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一直活在痛苦之中(2)

  我听到这里,想起当年这位君花女士还是男性,他们之间的行为,是不折不扣的男性同性恋行为,虽然我并不歧视这种行为,可是也总觉得十分异样,所以不由自主,震动了一下。
  君花立时觉察到了,她停了下来,望着我:“你不相信我们之间的感情。”
  我不喜欢她说这句话时的态度,所以说的话,也就不怎么客气:“是的,我不相信,我只认为那是在军队之中,长期缺乏和异性接触所形成的一种生态行为。”
  白素连碰了我两次,可是我还是把话说完,君花的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可是她神情依然坚决:“你是用有偏见的眼光来看我们,而实际上,我们之间的关系之真诚,远在异性恋之上。”
  我冷笑一声:“不见得,方铁生宣布作战计划改变之前,你何曾知道?他作出那样的决定,必然有一定的思想过程,他和你商量了?”
  我说着,君花的神态愈来愈难看,身子也像是筛糠也似地发着抖。
  我不理会白素的眼色,继续说着:“他从头到尾瞒着你,他的背叛行为,不但针对甘铁生,也同时针对你,针对所有的官兵,而你到现在,还在说你们之间的感情真诚坦白?”
  我的话说得十分快,说到后来,君花伸出了双手,象是想把我说的话挡回去,等我的话说完,她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无论从哪个角度去看,看来不象是一个活人,白素一面用责备的眼光望向我,一面也紧张地握着我的手,大家都不出声,连空气都像是僵凝了。
  好一会,君花才长叹一声,缓缓地摇头:“虽然事实是如此,可是我还是认为,那只是一宗突发事件。是,他没有和我商量,有一些事隐瞒着我,可是我相信,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再度冷笑,对方铁生。甘铁生或君花,我没有任何偏见。可是事实上,方铁生是一个背叛者,而我十分鄙视背叛行为,我自然不会掩饰我这种情绪,所以我的话仍然不留余地:“不得已的苦衷?我看不出有什么苦衷,若是他对甘师长有感情,象他做的表面功夫一样,那大不了他死,也不会害人。你可曾想到过,甘铁生在山上,等方铁生发动进攻,而等来等去等不到时,那是什么样的一种悲痛心情?”
  君花十指互缠,紧紧地扭着,人的手指竟可以扭曲成这样,看了也不免惊心动魄。
  白素忙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甘师长一定早不在人世,当时的痛苦,自然也烟消云散,再也不存在了。”
  白素的话,虽然空泛,但是也没有什么别的可说了,君花的回答却出乎意料之外:“不,他……没有死,没有人知道他是怎样活下来的,可是我知道他没有死。”
  我和白素相顾骇然:“你怎么知道?”
  君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当我决定把我所知的所有经过写出来之前,我旧地重游了一次。”
  我和白素都发出了“啊”地一声低呼声,君花连性别都改变了,她长期侨居在外国,自然以侨居地的公民身分去重游旧地的了。
  君花的脸上,稍微有了几分血色:“那一次.是真正的旧地重游,从我提任他那个团的参谋长,第一天到团部报到的那个小镇开始,凡是记忆之中,作战也好,调防也好,到过的地方,全到了,我受到相当热列的招待没有人知道我的真正身分和目的,只知道我为了写作而来寻找资料。”
  这一次,连白素也性急起来:“就是在那次,你见到了甘铁生?”
  君花声音低沉:“不,我没有见到他,可是知道他没有死。”
  白素和我,都向她投以急切的询问的眼色。君花苦笑:“我在七号高地前停留了很久,然后,自然到了当年他领了半个师退上去的那座山,那真是穷山恶水的死地,当地乡民说,山里有一个怪人,又瘦又干,隐居着,不让人家找到他,当地政府曾很多次,组织了搜索队,进山去想把他找出来,可是一直不成功。可能有三五年没有人见到他,但是他又会忽然出现一下。”
  我“嘿”地一声:“这种深山大野人,连现代化的都市中也常可见到,不足为奇,也不能说那就是甘铁生。”
  君花停了片刻,面内抽搐,神情十分痛苦:“当地乡民又说,每年,总有五六个晚上,这个怪人会发出可怕的嚎叫声,叫听到的人,又是害怕,又是伤心,每年他发出嚎叫声的日子是固定的——”
  我“啊”地一声:“就是那次战役进行的日子?他在山上等候方铁生讲攻的日子?”
  君花紧咬着下唇,点了点头。
  白素急急问:“他不肯见你?”
  君花闭上眼睛:“我到山中的时候,正是……。那几天日子,当夜,就听到了他的号叫声,那种叫声,唉唉,真不是人发出来的,听了之后……人真的不想再活,我发狂一样满山乱窜,也叫着……直到喉咙哑得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可是他没有出现。”
  君花顿了一顿,才又道:“乡民说,那嚎叫声,根本不是人发出来的,是山精鬼魂所发,可是我知道,那是他,他没有死,一直活在极度的苦痛之中,活在被自己最亲最爱的人背叛的无边苦痛之中。”
  听到这里,我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因为那如果是事实的话,实在太可怕,太残酷了。简直难以想像,那么多年来,甘铁生是在什么样的痛苦煎熬中过日子。若是他干脆心绪整个散乱,成了疯子,无知无觉.那倒也罢了,可是从他每年到了这日子,就发出号叫声这一点来看,他神智显然是清醒。
  方铁生的背叛,替他带来了无穷无尽的痛菩,每一分每一秒,痛苦在啃嚼着他的每一根神经,每一个细胞,他是怎样活来?他怀着什么目的,一直要活着?他心中最悔恨的是什么?是不是几千次,几万次地后悔当年在垃圾堆中把方铁生捡了回来?是在后悔他向方铁生叫出了那一句充满了温情的“小兄弟”?
  还是他绝不后悔他付出给方铁生的友谊,只是想弄明白方铁生竟然在全无可能的情形下,会对他进行了如此彻底的背叛?
  这许许多多问题,旁人再揣测,也不会有结果,自然非得把他找出来不可——极有可能,把甘铁生找出来,会连他自己也说不出所以然来。
  我一张口,刚想说话,白素已经先说了:“山野间,由于风声,或是禽兽所发,常有一些古怪的声响,会不会是你的心理作用,以为是有人在号叫?”
  君花发出了一下令人伤心欲绝的叹息:“当然是他在叫,他的叫声……在每一下号叫的最后,总有一两下发自喉间的抽噎声,我十分熟悉这种声音,那一次,在小会议室中,他把我……让给方铁生……当时,他也曾发出抑压的号叫,也曾有那样的抽噎。”
  我急于向君花询问何以她听到了甘铁生的号叫声,但竟然不设法把他找出来,可是白素却在这时突然道:“所罗门王在一宗审判中,要把一个婴孩剖开来,平分给两个自认是那婴儿母亲的妇人,这个故事,你自然听说过?”
  我有点不耐烦地移动了一下身子,所罗门王要剖婴的故事,自然人人皆知:甲、乙两个妇人,都自称是一个婴儿的母亲,争执一直到了所罗门王座前,所罗门王曾向耶和华上帝求智慧,所以他的智慧,一时无两,他说:“婴孩只有一个,你们两个人争,这样吧:把婴儿剖成两半,你们一人拿一半好了。”
  甲妇立即赞同,乙妇大惊:“我不争了,把婴孩让给甲妇吧。”
  于是,所罗门王立即知道,乙妇才是婴儿真正的母亲,没有母亲会忍心自己的孩子剖成两半。
  白素在这个时候,忽然提起这个故事来,我有点不明白她的意思,所以狠狠地瞪了她一眼。白素并不睬我:“两个铁生,在你的心中,难以取舍,现在你总该知道是谁爱你更深更浓了?”
  君花的叹息声听来凄然:“不必现在,当我走出小会议室的时候,我就已经知道,是甘铁生爱我更多……一个肯牺牲自己,成全爱人意愿的人,所付出的爱,无可比拟……接近伟大。”
  我忍不住插言:“讨论那一段……感情,并没有意义,你怎么不把甘铁生找出来?”
  君花苦笑:“那一座山,连绵好多里,虽然是穷山恶水,可是山势十分险,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岩洞,又有不少峭壁,回音重重,听到声音,根本不知道发出声音的人在什么地方。”
  我闷哼一声:“还是有办法可想的。”
  君花道:“当然,我用最直接的方法,我用扩音装置,连续向山中讲了几天的话,请他出来和我相会,可是自从我一出声之后,他的声音就再也没有响起过,任由我叫得声嘶力竭,肝肠寸断,一点回音也没有。我也雇请了超过一百人,漫山遍野搜索,把山里的野兔獐子全都赶了出来,也没有他的影子。”
  她一口气说到这里,才连连喘气,又张大了口半天,才道:“他……不愿见我,不知道为了什么,他……不愿见我。”
  白素吸了一口气:“这就是我刚才提到剖婴故事,肯定甘铁生爱你极深的原因,他不愿意见你,是因为他不原谅你。”
  君花陡然站了起来,张大口,出气多,入气少,双眼发定,过了半晌,才道:“他……以为我……和方铁生……合谋背叛?”
  白素点头:“我想是,因为他一直不了解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背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