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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滩上有的是空地,把窝棚起得如此密集,是故意的,目的是为了缩小面积。在一个较小的面积中围住三万人,自然比一个人大面积容易控制。
棚与棚之间狭窄的信道,人流默默地向着同一个方向流动着,乍一看来,像是一股脏不可言的泥浆水。那一男一女,也在人流中,男的紧握着女的手,神情有异乎寻常的紧张。
然后,他们突然脱出了人群,在不为人注意的情况下,闪进左边的一条信道,一进了那条没有人的信道,男的拉着女的,向前急奔。
由于他的腰际,缠了一条暗藏着三十斤金块的腰带,所以他向前奔动的姿态,看来十分怪异,像是一只吃得太饱的鸭子。
纵横交错的,月色映不进,阳光一定也照不进的狭窄的通道,像是迷宫,两个人在黑暗中移动,看来像是两个阴影,更多于像两个生命。
迷宫像是无穷无尽,但两条阴影,终于在铜锣声变得渐渐疏落时,突出了它的羁汗,江水奔腾声在他们的前面,那是一个在江水下有着磷峋突起的怪石的江中急滩,江水在急滩上旋起无数水涡,喷起的浪花,互相撞击着。
水是如此柔软,岩石是这样坚硬,就在这急滩上,极度的柔软和极度的坚硬,在进行着亘古以来持续着的周旋。流水胜在滔滔不绝,永无尽止;岩石腾在屹立不倒,绝不低头。
急滩占据了整个江段,这一个江段,是人为防守的缺口,防守的责任,交给了自然。江水虽然不深,但是水流如此湍急,没有人可以在江流中站得稳──站不稳的后果,又被急流冲走,被急流冲走的后果是,身体不知道哪一部分,会无可避免地撞在奇形怪状的严石之上,再接下来的后果是一定是撞上去的肢体碎裂,而绝不会是严石受损。
而且,急滩下的江底,也极度凹凸不平,一个漩涡的下面,可能是一个大潭,一个不小心踏了进去,再浮上水面的机会等于零。
而且,就算给你过了江,又怎么样?除非你有巨鹰的本领,才能振翅飞越几百尺高的峭壁,若是慢慢向上爬,如果有一定的工具,自然也可以,可是整幅延绵千尺,直上直下的峭壁,暴露在成千上万人的视线之下,有什么法子爬到了一半而不被人发觉呢?”
好了,就算翻过了峭壁,峭壁那面是什么样的情形,根本没有人知道。传说,是成群结队的黑彝部落,那是凶悍之极的士著,他们使用的武器,包括了一种专控人目的小弯刀在内。
不论是哥老会、外帮或是鹰煞帮,对这种凶狠的黑彝人,都十分客气,偶然有一些这样的人,全身武器,闯进了各帮的地盘,都能受到好酒好肉的招待,一则避免结仇,二则,黑彝人并不在乎金块。他们会说,在人迹不到的高山溪涧中,金块和鹅卵石一样多,只是这种地方,连他们也只有族里的超级勇士才能上得去!
总之,这个江段是死路,自然环境封死了一切出路,人是无法和自然环境赤手空拳搏斗,所以这一带,从来不设守卫巡逻。
就是这个原因,他竟然选择了这里,作为逃亡的途径。
或许他认为,自然环境再险恶,也比人心好一点。
如果他真的这样想,他是对,还是错?
当他和她走到江滩上时,她踌躇了一下,月色下,可以看到她的神情,充满了恐惧,他也紧张得可以,一面紧握着她的手,一面颤声道:“这是唯一可以逃出去的路。这江段,没有人敢下水淘金,我敢,三年来,我摸熟了江底的情形,一定可以过江去。”
她用灵活的,惊疑的眼神,代替了问题:过了江段之后又怎样?
他伸手向前指了一指,耸天的峭壁就在对面,将整个江面,遮掩得阴森无比:“我也踏勘过了,峭壁那头,有一道极窄的缝,可以挤进人去,有一次我趁人不觉,挤了进去,那是一个大洞,可以通到外面去。”
他勉力吸了一口气:“一到外面,我们……就活了。”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显然自己也不十分相信自己的话,不然,他又何必语气迟疑?
她没有表示什么,他又紧紧的握了她一下手,走前几步,在江边,十分湍急的江水中,俯身捞起了一堆奇怪的东西来。
那东西是竹片编成长筒形竹篓,篓中全是石块,一共四个。
他俯身,把其中一个,绑在自己的小腿上,示意她也那样做。
她弯弯的眉毛向上一扬,提起了相当沉重的载满石块的竹篓,这东西的作用,是使人的重心向下移,每一步踏出,虽然艰苦,但是不容易跌倒,不会被激流冲走。等到他们都绑好了装满了石块的竹篓,他们在江滩上,困难地挪移着双腿,甚至要俯下身,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小腿,提起来,向前走。
但等到双腿一起浸入水中,就可以勉强起步了,水的浮力减轻了重量,所减轻的重量是浸入水中的物体所受水流静压力的向上力,等于被物体排开水流的重量。
浮力的作用使他们不致寸步难移,但是却可以令得他们前进。一进入急滩的范围,轰轰发发的水声,已使他们无法交谈──当然他们可以大声呼喊,但是别忘他们正在逃亡,逃亡的人,心头总有恐惧的阴影,会不由自主,在说话的时候,压低声音。
他用手势,要她每一步都要跟着他,于是,变成了他在前,她在后。等到走出了几步,离对岸还相当远,江水只不过浸到他们的腰下,可是江水撞击在他们的身上,每一步都淹没过他们的头顶,他在前面,看不到她已经缓慢地,困难地,但是坚决地自腹际取出了一柄十分锋利的小刀。
小刀极小,不会比一只手指更大,而且,还是她那种纤细的人的手指,可是刀锋闪着光,一看就知道那是日日在磨着,一直保持着最锋利状态的小刀。
然后,她左手搭上了他的肩,他转过头来,“她身上早就全湿透了,湿衣服紧贴在她身上,湿发贴在额头,脸上全是水珠,她的双眼,看来也更像露珠中的花朵,他看得有点发痴,显然忘却自己是在什么境地中。
就在这时候,锋锐的小刀,已割断了他腰中的腰带,当他觉出身上一轻,意识到有什么事发生时,已经迟了。
人的意识先知道了什么,要传送给肢体去做反应来应付,需要一个时间,时间虽然短,可是往往就在那一剎间,肢体已经无法接受脑部的命令了。
他这时的情形就是那样,当他意识到不妙,小刀已经扬了起来,几乎是毫无偏倚地,自他胸前第五和第六条肋骨之间,刺了进去,准确无误,刺中了他的心脏。
他还未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是瞪大了眼睛望着她。
她则有点不忍观看,微微垂下了眼睑,长睫毛颤动间,有水珠自上面轻轻掉下,看来神态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