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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泰丰退出门去,廉不负冲了过去,把门重重关上,转过身来,背靠着门,不断喘气。过了好一会,他才缓过气来,说道:‘你是怎么知道这些事的?’本来我想说‘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的,可是看他现在的情形,我也不忍心再去刺激他。
我就把白老大所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最后我道:‘不论黄堂有甚么理由,他阻止四嫂和白老大会面,都只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这是小孩子意气行事的典型丨丨阁下想来必不致此,他们母子三人何在,这就请出相见。’
廉不负一言不发,听我说完,这才长叹一声:‘他们不在此处,已经回去了。’
我问:‘去了哪里?’
廉不负忽然焦躁起来:‘我要是知道他们去了哪里,也不会这些年来一个人孤零零的了。’
他语音之中,竟大是伤感。这令我不知道该如何反应才好丨丨世界上的事情,往往有出人意料之外的,后来我明白了廉不负伤感的原因,当时,真是杀头也想不到。
那时,我对他所说的话还是半信半疑,我开门见山:‘他们能够逃过警方严密的监视,你也出了不少力,总不可能连他们落脚何处都不知道!’
廉不负双手抱住了头,身子也缩成一团,看起来竟是痛苦莫名的样子,喉咙里则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呻吟声。
等了好一会,他才抬起头来,神情苦涩:‘四姐她一直不肯告诉我她去了哪里丨丨这次见到她,我以为会不同,结果却还是老样子!’
他说到后来,语音呜咽,几乎就要泪洒当场。看到他这种伤心人别有怀抱的样子,我想笑又不敢丨丨而且我注意到一点:人人都叫‘四嫂’,可是他却叫‘四姐’。
这是不是表示他和金秀四嫂之间的关系特别不同丨丨可是他却连金秀四嫂到了何处都不知道,这其间显然另有曲折,当真扑朔迷离之至。
我扬了扬眉:‘难道黄堂也不告诉你他们的去处?’廉不负苦笑:‘黄堂他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这话简直已超乎情理之外了,我望向他:‘请说具体一些,总要叫人听得明白才是。’
廉不负又发了好一会呆,竟然这样回答:‘叫我从何说起?好几十年了,有点事,我理不出头绪来,有点事,我只是藏在心底,再也不想对人说丨丨就让它随我烧成灰算了。’
到了这时候,我当然可以肯定:此人当真是伤心人别有怀抱,不过我还是无法知道他究竟为甚么伤心。
我想了一想:‘现在最重要的事是令白老大和金秀四嫂可以相会丨丨你有甚么提议?’廉不负苦笑:‘要是你能找出四姐的下落,我向你叩头。’
听得他这样说,我相信他没有骗我丨丨然而事情还是不可思议。我追问:‘黄堂要弃保潜逃,事先和你商量过?’廉不负点了点头:‘是四姐提出来的丨丨她说:只有这样,才能一了百了,再也不在浊世中翻滚,才是一个真正的自由人。’
我呆了片刻丨丨这话听来大有哲理,的确是一个隐者所说的话,也很适合金秀四嫂的身分。我虽然没有见过她,可是上次黄而在她指导之下和我对话,使我知道她是一个非同凡响的女子。
由此看来,黄堂离开,并不单是为了逃亡,更多是为了离开浊世,跳出红尘。
只有看透世情的人才会有这种想法丨丨我不认为黄堂能这样看得开、放得下,他是听母亲的话行事而已。
理出了这一个头绪,我心中有数,说道:‘这样说来,黄堂就算知道了他能官复原职,他也不会出现的了?’廉不负道:‘黄堂官瘾很大,他当然想再做下去,不过只怕四姐不答应。’
我不以为然:‘这不公平,黄堂是成年人,应该有自主权。’
廉不负怪眼一翻:‘他愿意听娘的话,你管得着吗?’我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和他纠缠下去,我只想在他口中尽量了解黄堂一家人的去处。我想了一想,这样说:‘可不可以请你把这次和金秀四嫂会面的情形,从头到尾说说。’
廉不负想了一会,又长叹一声,才道:‘四姐她根本没有来找我,也没有叫黄堂来问我的意见丨丨她一直把我当小孩子,最可恨的是,我认识她的时候,我确然还小,可是她为甚么不知道我早已长大了呢?’廉不负这一番话,早已答非所问,可是我并没有打断他的话头,因为我听出了一点因头丨丨他在话说到一半时,且重重顿足,由此可知,金秀四嫂一直把他当小孩子,真是他心头一大恨事。从心理学上来看,男性有这样的想法,多数是为了暗恋不遂才产生的。
想通了这一点,我恍然大悟,廉不负这个人许多看来很古怪的言行,原来都是为了这个原因。
我心中暗想,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虽然说恋爱并无年龄界限,可是廉不负暗恋金秀四嫂,想起来就难免令人发笑。
我且不说破,只是道:‘你结果还是见到了她,可能是她也想见你的缘故。’
若是白素在场,听得我这样说,一定会飨以老大白眼丨丨因为这话明摆着是胡调,上海人打话,叫作‘吃豆腐’。
可是我猜到了廉不负的心理状态,果然一语见效。他先是‘啊’地一声低呼,接着张大了口,看起来像是傻瓜一样,可是却笑得很灿烂丨丨自我说出了金秀四嫂之后,他一直行为反常,愁眉苦脸,直到这时,才算有了笑容。
我知道已找到了对症的药,照这条路说下去,一定可以在他口中探出许多有关金秀四嫂的事情来。
他在发出了一连串没有意义的声音之后,才能够比较正常地说话:‘你是说,四姐她不会怪我?’我顺口回答:‘当然不会,她为甚么怪你?’我只不过是随便一问,可是他却回答得十分认真丨丨他的回答有点夹缠不清,要想上一想,才能明白。
他说的是:‘我怕她怪我在怪她。’
这句话听起来和绕口令一样,我想了一想才明白,立刻又问:‘你怪她甚么?’廉不负神情激动,提高了声音:‘我怪她嫁了人!她怎么可以嫁人?怎么可以?’他一连问了好几声‘怎么可以’,竟至于满面通红,认真之极。
我不敢发笑,心想,这是暗恋者的典型行为丨丨被暗恋的对象忽然结婚,那是对暗恋者最大的打击。
廉不负大口喘气,过了好一会,才缓过气来,神情也变得伤心欲绝,不但捶胸顿足,而且双手还乱扯自己的头发和子,样子可怕之极,像是世界末日已经来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