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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素答应着,逞自上楼去了。我拿过报纸来,早几天,报上就有消息说,本地的博物馆,借了十具木乃伊来展览,供市民参观。本地博物馆主其事者是胡说——自然是通过了他堂叔在埃及考古界的地位而达成这件事的。
  记者还说,由于本地博物馆,从来未曾有过木乃伊展出过,所以一定会引起轰动云云。
  在今天的报纸上,我又看到了木乃伊运到,胡说在主持装载木乃伊的箱子搬进博物馆时的情形,样子挺神气,照片上可以看到,温宝裕也挤在人堆中凑热闹。
  而且,博物馆的通知也登在报上,正式展出的日期是两天之后。
  我放下报纸,自然而然想起下午温宝裕在我这里时,胡说那个气急败坏的电话来。心想十具木乃伊一到,写说明,安排展出,够他忙的了,还有什么事,会要来找小宝商量,而且还那么紧张?
  照说,他工作上忙成那样,是没有什么时间再另外出什么花样的了。可是,他和小宝在一起,谁知道又会玩出什么新鲜花样来。
  我只是想了想,并没有再去注意。
  世上的事,往往就是那样,不去注意的,实际上是值得注意的大事。而本来认为是一个想当平淡的音乐聚会,却有意想不到的遭遇。
  进行音乐聚会的是一幢大洋房,主人雅爱音乐,有小型的演奏厅,我和白素到达的时候,客人已到了一大半,大都围着三位演奏家在谈天,我听了一会,拿着酒杯走开去,没有目的地走着,看着屋子的布置。
  屋主人毫无疑问是音乐迷,在他屋中所有的陈设都可以说明这一点。在宽大的走廊上,全悬挂着音乐家的画像,我信步走着,在一幅李斯特的全身像前,停了下来。李斯特是一个充满了传奇性的音乐家,他一生的事迹,被拍成不少次电影,画像中的音乐家,挺拔超群,气宇不凡。
  我正在欣赏着的时候,感到有人来到了我的身连站下,维持着礼貌上应该维持的距离,我转头看了一看,是一个样貌相当普通,可是双目却神光烂然,一望而知十分有内涵的西方人,大约三十左右年纪,头发有点不注意的凌乱,是一个陌生人。
  在这种场合下,主人交游广,宾客之间互相不认识,是十分寻常的事,我看他手中也拿着一杯酒,就向他微笑了一下,略举了举杯,他也报以微笑,然后开口,居然是一口标准的中国国语:“可惜摄影术发明得太迟了,以致历史上许多著名的人物,都没有相片留下来,留下的只是他们的画像。”
  我随口应道:“是啊,写实主义的油画,算是肖像画中能保留人的真面目的了,中国画就没有这个优点,历代伟人是什么样子的,大都各凭想像。”
  他也笑了一下:“也有连想像都没有法子想像的。”
  我“嗯”地一声:“那大多数是年代久远的人,轩辕黄帝,谁能想像他是什么样子的?蚩尤,也不知道是高是矮,是胖是瘦。”
  他转动着手中的酒杯,眼睛也望着酒杯:“相当近代的人物,也有无法想像样子的,太平天国,不算是很久的事情吧,可是那些领导人物是什么样子的,就无从想像起。”
  本来,在这样的情形下,遇到陌生人,最多只是闲谈几句就算,然后各奔东西,谁还会记得什么时候说过什么话。所以我一听得他这样说,虽然觉得他提出了太平天国和人像的问题来,是一个相当值得研究的课题(为什么值得研究,下面的谈话中会说明),我也不打算多说下去,只是随口“嗯”了一声。他却在这时,抬起眼来,直视着我。
  他眼中的神色有点殷切,也有点挑战的性质:“我有一个问题,常想有机会问问中国朋友——”
  我和等他说完,就作了一个手势:“和中国有关的问题,并不是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的,而且也不必要每一个中国人都知道中国的一切。
  他连声道:“是,是。”
  这洋人,显然是“中国通”,对中国人的滑头脾气,也学得相当到家,一面“是是”地答应着,一面又突然来一个转折,以“可是”为开始:“可是,卫先生,你不是寻常的中国人啊!而且,有一些相当神秘的事情,你总有点独特的解释的。”
  好家伙,这人不但早就认识我,有备而来,而且一上来就给我几项高帽子,想用高帽子罩住我,我当然不会那么容易上他的当,微笑着:“你说得大客气了,阁下是——”
  他忙伸手入袋,取出了一张名片来,递了给我,我接过来一看,上面印的是汉字:班登。旁边还有一行小字,注明他是一家大学的东方历史研究所的研究员。
  在我看他名片的时候,他有点油腔滑调:“和班家套套近乎,班固班昭班勇班超,实在太出名了。”
  我心中好笑,心想这倒好,历史上的几个有名的姓班的人,全叫他数出来了,洋人取中国名字,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倒是他先知道了我是谁,,再用陌生人偶然相遇的方式来和我交谈,这种鬼头鬼脑的过程,我不是很喜欢,所以应对之间,也比较冷淡了一些:“东方历史的内容太广泛了,阁下的研究专题是——”
  他忙道:“太平天国,我一直在研究太平天国。”
  我点了点头:“这是中国近代史中很值得研究的一段,也十分惊心动魄,中国学者研究这段历史的人也很多,毕竟时间并不太久远,资料也容易取得。”
  班登一面虽然不住点着头,可是却一副并不同意,还有很多话要说的样子。我已经准备结束和他的谈话,准备离去了,他却突然问:“卫先生,太平天国时期,喜欢在墙上绘画——”
  我答:“是啊,太平天国的壁画,十分有特色。”
  班登却道;“最大的特色是,太平天国时期的壁画之中,全然没有人物。”
  我怔了一怔,是的,我有一个时期,对太平天国这椿历史事件也相当有兴趣,曾看过不少有关资料,主要是由于有一件事,当事人的上代,是当过“长毛”(太平军)的,那件事牵涉到了太平军大溃败时的一批宝藏,和一个被长期禁烟在一块木炭中的灵魂,诡异莫测。
  (整件事,记述在题为“木炭”的这个故事中。)
  在那时,我已留意到很多记载上,都提及太平天同的壁画中没有人物,甚至在应该有人物的情形下,也全然不绘人物。
  但我一直未曾将之当作那是什么特别的问题。班登对太平天国的一切,显然有相当程度的研究,所以才会提出这个问题来。
  我略想了一想:“是,不但是壁画,太平天国好像自上到下,特别不喜欢人物画,所有的领袖,没有一个有肖像画留下来的?”
  我在最后一句话中用了询问的语意,是由于我未能肯定是否如此之故。
  班登却肯定道:“是的,卫先生,我想知道为什么?是不是有特别神秘的成分在内?”
  这个问题,自然是不好回答之极,我“嗯”了一声,想不出该如何回答才好,班登又道:“是不是那些人都有见不得人之处,还是由于别的什么原因,所以他们都不愿意有真面目留下来了?”
  我仍然无法回答,只好道:“或许没有什么神秘,只不过是他们的习惯?”
  班登忽然变得十分急切,甚至挥舞着双手,讲话也急促起来:“不,不,一定有极其神秘的原因的。真可惜,不多久,摄影术就发明了,要是早几年,太平天国那些人的样子,一定可以留下一些来的。”
《密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