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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是,不论他们多么想一直活下去,也不论勒曼医院多么神通广大,对他们来说,残酷的事实是:他们一样要死!
  他们死亡的日期,并不由他们的金钱来决定,而是由他们的生命配额来决定。
  对于他们来说,没有甚么再此生命配额有限,终有用完的一天更可怕的事情了。
  我想到这里,虽然我对大亨那种赤裸裸地,公然要用金钱来收买人命的说法很是反感,但我没有表示出来。
  我只是淡淡地道:“对不起,我感到死亡对每一个人来说,很是公平──人人都要死,这岂非公平之至。”
  当我这样说的时候,我绝想不到这样的话也会有人反对──因为我的说法,在逻辑上根本无可反驳。
  可是,我话才一出口,就听到“叭”地一声响。在萤光屏上我看到大亨满脸怒容,正在拍桌子。大亨这个人,是多血质的典型──容易冲动,不肯掩饰感情,我倒喜欢他这种豪爽的性子。
  这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为何发怒。而他接下来所说的一番话,却听得我目瞪口呆。
  大亨一面拍桌子,一面胀红了脸怒吼:“公平?谁说公平?我说一点也不公平!那是世界上最不公平的事!”
  他的怒吼,伴随着他拍桌子的声音,震耳欲聋。
  我、小郭和温宝裕面面相觑,不知道他何所据而云然。可是看其他人的反应,却像是很同意大亨的说法,其中有两三个人,甚至于情不自禁鼓起掌来。
  我忍住了气:“愿闻其详!”
  大亨挺直了身子,一副理直气壮的神情,大声道:“人人都要死,是最不公平的事!”
  他又重复了一次他的论点,不过我还是莫名其妙。
  接着,大亨说出了他的观点──或者说,他代表所有的豪富道出了心声。
  他又用力拍了一下桌子:“人和人之间,本来就绝不平等──有的人聪明,有的人愚蠢,有的人懒,有的人勤,有的人一生造福人群,有的人为祸人间,有的人成就非凡,有的人一事无成,有的人凭艰苦奋斗而变富翁,有的人不思振作而穷困终生,有的人死了会影响千万人的生活,有的人死了和活着根本没有分别,人和人之间既然那么不同,为甚么大家都要死?”
  他一口气说下来,越说越是激动,双眼瞪得极大,虽然我不是和他面对面,可是也可以感到他在急促地喘气。
  听得他这样说,一时之间,我倒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反驳──他的说法,我当然无法接受,可是又不能说它全无道理。
  一贯的说法是:老天再公平不过,不论是甚么人,都难免一死。可是想一想大亨刚才所说的,令所有不同的人,有同一个结果,真的能算是公平吗?
  在我沉默期间,温宝裕插了一句口:“每个人的生命配额,长短不一,也不是人人相等的。”
  大亨立即又叫了起来:“那更是不公平之至!是不是努力而有成就的人生命配额一定多?他们──老实说,看看我们这些人,是不是应该有更多的生命配额?”
  温宝裕道:“每一个人都认为自己应该活得更长!可惜那不由得人自行作主,老天自有安排!”
  大亨一声怪叫:“老天的安排不合理、不公平,我们就要自己争取!”
  看来我们三人之中,小郭对大亨的论调最是反感,他冷笑道:“你如何争取?”
  大亨回答得再直接也没有:“用钱去买!”
  一句话令得小郭脸色发青,再也说不出话来。
  对大亨这种气焰冲天的态度,我也很是反感。我刚想说:“你有钱,人家未必肯出卖自己的生命。”可是也就在这时候,我想起了那征求启事──应征者数以十万计,显然有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生命配额去换金钱。
  一想到这里,我不禁气馁,想说的话,也就没有说出口。
  温宝裕冷冷地道:“有钱真好!不过用钱买命,闻所未闻,只怕还是阁下的白日梦!”
  大亨也冷笑:“任何事都有一个开始,不作白日梦,就连开始也没有──小朋友,你不可不知,世界上很多事情,就由作白日梦开始!”
  温宝裕虽然能言善辩,可是一时之间却也只是眨眼,说不出话来。
  我用力鼓掌:“说得好极了!祝阁下成功,万岁万万岁,永生不死,这就很公平了!”
  大亨自然听出我是在讽刺他,他胀红了脸,还想说甚么,陶启泉拦在他的身前,叫道:“各位、各位──”
  可是大亨动作粗鲁,一下子拉开了陶启泉,大声说道:“我知道你们心里在想甚么,你们想的是:用钱买命,那是不道德的行为。我告诉你们:只要一个愿买,一个愿卖,这就是正常的交易行为。凡是两相情愿的事情,就不能用道德或不道德来衡量──相反地,用任何道德标准去衡量双方同意进行的行为,加以干涉、非议,才是不道德,因为妨碍和干涉了他人的自由意愿。”
《买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