾之至,其中稍有差池,只怕就要受伤,惊险刺激,兼而有之,我也很久没在武术上得到这样酣畅淋漓的发泄,所以,我们自然而然地互相接近。可是,才走近了几步,李规范突然站定,面色变得十分紧张,视线停驻在我的身后。
  我立时觉察到事情有点不对劲,缓缓吸了一口气,感到在我的身后不远处,至少有三五个人在,而且,那些人一定是早已在那里,只不过现在才现身出来而已。至于他们甚么时候来的,惭愧得很,我竟然说不上来。推测起来,自然是我和李规范动手相当激烈的时候。
  而且,从李规范的神情看来,他像是处于一种十分不安的情形之下,这又使我有点紧张。我想到,如果是有一群人,长期隐居山顶,过著与世隔绝的生活,采取一种神秘的生活方式——那“故事”之中的高个子母亲,甚至是服毒自尽的,可知规矩之严。那么,李规范和我动手,是不是会受到甚么处罚呢?
  我和李规范见面不久,但是对他极有好感,这时,我一来要为自己解围,二来也要为他解围。所以,我“哈哈”一笑,并不立即转过身去,但故意朗声道:“原来有观众在,真是献丑了。”
  我话一出口,疾转过身去,就看到有四个人,两男两女,年纪都在三十岁左右。其中一个向我拱了拱手,并不说甚么,李规范在这时,从我身边走过,到了那四个人身前,他开始和那四个人急速地交谈著,语声又低,讲得又快。
  自然,我如果走近一点,是可以知道他们在说些甚么的,但公然走过去听人家说话,未免有点不好意思,所以反倒走开了些。
  而看样子,李规范不至于会受到甚么谴责,非但不会,那四个人对李规范的态度还相当恭敬,我只听得李规范突然提高了声音:“不能再这样下去。这样下去,我们简直就是死人,活死人。”
  那四个人中,一个身形魁伟的大汉则沉著声,可以听出,他正在努力压制著自己:“一定要这样,这是先帝的旨意——”
  李规范突然用更高的声音叫了起来:“甚么先帝,别自己骗自己了,我可不要——“
  他说到这里,两个汉子一起向他做手势,他也立时住了口,可是神情仍是悻然,有点不好意思地向我望了一眼,我假装甚么也没有听懂,可是心中的疑惑却也达到极点。
  如果我没有听错,我听到了他们在交谈之中,提到了两次“先帝”。
  “先帝”,就是已经死了的皇帝,不会再有别的解释。这种名词,是早已成了历史,绝难在现代人的交谈之中听得到的了,因为虽然死去了的皇帝叫“先帝”,但是若不是和这个皇帝有十分密切的关系,还是不能称死了的皇帝叫“先帝”的。
  那大汉不但提及“先帝”,而且还提及“先帝的旨意”,李规范虽表示了极度的反感,但是又不愿说得太多,真是神秘之极。
  这时,我的设想是,这一群武林高手,可能和历史上的一个甚么皇帝有关系。和皇帝有亲密关系的人,多年来却要在化外之地这样神秘地生活,这个皇帝一定也是失败的皇帝了。
  我没有再去深一步想,李规范已来到我的身前,像是甚么事也未曾发生过一样,道:“卫先生,我们还要赶路。继续上山去见胡博士——”
  他又挑战似地道:“太阳快下山了,山路可不容易走,要小心一点才好。”
  我笑了一下,看到那两男两女身形闪动,已经转过山角去,看不见了。我道:“那几位朋友怎么不见了?你还没有介绍。”
  李规范叹了一声,低著头,向前疾行,我紧随著他,他又叹了一声:“他们┅┅他们┅┅躲起来太久了,不想见陌生人,也不会见陌生人了。”
  我笑了一下:“躲在山顶的怪房子中?”
《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