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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只可以转动眼珠,所以我向白素望去,希望白素的震撼程度,不如我之甚。
  果然,她比较好些,而且,立即明白了我的意思,抓起一瓶酒,打开瓶盖,将瓶口送到了我的口前,并且令瓶子倾斜。
  在酒流出了许多之后,我才张得开口,让酒进入口腔,通过食道,进入体内,和血液混在一起,在全身循环,令我恢复活动能力。
  在我有了活动能力之后,我第一个动作,就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在那一刹间,我发现神情兴奋莫名的大活佛,实在是一个悲剧色彩极浓的人物。
  他毕生致力于一个他不可能达到的目标,他锲而不舍,有坚强的信念,把信念化为行动,并且为了这个不可能达到的目标,预设出一幅又一幅的蓝图,仿佛看到了美丽的前景。
  虽然他的内心深处,或者根本知道那种前景只是海市蜃楼,可是他还是要继续那么做。
  这样的悲剧人物,古今中外,现实和传说之中都有。追日的夸父是其中的典型。
  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不免有悲悯对方的神情,同时摇了摇头。
  白素立刻知道我正在如何想,她压低了声音:“那是他的理想,也是他的信徒的愿望,那不是不可以实现的妄想,而是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成为事实的崇高理想!”
  我绝对无意在这个问题上发生任何争执,在理论上说,白素是对的——在理论上,人一步一步向前走,可以走到银河系的尽头去!
  理论上很正确的现象,在现实之中,有许多永远不会发生。白素比较倾向于理想主义,我则一贯现实,这是我们两人的大不同,自然也没有必要统一,就保持各自有自己的意见好了。
  我又喝了一口酒,抬头向天:“我承认,这个设计大胆兼惊人,也是可以利用的唯一时机,但是,我绝不会参加,绝不!”
  我说得坚决之至,一时之间,大活佛的脸色变得了白,气氛也僵硬之极。要不是顾及对方的身分,我早已把他推出去了。
  过了好一会,大活佛才道:“如果卫七先生出现,你确然不必参加。”
  这大活佛的词锋,十分厉害,他等于是在说,卫七不现身,我还是要参加。而要失踪了那么久的七叔出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事。
  我当然不能说当年的承诺不算数了——虽然我这样说一句很容易,而且,就算我明摆着撒赖,大活佛也拿我无可奈何,可是那与我为人的宗旨不合,这句话又绝难说得出口。
  我处在一个两难的境地之中,想了一会,我才道:“那没有用的,一点用也没有。就算在这样的情形下,一举成功,真正的二活佛地位确立,一样没有用。”
  大活佛望着我,显然不同意我的说法。
  我指着他:“他们可以逼你逃亡,一样也可以令不听话的二活佛逃亡!”
  大活佛亢声道:“这样,他们就会尽失民心!”
  我也提高了声音:“他们早已尽失民心,尤其在喇嘛教徒之中,一点民心也没有。可是他们有军心!你有民心,谁都知道你是至高无上的精神领袖,可是精神敌不过枪炮,活佛先生!”
  大活佛声音镇定:“不,你错了,卫斯理先生,精神永存,世上没有任何枪炮,敌得过永恒的精神。”
  这又是理论和实际的问题,这种问题,再说下去也不会有结果。
  我挥了挥手:“很好,你有永恒的精神,请去发挥你的精神力量,我没有这种精神,请不要硬把我放在你的精神领域!”
  大活佛昂然道:“老实说,你根木进不了我的精神领域,你只是在一项化学变化的程式中,起到催化剂的作用而已。”
  想不到他会举了这样一个例子,我呆了一呆:“我甚么剂也不想当。”
  大活佛应声道:“可是你答应了的!”
  我陡然之间,感到自己如同是一头被堵进了死巷子里的猎物,若是再不进行反击,那只是死路一条。
  而且,一直以来的忍让,使我感到了极度的屈辱!我陡然暴发,用力一拍桌子,吼叫了起来:“是,我答应过!可是那已是很多年前的事,那时,你好好地在当你的小大活佛,不必流亡,那时,不存在你死我活的斗争,不存在要逼你流亡的势力,七叔答应的,只不过是一个宗教领袖地位的确认,一切都在和平的状况中进行。而现在,你却要我承诺去进行一场政变,一个阴谋,一个危险之极的冒险,叫我像一头飞蛾一样去扑火!”
  我一口气吼下来,神情激动,一告段落,我又大口喝了一口酒。
  在我对着大活佛吼叫时,我没有先看白素的反应。直到这时,我才向她望去,如意料之中,她低垂着头,看来神情平静之极。
  大活佛有生以来,只怕还没有人在他的面前如此吼叫过,所以他身子微微发抖,神色惊怒,面色了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继续道:“你能不能现实一点,或者说,清醒一点?全世界都知道你在图谋甚么,可是没有人能帮得了你,你的图谋,不会成功的!”
  大活佛也在突然之间,激动了起来:“会成功的!历史上许多人,作过和我同样的努力,许多人失败了,但也有许多人成功了!当十二个人局处在一艘小船上开会的时候,谁能想到他们在三十多年之后,会拥有那么大的一片国土!”
  我冷笑:“他们可没有要求无事的人去加入。”
  大活佛的双颊之上,渐渐现出了红晕:“我比他们更有条件,人类历史的发展,顺应我的图谋,世界趋向公义,我们是独立的民族,有自己的传统文化,有自己的语言,有自己的文字,有自己的宗教,在历史上,长时期是独立自主的国家,我们的人民不愿意接受异族的统治,为甚么一定要借‘民族大家庭’的名义来统治、控制我们!如果如今的现状应该维持,那么当年日本军阀的‘大东亚共荣圈’更名正言顺!”
  他一口气说到这里,面色由红而白,由自而红者几次,可知他的心情,激动之至。
  我和白素都默不作声,因为他的话,是无可反驳的。强权强加在他们的头上,不管用多少动听的大名堂,始终不是他们的愿望。
  而任何民族,都有权按自己的意愿行事!
《转世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