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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规范抬头,深深吸了一口气,看来是在遏制心中的激动——他还要生气?我最讨厌人家讲话吞吞吐吐,用许多代号在关键上打马虎眼,所以我变成了冷笑:“如果在永不泄密的原则下,你不方便讲你们的来历的话,完全可以不说。”
  李规范苦笑:“可以不说,我当然不说了,问题是我非说不可。”
  我不禁大是讶异:这不是太矛盾了吗?一方面又是“永不泄密”,但一方面又是非说不可。
  李规范有点不好意思,揭开了谜底:“因为我需要帮助,尤其需要卫先生的帮助。“
  他说得十分诚恳,而且一副用心望著我的神情,使我无法再取笑他,我只好做了一个请他说下去的手势。他又侧头想了一会,像是在如何方可以尽量把话说得明白一些,把叙述中的“未知数”减少一些,可是一说出来,仍然令人啼笑皆非。
  他道:“我们一共是七姓,由于逼不得已的原因,决定远避海外,约定子子孙孙再不在人间露面,尤其,绝不再履足中原——”
  他讲到这里,神情有点苦涩:“当时以为中原就是全世界了,以为来到这里,就真的可以与世隔绝了。”
  我点了点头:“是,几百年之前,即使是十分有见识的中国人的世界观,也是十分狭窄的。”
  李规范叹了一声——叹息击中充满了忧患,不像是一个少年人发出来的:“当然,伤心人都有不再出世的理由,但是随著时间的过去,下一代的感情必然和上一代不同。再下一代,又大不相同,在上代看来,严重到了可以断头,可以亡命,可以灭族,悲壮激烈得无以复加,彷佛天崩地裂的大事,在后代看来,可能只是哈哈一笑,只觉得莫名其妙。”
  李规范的这一番话,听得我和胡明两人,虽然不至于耸然动容,倒也连连点头。
  李规范略顿了一顿:“于是,若干年之后,在我们七姓之间就有了第一次分裂。”
  他说到这里,神情更是肃穆,大有不想再说下去的意思,胡明忙不迭向他讨好:”你放心,我们都不会向任何人说起你们的事。”
  我立时道:“我不保证这一点,因为我的经历,我大都会记述出来,不但说,而且化成文字,让许多许多人知道。”李规范苦笑了一下,摊了摊手:“我既然说了,就不怕你们转述,反正事情听来十分怪诞,真照实说了,也不会有甚么人相信的。”
  胡明连连向我使眼色,我假装看不到,李规范又道:“人的姓氏,代表了这个人的血缘关系┅┅血缘关系还真有点┅┅向心作用,在分裂大行动中,所有姓陈的都选择了离开。”
  我用心听著,把他的话整理了一下,本来是七个姓氏,去了姓陈的一族,还有六个姓氏,他姓李,年纪十分轻就居于首脑地位,推测他的地位之来,走由于世袭的、家传的,那么,七个姓氏之中,是应该以姓李的为主的。
  我装著不经意地插了一句口:“不是应该全听姓李的吗?姓陈的一家要走,怎么可以?”
  李规范陡然震动了一下,盯著我看了片刻,神色阴晴不定,片刻才恢复了正常:”如果是第一代、第二代,自然不可能有这种情形,但第一次分裂,距离第一代已经很久了,我们七姓之中,只有陈姓善武术,所有人的武术全由陈姓传授,所以无形之中,陈姓的地位十分高,他们一致要走,力量也就十分大。”
  我点了点头:“姓陈的一族,比其他六族聪明得多,早早就从恶梦中醒来了。”
  李规范丑脸略红:“我们七族歃血结义,情同手足,虽然陈姓一族要走,曾经过激烈的争吵,但结果却好来好去,好聚好散,绝未曾伤了和气。”
  我笑了一下,摇著头:“只怕未必┅┅哪有那么容易的事,你们这一多神秘莫测,不知有多少戒条,走了一个小姑娘,尚且要逼她自杀,整族人离开,还不当作叛变来个大诛杀吗?当年的腥风血雨,只怕你没有赶上吧。”
  我这番话一点不留馀地,连珠也似讲了出来,直听得李规范一张丑脸之上,一丝血色也无。他张大了口,过了好一会,才道:“你┅┅你┅┅对我们,究竟知道多少?”
  我对他们,其实所知不多,只不过是从“故事”中看到的那一些而已,但我却故作神秘地耸了耸肩:“不少,田家走了一个小姑娘,后来被她母亲逼死了,是不是?”
  常言道“言多必失”,有点道理,我这样一说,他反倒松了一口气,笑了一下:”原来是这样,对,田家那女孩在外面生了一个孩子,曾在这里住了十多年,后来也逃走了,由于她并不知道我们的秘密,所以我们也就由得她去,卫先生,你以为我们是嗜杀成性的邪魔外道吗?”
  我多少有点狼狈:“手上常戴著有剧毒的戒指,总不免叫人联想到一些邪派魔教上去。”
  我一面说,一面盯著他手上看,他的手上戴著一只看来相当巨大、黑黝黝的指环,看不出是甚么质地的。
  李规范一挺胸:“我们的祖先由于处境十分恶劣,无时无刻不准备牺牲性命,所以才有了这种指环,用意是保守秘密。”
  我心中暗暗吃惊,倒也不敢再和他开过分的玩笑,因为七个家族,如果不是真的关系重大,是断然不会人人都随时准备自尽的。
  房间中沉默了片刻,李规范又道:“当年分手真是十分和平,陈姓人口不多——事实上,我们人口一直不多,在我们的意识之中,都有一种┅┅难以形容的悲剧观念,我们和普通人不同,只要血脉不绝,可以一代代传下去,绝不追求人丁兴旺。”
  我一句话在喉间打了一个转,没有说出来,我想说的是:“人多了也不行,只怕这个蜂巢一样的建筑物,会容纳不下。”
  我没有说出来的原因,是这句话太轻浮了,我既然知道他们上代的遁世归隐,有著十分悲壮的原因,自然不应该再说轻浮的话了。
  李规范叹了一声:“陈姓的一个家长,是十分有见地的人,那时,大约距今一百年左右,他已经看穿了外面世界的变化,知道我们的武功虽然可以称雄江湖,但必然没有甚么大用,而且,越来越没有用——”
  我挥了一下手:“等一等,有一个问题我非问不可,一定要问。”
  李规范停了下来,我道:“你们遁世隐居,可是看来又一直注意著外面世界上发生的事,过去如此,现在也是如此,你的知识比起欧洲一流大学的学生来,一点也不差,这,好像有点矛盾吧?”
  李规范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们祖上在避世之时,就已经立下决心,天下是我们的天下,所以天下事不论大小,我们不论身在何处,明的管不了,暗中必须了如指掌,所以我们不断有人派出去、回来,把在外面世界发生的事带回来,也负责要使下一代知道。”
  听到他这种说法,我和胡明两人互望了一眼,都不禁有点发愣。
  这个丑少年的口气好大,或者说,他祖上的口气好大。
《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