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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幸好胜军之将作风粗犷,都不是什么咬文嚼字的人——也没有听出什么不对来,只望著他,等他介绍本城的名胜风光。
  降将军咳了好一会,才涨红了脸,连声致歉,这才道:“古城之中——胜迹处处,最奇怪的.当推‘神木居’和那两株‘神木’了。”
  说到“神木居”和“神木”,降将军的脸上,有了自信,他又重复强调:“那真是怪得不能再怪的怪异。”
  他在一句话之中,连用了三个“怪”字,再加上他是当了许多年将军的人,声音宏亮,人人都听得到他的话,一时之间,所有人都静了下来,想听他说究竟是什么“怪事”。
  在降军这方面的军官,长驻这个城市,自然深知“神木居”和“神木”怪在何处,但是胜军这方面,却一无所知,个个兴趣盎然。降军方面,也没有人出声,以免打扰了对方听怪事的雅兴。
  一时之间.整个宴会厅中,真可以称得上是鸦雀无声。降将军的神情,更和刚才的窘态,大不相同,他清了清喉咙,正准备把那“怪事”说出来。
  可是他还没有开口,在他身边不远处,就先有一个声音响了起来,叫著降将军的号,道:“友军全是唯物论者,素来不信鬼神之说,以反封建反迷信为己任,这种怪力乱神之事,似乎不宜宣扬,不知钧座以为然否?”
  降将军循声看去,只见正在侃侃而谈的,是他手下的一个师长。这个平日见了他,立正报告之后,身子挺直如棺材板的少将师长,如今竟然来不及地向胜军讨好卖乖,当众教训起他来了!
  降将军的脸涨得血红,真想冲过去,用力煽那师长两个耳光。可是他的身分,哪里还允许他有昔日这样的威风,所以他按著桌子,全身发抖,令得桌上的杯碗,互相碰撞,发出一阵声响来。
  胜军这方面,似乎很欣赏那师长的话,都笑嘻嘻地望著降将军,看他如何应付。
  降将军想在他部下之中,寻找帮助,可是人人都避开了他的目光,使他在刹那之间,明白了什么叫做人性的丑恶。
  若是在古典小说之中,像降将军这样的处境,就会“大叫一声,吐血三斗而亡”了。可惜事实上,发生这种情形的机会少之又少。
  降将军不知如何应付,那师长洋洋自得,场面自然尴尬之至,过了好一会,还是胜军的一个参谋长,肚子中算是有点墨水的替降将军解了围,他道:“民间传说之中,有精美,也有糟粕,必须去芜存菁,那神木居的传说,究竟怪到什么程度?”
  降将军缓过一口气来,幸然道:“不是传说怪,是有得看的,实实在在的事,历代多有君主,亲临观看。”
  这句话一入胜军之耳,好奇之心,人皆有之,连问“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之声,此起彼伏。
  降将军连尽三杯,才道:“据说,神木居建于元代,全幢屋子,皆用各种珍贵木料建成——”
  降将军接著,就介绍了有关“神木居”的沿革——这一些,在黄蝉给我的第一部分资料之中都有。降将军的介绍,当然没有那么详细,可是也够引人入胜的了。
  接著,降将军略停了一停,想是在思索,应该如何说,才不致变成宣扬迷信。
  他道:“在神木居的前庭,有两株巨大的白楠树,不知从何处移植而来,被称为‘神木’,这神木之中,各有神仙居住,据说是一男一女。”
  降将军说到这里,胜将军这个唯物论者,就有点沉不住气了,他唱了一句歌词,声音倒也雄壮,他唱的是:“从来也没有神仙皇帝——”
  降将军被堵得无法说下去,胜军的那个参谋长却连问:“树中有神仙居住?可是树中有洞,洞中有人?”
  降将军支吾了半晌,才道:“不知真正情形如何,但都说只要在树前静心,就能听到仙音,有缘者,甚至还能见到仙容。”
  参谋长皱著眉:“这就空泛得很了,什么叫作‘有缘’?有没有人有过这个‘缘’?”
  胜军的参谋长,对这个传说,竟然那么有兴趣,倒很出乎降将军的意料之外。
  降将军叹了一口气:“为了这传说,我曾驻神木居三年,但未能成为有缘之人,倒是有一遭,最高统帅——”
  他“最高统帅”四字一出口,就自知失言,面上一阵青,一阵红,不知如何才好——他的“最高统帅”,是胜军方面才宣布了的“首号战犯”,这失言之责,是再也推却不了的了。
  胜军司令立时闷哼了一声,神情难看,倒是参谋长不在意,挥了挥手:“请说下去,他怎么了?他有缘见到了仙容?”
  参谋长用一个“他”字,轻巧地代表了“最高统帅”或“头号战犯”,这给了降将军很大的灵感,他连声道:“是┅┅是┅┅他在神木居住了三天,每晚在树前潜心默祷,最后,像是┅┅像是┅┅相信了┅┅树中有仙┅┅”
  胜军方面,好几个人叫了起来:“什么叫‘好像’?有就有,没有就没有!”
  降将军苦笑:“他┅┅行事高深莫测,我只记得那天,我整晚随侍在侧,到天色微明之前,有短暂的时间,天色漆黑,我忽然听得他失声道:‘当真如此,已无可挽回了么?’我以为┅┅他是在向我说话,这句话无头无脑,也不好回答——伴君如伴虎,说错了话,会有什么结果,谁也不知道。”
  参谋长道:“听起来,他像是在和什么人对话。”
  (这个参谋长在整件事中,起的作用相当大。)
  (后来才知道,参谋长何以对这个城市的怪事如此有兴趣,因为那时,已决定他为这个城市的新统治者,胜军司令还要率部征战,很快就要离开的。)
  降将军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正支吾间,胜军的司令员已大不耐烦,一叠声道:“这种事,说怪,全是人作出来的,哪里可以相信!”
  他说著,一挥手,叫著降将军的名字:“阁下准备一下,要进京去。”
  降将军哪里还敢说下去,连声道:“是┅┅是,随时听命进京。”
  在宴会中的有关讨论,到此为止,一切经过,是参谋长在事后记述下来的。
  胜军的参谋长文武双全,是一名儒将。他不但记述了宴会上发生的事,而且还记述著:“是以宴会之后,虽然已是深夜,但还是专程造访了降将军。”
  降将军在其时,已经完全被隔离,和他的部下分开,独居一室,正在前途茫茫,不知如何自处之际,胜军的参谋长忽然单独来访,不免使他又惊又喜,受宠若惊,不过他绝想不到,参谋长是和他来讨论“神木”的怪异传说的。
  投降将军诚惶诚恐地请参谋长坐下,又取出了珍藏的美酒奉上。
  参谋长先说了一些门面话,诸如“各位出路,中央必有安排”等安慰的语句,然后话锋一转:“上级已有命令,这座城市,由我治理,阁下在城中驻防多年,必有心得可以教我。”
  投降将军面有惭色:“我专攻军务,这地方上的事,也不甚了了。”
  参谋长笑,索性开门见山:“我想问问这神木居的事,特别是你当时侍从┅┅他在树前等神仙显灵的事。”
  降将军一听,起先还有点不明白,但随即恍然大悟:做了皇帝想成仙。人的欲望并无止境,唯物论者和唯心论者,并无二致。
  降将军来了兴致:“参座,在这里说,不如移步到神木居去说,不是更活灵活现么?”
  这一提议,立时得到了参谋长的同意:“我已派了一个特别连守护这古迹,这就去。”
  参谋长可能是早已得知这个城市之中,有“神木居”这个异迹的——这一点,在他的记载之中,虽没有明言,但是在他的行动之中可以确定。若不是他早已对神木居大有兴趣,怎会和一个降将军夤夜到神木居去深谈?
  参谋长连警卫也不带,就和降将军一起到了神木居,这是参谋长第一次来到神木居,在资料之中,他对神木居和当时的情形,作了详细的记述,虽然说不上文采斐然,但倒也生动。
《还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