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原振侠没有再说什么,海棠也没有再说什么。他们挤在那石缝中休息了半小时,在这半小时之中,他们几乎每一秒钟都互望着,双方都各自在对方的眼神之中,捕捉对方心灵中发出的声音。
  然后,他们一起吁了一口气,不约而同地一起伸手向上指了一指,他们又要开始他们艰难的旅程了。
  原振侠从石缝中挤了出去,海棠跟在后面。当他们艰难地又攀上了几十公尺之后,峭壁变得不再那么平滑,而是有很多凸出的岩石,可供借力。这是他们进入山区之后未曾遇到过的幸运,不必单靠双臂的力量使身体上升,攀缘的速度快了不知多少。
  在他们上面,是厚厚的、浓灰色的云层。云层乍一看是凝止不动的,像是巨大无比的一个顶一样,几乎给人以无法穿过去的实质感。但是仔细看去,却可以见到厚厚的云层正在翻滚着,像是大海中的暗潮一样。
  只不过云层不论怎么变化,都脱不了那一层的范围。范围的界限,自然由看不见的气流来决定。
  风声听来更是凌厉。由于云层的阻隔,他们无法看到峰顶的情形,只是从风声和他们已经攀缘的高度来推测,那云层上面,多半就是向内拱去的峰顶了。
  越是快接近目的地,他们的心情越是兴奋。虽然他们不知道那所谓“通道”是怎么一回事,但是他们终于来到了“缺口的天哨”——亘古以来,只有一个人到过的神山区的腹地。
  不多久,他们已明显地知道,自己已经进入了云层。大团大团棉絮一样的云,向他们扑面而来,在他们的身边翻滚舞跃,而且根据着呼啸的风声的节奏。云团厚得像实质一样,使人在心理上,产生一种行动受阻滞的感觉。
  那一层厚厚的云层,昨天,当他们还在对面的山峰时曾看到过,估计有三百公尺。所以当他们进入云层之后,并没有十分急于冲出它,而仍然是尽量拣着可以踏足的岩石,来节省体力。
  他们尽量使互相之间的距离接近,每攀上一些,就互相注视对方一下。似乎可以在那一刹间的注视之中,重又获得无比的力量。
  终于,他们穿出了那厚达几百公尺的厚云层。穿出了厚云层之后,并不能看到湛蓝色的天空,在头顶上仍然是暗灰色的天。而风声的尖锐和强烈,却出乎他们的意料之外。
  才一出云层,抬头向上看去,他们两人都不禁呆住了!向上看,已经可以看到峰顶——由于他们是附身在山峰之上,不是远眺,可以看到的峰顶自然只是极小部分。可是那种嵯峨的怪石,都有着像刃口一样的石角,简直是锋利无比的,像是巨大无比的利刃一样,光滑而无可攀附。而且,在到达峰顶,至少有一百公尺的高度,上面竟寸草不生,一根藤也看不到!
  那当然是由于风势实在太强烈的缘故。强风经年累月无情地吹袭着,连岩石也被吹得风化,还有什么植物可以附生在上面?即使生命力顽强如魔怪一样的野山藤,也无法在上面生长。
  岩石上没有了野山藤可供攀缘,如何攀上峰顶去呢?当然,可以采用传统的攀山方法,在岩石钉上钉子,系上绳子,再一步一步向上攀去。但是,那上面的岩石,全是近乎深黑色的,看起来不像是石头,简直和铁一样,钉子钉得进去吗?
  接近峰顶的那一百公尺左右的岩石,全是几百万年来,和强烈如刀刮一样的烈风搏斗之后,剩下来的石中之石。如果石质不是那么坚硬,早已被强风吹化了,哪里还能留下来?留下来的岩石,看起来像铁一样,当然是有道理的。
  而且,就算钉子能钉进去,在那么猛烈的强风之下,人怎与之对抗?有什么办法可以保持平衡?单凭系在钉子上的绳索,能使人向上攀?
  当他们开始行程的时候,他们已经知道,在“天哨”的缺口上,风势十分猛烈,所以才使得“天哨”会发出惊人的呼啸声,可是他们还是来了——那是因为直到这时,他们真正接近了狂风之后,才知道狂风是多么可怕!
  狂风是由于特殊的地形而形成的,和刚才他们穿过的那个厚云层一样,有它的势力范围,大约也是一百公尺高下的地带,恰好笼罩了山峰的顶部。
  这时,他们离狂风带还有大约一百公尺距离,可是已经可以感到了狂风的震撼。
  别说那震耳欲聋的轰轰隆隆的声响了——单是这种声响,就可以在一分钟之内,令意志力不够坚强的人昏过去。他们并没有测音量的仪器,但是可以肯定,那种声响,一定远远超过人能忍受的噪音音量。随着不断的轰然巨响之中,还夹杂着更难以忍受的尖锐的声音。
  轰然巨响是狂风本身发出来的,是空气在极高度速度流动之际发出来的——被诗人形容得如此温柔的空气,在某种情形之下,竟会如此狂暴可怕!而尖利的声音,是狂风刮过岩石时所发出来的,那种尖利的呼哨声,简直要把听的人的五脏六腑,一起翻转过来一样。
  然而,那还可以忍受,最难忍的是,他们感到呼吸困难了!在狂风带之下的那一段,所有的空气,似乎全被狂风带走了,变成了真空地带。他们才一冒出了云层,只向上看了一看,看出了危机,又互望了一眼,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中,他们已经窒息得眼前有金星乱迸!
  原振侠忙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身子顺着抓住的一根野藤缒了下去。直到又没入云层之中,才在一块大石上停下,海棠也立即跟了下来。
  在云层之中,风声被阻隔了不少,至少,他们都知道,只要提高声音,互相就可以听到对方的话。不像刚才那样,只怕喊破喉咙,近在咫尺也无法听到对方的声音,所有一切的声音,全归迸在狂风的咆哮之中了。但是他们两人伫立在那块大石上之后,谁都不想开口。
  过了好一会,他们两人才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互望着,都知道对方心中想的是什么。还是原振侠先开口:“我们的行程,到此为止了。”
  海棠沉默了一会:“缺氧的问题,可以解决的。”
  原振侠苦笑了一下——那容易解决,他们的背囊之中有着压缩空气,可以供呼吸之需。他沉着声:“其余的困难呢?”
  海棠抬头向上看了一眼。这时他们在厚云层中,上面狂风所造成的震撼,在厚云层的掩蔽之下,没有那样惊心动魄。
  她在看了一眼之后,道:“估计距离一百公尺,我们预算的时间是十天,现在只用了七天半,应该可以够时间到峰顶。”
  原振侠叹了一声:“那种狂风,若是进入狂风带,你认为我们支持得住?”
  海棠垂下了头,隔着玻璃罩,可以看到她长长的睫毛在颤动。她声音有点激动:“已经到了这里,我无论如何也要向上攀去!”
  原振侠提高了声音:“要能上得去才上去,我看登上月球,也比登上这个天哨还容易!”
  海棠低叹了一声:“你不去,我不勉强。”
  原振侠感到了一股血脉贲张的激动,他并不以为海棠这样说是在刺激他,而是他感到,海棠这样说,是她心中真的这样想!
  怎么可以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分手呢?当然不可以!就算要冒再大的险,只要海棠向上去,他就没有法子后退了!海棠在这样说了之后,直视着他,原振侠也回望着海棠。两人都已经不必再说什么,双方想说的话,都可以从眼神中看出来了。
  原振侠吸了一口气,两人的动作都几乎是一致的。自背囊之中,拉出了压缩空气的管子来,连接在面罩之上,同时,把头罩本来用以呼吸的开口密封。压缩空气流进头罩之中,他们可以通过头罩上的活门,比较自在地进行呼吸。
  在做好这些准备之后,原振侠向海棠作了一个手势,伸出了六只手指。
  海棠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原振侠的意思:压缩空气只能供给六小时呼吸之用。那么,唯一的希望,就是在进入强风带之后,他们可以不再需要压缩空气。不然,无论如何无法在六小时之内,攀上山峰最后那一百公尺的。原振侠放下手,抓住山藤向上攀去。
  当原振侠再度向上攀之际,他有一种极度的壮烈感,感到自己是被一种不知是什么的狂热力量驱使着,跃身跳进火山口去的祭品一样。
  他也没有再去问自己,如果自己像是祭品,那么他是为了什么而去牺牲的?
  再度穿出云层,进入“真空带”。那一段距离自然不是真的真空,只是空气稀薄到人无法忍受的地步而已,照样有着生命力顽强的山藤生长着,只不过也疏落了许多。
  原振侠咬紧牙关,向上攀登着,甚至不再去看海棠是不是跟了上来。海棠是一定会跟上来的,他可以肯定。他一面要用力向上攀缘,一面还要运用坚强的意志力,来对抗风声,实在也无法再有精力向下面望了。
  有了压缩空气,那一段距离倒并没有用多少时间,大约只有两小时。当他抬头向上看去,再也看不到有山藤生长着,上面的岩石,像被用刀刮过一样的干净之际,他知道自己已快进入强风带了!
《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