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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山直到这时,才缓过一口气来:“我没事,我没事。”他拨开了白老大的手,又问:“那包油条的报纸,你记得是几月……几号的?”
史道福也看出了哈山的神态大是有异,可是他无论如何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事,反是白老大,有了几分感觉,他不由自主,“嗖”地吸了一口凉气。这时,哈山的手握住了他的手,手竟是冰凉的——在白老大的记忆之中,只有一次,哈山这样紧握着他的手,手是冰凉的,那是他们都十一二岁的时候,和一个近二十岁的凶恶青年打架之前,那一次,他们两人合力,把那个以为两个小孩子好欺负的家伙,打得头破血流,鼻青脸肿。
史道福点头:“我那时认字不多,一二三四是认得的,那是十二月二十日。”
哈山的喉咙发出了“咯”地一声响,双眼向上翻,看样子要昏厥过去。白老大也不由自主,发出了一声惊呼,伸手在他的太阳穴上,轻轻弹了一下,这一下急救手法,总算把哈山向上翻过去的眼珠,弹得落了下来,他望着白老大,出气多入气少。白老大忙道:“哈山,镇定一点,只怕是凑巧,只怕是凑巧。”
哈山气若游丝:“凑巧?”
史道福大是奇怪,不知道哈山犯了什么邪,睁大了眼,不知如何才好。白老大忙道:“你只管说。”一听到“十二月二十日”,白老大就知道事情实在太匪夷所思,太奇妙,太凑巧无法理解了。
白老大和哈山从小认得,几十年的交情,自然知道哈山的生日是十二月二十日,也知道他这个生日不是他真正的生日,是他在孤儿院门上的木箱子(专门用来放置弃婴的,放了弃婴之后,拉一根绳子,就有铃会响,孤儿院中的人就会出来看,弃婴的人,拉了绳子之后,要赶快跑开,不然给孤儿院中的人看到了,就不肯收弃婴)中发现的,在包扎他的旧棉胎中的一张旧报纸上的日子。
那间孤儿院十分开明,尽可能保存着孤儿被发现时的东西,那张旧棉胎自然无法保存,那张旧报纸却还保存着,在哈山十岁那样,给他看过。报纸上的油渍还在,一看就知道是包过油条的。
哈山还曾对白老大恨恨地说过:“你知道我为什么只吃大饼,不吃油条?就是因为我还不如油条,油条不会被人扔掉,我却被人扔掉了。”
孤儿的心情,大都十分偏激悲愤,哈山自然也不能例外,所以史道福讲着他家和小刀会的关系,讲到了那个婴儿被弃之前的详细经过时,哈山愈听愈是心惊——他毕竟年纪老了,未免难以负荷这样的刺激!当年那个婴儿,竟然就是他!如今的世界航运业巨子哈山。
白老大也有天旋地转的感觉,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久已淹没的,至少八十年之前的事,以为再也没有人知道了的事,竟然在闲谈之中,一点一滴地显露出来,这不是太奇妙了吗?
白老大知道,自己口中在说“碰巧”,事实上不可能有那么多“凑巧”之处。他极力要哈山镇定,然后才问:“那婴儿,后来不是随便扔掉,而是送到孤儿院去了,是不是?”
史道福神情讶异:“你怎么知道?叔叔带我去的,他在对面马路等我,我抱着小囡,放进孤儿院门口的木箱子,我还看了小囡的面孔一次,拉了绳子,就和叔叔一起飞奔了开去。”
哈山的声音像是垂死的青衣:“那孤儿院在……什么路上?”
史道福一扬眉:“梵皇渡路,隔壁是一座教堂。”
哈山的身子,像是筛糠一样,那是再也假不了,白老大忙在他耳际道:“不必让别人知道!”
哈山勉力点了点头,又问:“那一天是——”
史道福道:“是十二月二十四号,外国人的节日,冷得要命。”
哈山还是受不了刺激,昏了过去。
白老大等了一分钟才施救,因为他知道,这刺激对哈山来说,实在太大,立刻将他救醒,他还会再昏过去,对一个老人家来说,多昏一次,可能离阎王就多近一步!
史道福讶异莫名,连声问:“怎么了?怎么了?他像是受了大刺激?”
白老大掩饰:“不知道为了什么,他有这个毛病,你别多问他,一问,毛病更容易发作!”
史道福虽然疑惑,可是也不敢出声。
一分钟之后,哈山悠悠醒转,大叫了一声,手舞足蹈,如同鬼上身一样,舞了一阵,才算是镇定了下来,大大喝酒,又催:“快说下去!”
那天晚上,史道福又听到了叔叔和婶婶的对话。
阿婶道:“我们搬一搬,上海那么大,搬了就没人知道,有了钱,买房子、做生意,什么不可以做?道福是我们的孩子,不论怎样,总比养大那杂夹种好!”
(听到了‘杂夹种’,哈山发出了一下愤怒的闷哼声。史道福曾形容过他小时候的样子:高鼻、大眼、肤色黝黑,他确然如此,外形一看,就可以看得出他有中东人的血统。)
叔叔叹了一声:“要是他父亲找到了我们,那可糟糕了,那人腰上的那把小刀,利得可以刮胡子!”
阿婶骂:“没种!谁叫他在上海滩做这种事,自己太笨!”
叔叔不住唉声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