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那天早上,法官约翰·普罗思站在窗口,他的女仆则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可以肯定地说,那颗火流星是否在威斯顿上空经过,他倒并不怎么介意。不过,他虽说没任何心事,却用目光扫视着宪法广场。他那静谧的住宅的大门就是朝着这个广场的。但是,普罗思先生漠然处之的东西,在凯特心目中却未免非同小可。
“先生,这么说,它会是金的喽?”她在她主人跟前停了下来问道。
“它看上去是金的。”法官回答说。
“您好像无动于衷嘛,先生。”
“正如您所看到的,凯特。”
“可是,它要是金的,就该值几百万!……”
“值几百万,值几十亿,凯特……是的,多少个亿万正在我们头顶上东逛西逛呢。”
“它们就要掉下来了,先生!”
“据说如此,凯特。”
“先生,您想想,地球上将再也没有苦人儿了!”
“还是会一样多的,凯特。”
“但是,先生……”
“这件事未免要大费解释……首先,凯特,您以为十亿是多少?”“十亿,先生,这是……这是……”
“是一千个百万。”
“这么多啊!”
“是的,凯特,就算您活上一百岁,也来不及数完十亿,即使每天花上十个钟头都来不及。”
“有这样的事,先生!……”
“简直是毫无疑义。”
女佣人想到一百年竟会数不完十亿,不禁目瞪口呆!……随后,她又拿起她的扫帚,鸡毛掸,重新干起活儿来了。不过,她每干一分钟就停一下,似乎陷入了沉思之中。
“每个人能摊到多少钱呢,先生?”
“什么,凯特?”
“火流星呀,先生,要是把它平分给大家的话?”
“这得算一算,凯特,”约翰·普罗思先生回答说。法官拿了纸和铅笔。他边算边说:“地球上算它有十五亿居民,每人会分到三千八百五十九个法郎二十个生丁。”
“分不到更多了?……”凯特失望地嘟囔道。
“分不到更多了。”约翰·普罗思先生肯定地说,这时凯特正怀着一副梦悠悠的神情望着天空。
当她的思想重返大地的时候,她瞥见了受克司特路的路口的两个人,她便把她主人的注意力引到这两个人身上。“您看见吧,先生……”她说,“有两个太太在那儿等着呢。”“是的,凯特,我看见了。”
“您瞧其中的一个……那个高的……那个急得直跺脚的女人。”
“她果真在跺脚,凯特。可是,我不知道那位太太是谁。”“嗯,先生,她就是两个月前来过这儿,在马背上当着我们的面结婚的那位太太。”
“是阿卡狄娅·沃克小姐?”约翰·普罗思先生问。
“现在是斯坦福太太。”
“果真是她。”法官认出来了。
“这位太太到这儿来干啥?”
“我一点儿不知道,”普罗思先生回答说,“再说,我可不愿花半星儿代价去打听这些事。”
“她又会需要我们帮忙吗?”
“不大可能吧,美国领土上是不许重婚的,”法官边说边关窗户,“再说,不管怎样,我可不该忘了,是去法院的时候了。今天法院里要打一场重大官司,它恰好是和您念念不忘的那个火流星有关的。因此,如果这位太太来我家的话,那您就向她表示一下我的歉意。”
约翰·普罗思先生讲着话,就打点好出门。他迈着从容的步子走下楼梯,从朝着波托马克河的那扇小门走了出去,随后便隐没在法院里面。法院巍然矗立在他家对门,在街的对面。
女佣人没弄错:这正是阿卡狄娅·斯坦福太太。她今天早上和她的侍女贝尔莎一起来到威斯顿。她们俩一面不耐烦地来回走着,一面用眼睛瞟着爱克司特路那长长的坡道。
市政府的钟敲了十下。
“他居然还没到那儿!”斯坦福太太叫了起来。
“他也许忘了约会的日子了?”贝尔莎启发道。
“忘了!……”少妇用气呼呼的声音重复道。
“除非他在考虑。”贝尔莎又接着说。
“考虑!……”她的女主人怀着更加强烈的愤懑,又重复了一遍。
她朝爱克司特路走了几步,侍女紧紧跟着她。
“你没瞧见他吗?”她过了几分钟问道,语气很不耐烦。
“没有,太太。”
“太不像话了!”
斯坦福太太又回到了广场那边。
“没有……人影儿还没有!……人影儿都没有!……”她重复地说。“叫我等……在我俩约定了之后!……今天可是五月十八呀!”
“是的,太太。”
“快到十点半了吧?”
“再过十分钟。”
“好吧!他别以为我会耐不住性子!……我将在这儿呆上整整一天,必要的话,再长些!”
宪法广场那些开旅馆的人都会看到这个少妇在那儿走来走去,这与两个月以前的情景十分相似,那时他们看到一个骑士心情焦躁地在等候着她,后又把她带到法官面前。现在,不论男女老少,大家所想的却完全是另一码事……在整个威斯顿,除了斯坦福太太,大伙都已一个心眼儿扑在那个神奇的流星上头,他们关心的只是什么流星在天上经过啦,某月某日——尽管日子大有出入!——由本城两位天文学家宣告流星坠落啦等等。那些聚集在宪法广场上的人群和站在旅馆门口的仆人们,简直没把阿卡狄娅·斯坦福太太的光临放在心上。我们不知道月亮对人的大脑是否会产生某种影响——会不会像民间所相信的那样,能使人性情反复无常。但不管怎样,可以肯定的是,那时候我们的地球上“流星”多得出奇。而这些人一想到一个价值多少亿万的星球正在他们头顶上徘徊,并且会在这几天之内砸扁在地面上,便都为之废寝忘食斯坦福太太显然别有一番心事。
“你没看到他吗,贝尔莎?”她等了一会儿又重复地问。
“没有,太太。”
就在这当儿,广场尽头呐喊起来。行人都朝那边蜂拥而去。好几百人从邻近的大街小巷里赶来,顿时汇成了人山人海。同时,那些旅馆的窗口也都挤满了看热闹的人。
“在那儿!……在那儿!……”
这话从一张张嘴上掠过,它正中阿卡狄娅·斯坦福太太的下怀。她不禁失声大叫:“终于来了!……”仿佛人家是对她说的。
“不,太太,”她的侍女想必告诉她了,“人家可不是对您喊的。”
这倒是真的,大伙干吗会这样欢呼阿卡狄娅·斯坦福太太所等待的那个人呢?干吗会注意到他的来临呢?
况且,万头攒动,一齐朝天仰着,条条胳膊都伸得长长的,所有的目光一齐射向北方的地平线。是不是那个呱呱叫的火流星在城市上空露面了?居民们聚集在广场上,就是为了迎候这个过境的流星的吗?
不。此刻它正在地球的另一面划过长空呢。再说,即使它在地平线上空穿过天穹,而大白天也无法用肉眼看到它。
那末,大伙究竟向谁欢呼呢?
“太太……那是个气球!”贝尔莎说,“您瞧!……它正从圣·安德鲁教堂钟楼尖顶后头升起来。”
气球从大气层的上面缓缓下降,果真出现在大家眼前,并博得了异口同声的喝彩。干吗喝彩呢?气球上升会引起一种特殊的兴趣吗?公众对它这样喝彩,是不是有什么缘故?
是的,的确有个缘故。
头一天晚上,这个气球从邻近的一个城市升起,上面载着一位大名鼎鼎的航空飞行员华尔特·弗拉格,还有个助手陪着他。这回上天的目的不是别的,只是为了在更为有利的条件下试图对火流星作一次观测而已。大家都迫不及待地要知道这个创举有何结果,这就是群情激昂的原因所在。
不用说,气球升天一事一定下来,迪安·福赛思先生便请求过“登天”,——法国人通常这样说——,这使老米茨大为恐慌。也不用说,迪安·福赛思先生发现,在他的对面赫德尔森先生有着类似的凌云壮志,而赫德尔森太太的恐慌,也不亚于米茨。但航空飞行员只能带一名乘客,局面显然很棘手。因此,在两位对手之间便以书信大开笔战,以同样的身分进行抗辩。到头来却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双方都被回绝了。华尔特·弗拉格推荐了一个第三者当他的助手,并且一口咬定自己少不了他。
这时候,一阵和风把气球送到了威斯顿上空来,满城百姓都打算给宇航员以隆重的接待。
微风徐来,无限轻柔地吹拂着气球,使它继续从容下降,不偏不倚,恰恰在宪法广场中央着陆。上百只胳膊马上抓住了气球的吊篮,而华尔特·弗拉格和他的助手便跳到地上。
后者让他的头头去管那麻烦的放气工作,自己却快步奔向那位等得不耐烦的阿卡狄娅·斯坦福太太。
当他走近她的时候:“我来了,太太。”他鞠着躬说。
“十点三十五分了。”阿卡狄娅太太指着市政府那只钟,用一种冷冷的口吻证实道。
“我知道,我们的约会定在十点半,”这位初来者毕恭毕敬地表示歉意。“我请您原谅,因为气球不会总是那么听话,像我们所指望的那么准时。”
“那末是我错了?和华尔特一起在气球里的就是您吗?”
“就是我。”
“您能对我说个明白吗?”
“那是再简单不过了。以这种方式来赴我们的约会,我觉得挺别致,如此而已。于是就花了几块美元,在吊篮里买了个座位。华尔特·弗拉格答应十点半钟一响就把我降落到这儿。我想,差五分钟是情有可原的。”“情有可原,”阿卡狄娅·斯坦福太太让步了,“我想既然您来了,您的初衷没变吧!”
“丝毫未变。”
“您始终认为我们终止共同生活是个明智的举动。”“这就是我的看法。”
“我的看法是,我们彼此并非天生地设的一对儿。”“我的想法完全和您的一样。”
“当然,斯坦福先生,我可远没有低估您的人品……”“对您的人品,我也有恰如其分的评价。”
“人往往能互相尊重,而并不互相爱悦。尊重不等于爱。如果两种性格水火不相容,光靠尊重是不行的。”
“这真是金玉良言。”
“显然,要是我们相爱过的话!……”
“那就又当别论了。”
“可是我们并不相爱。”
“千真万确。”
“我们彼此不甚了了,就结了婚,而且彼此都大失所望……唉!要是我们彼此曾帮过什么大忙,那末事情也许会不至于此。”“可惜不是那么回事。您大可不必牺牲您的家财使我免于破产。”
“我会这么办的,斯坦福先生。您那方面,也不必冒生命危险救我的命。”
“我会毫不迟疑的,阿卡狄娅太太。”
“我相信会这样,只不过没遇到过这种机会罢了。我们以前无异路人,如今依旧是路人。”
“这种可悲的说法十分贴切。”
“我们本来以为气味相投。至少在旅行方面是如此……”“可我们在去向问题上,从来都不能取得一致的意见!”“这倒是真的,我要向南,您偏要向北。”
“而我向西,您偏要向东!”
“在火流星事件上弄得不可收拾。”
“是不可收拾。”
“因为您始终决心站在迪安·福赛思先生一边,不真是如此吗?”
“的确有此决心。”
“而且您还决心要到日本去观光流星坠落?”
“的确如此。”
“不过,因为我,我是坚决以西德尼·赫德尔森的意见为准的……”
“并且坚决要去巴塔哥尼亚……”
“这可没有调和的余地。”
“没有调和的余地。”
“那么我们就只有一件事要办了。”
“一件!”
“就是去见法官,先生。”
“我跟您走,太太。”
两人一先一后,在一条直线上相隔三步,朝着普罗思先生家里走去,背后跟着侍女贝尔莎。她出于礼节,与他们保持着一段距离。
老凯特此刻正站在门口。
“普罗思先生在家吗?”斯坦福先生和太太同时间。“不在家。”凯特回答说。
这两位待判决者的脸同样都拉得长长的。
“得好久才回来?”斯坦福太太问。
“在中饭之前。”凯特说。
“他吃中饭吗?”
“一点钟吃。”
“那我们一点钟再来。”斯坦福先生和太太齐声说着走了开去。他们到了广场中央停了下来。那儿,一直被华尔特·弗拉格的气球给堵住了。
“我们要白等两个钟头。”阿卡狄娅·斯坦福太太说。
“两小时零一刻钟。”塞思·斯坦福先生确切地说。
“您乐意和我一起度过两个钟头吗?”
“如果承蒙同意的话。”
“到波托马克河边散散步,您意下如何?”
“我正要向您作此建议。”
夫妻俩便开始朝爱克司特路那个方向走去,才走三步就停了下来。
“您允许我议论一番吗?”斯坦福先生问。
“行。”斯坦福太太回答说。
“那末我想证实这一点:我们意见一致。这可是破天荒第一次啊,阿卡狄娅太太!”
“这也是最后一次!”她边反唇相讥,边举起步来。
要到爱克司特路路口,斯坦福先生和太太得在那团团围住气球的越来越稠密的人群中间开出一条路来。如果说,人群还不是太稠密,如果说威斯顿的居民并未全部聚集在宪法广场上,那是因为此时此刻有另一桩更为耸动视听、更为引人入胜的事情,引起了人们极其浓厚的兴趣。天刚刚破晓,人群便倾城而出,来到法院,法院门前的“长蛇阵”迅速延长起来。几扇大门一开,大伙便乱哄哄地一拥而入,转眼间把审判厅挤得满满的,几乎要炸开来。那些无法立足的人非得倒退出来不可,而正是这些不走运的或者迟到的人在那儿观看华尔特·弗拉格着陆,以此聊作补偿。
他们是多么希望和那些得天独厚者挤在一起,把审判厅填得满满的,因为此刻,里头正在打一场法官们过去和将来所能见到的头号大官司呢!
当然,在巴黎天文台宣布火流星(或者至少是它的核心)是一团纯金的时候,群众的狂热简直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然而,当迪安·福赛思先生和西德尼·赫德尔森先生斩钉截铁地断言这颗小行星会坠落时,此间的狂热恐怕更是天下无匹的了。发疯病例不计其数,几天之间,没有一个疯人院不嫌小了。
然而,在所有这些疯子当中,最疯狂的当然要数那掀起这惊天动地的激情的人。
迄今为止,迪安·福赛思先生也好,赫德尔森博士也好,都没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如果说他们曾热中于争夺发现火流星的优先权,那并非因为它的价值,因为它价值多少亿万——这是谁都不会有份的,——而是一个为了把福赛思的大名,另一个为了把赫德尔森的大名与天文学上的重大事件联系在一起。
当他们在五月十一日到十二日夜间发现流星在运行过程中突然受到扰乱以后,情况就完全变了。一个非常急切的问题马上涌上他们的心头。
火流星坠落后会归谁所有呢?火流星的核心光轮环绕,光彩四射,这个价值亿万黄金的核心又会归谁所有呢?光轮消失之后——况且,这种捉摸不到的光芒并没什么用场——核心会依然存在。人们会毫不为难地把它变成响当当的、合乎标准的金元!……
它们又会归谁所有呢?
“归我!”迪安·福赛思先生毫不犹豫地喊道,“归我!我是第一个指出它出现在威斯顿的天边!”
“归我!”赫德尔森博士同样信心十足地喊道:“因为我是它的发现者!”
这两个狂徒少不了通过报纸的途径来宣传这些相互抵触的不可调和的要求。两天之间,威斯顿的报纸的版面,充斥着两个对手的怒气横溢的文章。他们把种种有关那可望而不可及的流星的不堪入耳的形容语,劈头盖脸地彼此泼过来泼过去。而那颗火流星却似乎正在四百里高空嘲笑他们。
不难理解,在这种境况下,根本谈不上什么拟议中的婚礼。因此五月十五日过去了,而弗郎西斯和珍妮依旧是未婚夫妻。
但他们自称为未婚夫妻是否站得住脚呢?迪安·福赛思先生的外甥还想在福赛思先生跟前作最后的尝试,而福赛思先生却一板一眼地回答他说:“我认为那医生是个无赖,我永远不同意你和这么一个赫德尔森的女儿结婚。”
而差不多就在这同时,上述这位赫德尔森博士正在用恰如其分的字眼大叫着,打断他女儿的声声悲叹:“弗郎西斯的舅舅是个刁徒,我的女儿永远不嫁这么一个福赛思的外甥。”
这些斩钉截铁的话,叫人非低头不可。
华尔特·弗拉格驾气球升天,又给这两位死对头的天文学家提供了泄私愤的机会。一家酷好披露丑闻的报纸赶忙登载了他们的信件,双方在信中所使用的言词之激烈真是闻所未闻。谁都会承认,这样做并不是想扭转局势。
然而,对骂可解决不了问题。当人们不能和睦相处的时候,只有照例地诉诸法庭。这乃是了结争端的最好的、也是唯一的办法。
两个死对头最后都同意照此办理。
迪安·福赛思先生在五月十八日知照赫德尔森博士,打第二天起到德高望重的约翰·普罗思先生的法院出庭对质;而赫德尔森博士马上同样地知照迪安·福赛思先生。因此,五月十八日早上那乱哄哄、闹嚷嚷的人群,终于侵入了法院接待室。
迪安·福赛思先生和西德尼·赫德尔森先生都到了。双方被传唤到法官面前,面对面站着。
刚才,在开庭之初,已有好几桩案件匆匆地了结了,双方来时都是捋袖挥拳的,而离开审判厅时却手挽手地走了,普罗思先生自是得意非常。这两个行将来到他跟前的冤家对头,是否也会如此呢?
“下一个案件。”他命令道。
“福赛思控告赫德尔森,赫德尔森控告福赛思。”法院书记官传呼道。
“叫两位走近些,”法官说着,在安乐椅上挺了下身子。
迪安·福赛思先生和赫德尔森博士举步向前,从他们那前呼后拥、成群结队的支持者当中走了出来。他们站在那儿,挨得近近的,彼此虎视眈眈,双手握拳,活像两尊已经上了炮弹的大炮,只要一点火星,就会引起双倍的爆炸。
“有什么问题,诸位?”法官问,他完全知道是怎么回事。
迪安·福赛思先生首先发言。
“我是来维护我的权利的……”
“我维护我的权利。”赫德尔森先生马上打断他的话头。
于是单刀直入,开始了一场震耳的二重唱。在这场二重唱中,既不是唱三度,也不是唱六度,而是违反和声学的整套规则,唱的尽是连续不断的不和谐的调门儿。
普罗思先生用一把象牙刀急骤地敲打着他的办公桌,仿佛乐队指挥要刹住不堪入耳的不和谐音调似的。
“先生,”他说,“请你们务必一个接着一个说!我按照字母表次序,让福赛思先生先发言,然后由赫德尔森先生平心静气地回答。”
于是,迪安·福赛思先生先来陈诉,而博士则极力克制着自己。福赛思先生讲他三月十六日七时三十七分二十秒,如何在伊丽莎白路圆塔上观测到自北而南横空而过的流星,如何在看得见流星的时间里一直盯着它,如何在几天之后,终于寄信给匹兹堡天文台,提请注意他的发现并要求确认他为第一个发现流星者。
轮到赫德尔森博士发言时,势必也作了同样的说明。在双方各自辩护之后,法庭大概并没有比以前了解更多的情况。
然而,看来情况也够明白的了,因为普罗思先生没要求作任何补充说明。他打了个颇为触目的手势,仅仅是要大家安静,待到静下来以后,他便宣读他在两个对手发言时拟就的判决。
其判决文如下:“鉴于迪安·福赛思先生声称,曾于三月十六日上午七时三十七分二十秒发现火流星穿越威斯顿上空大气层;“鉴于西德尼·赫德尔森博士曾于同一小时、同一分、同一秒发现同一火流星……”
“对!对!”博士的支持者们大喊着,发狂地朝天挥动拳头。
“不对!不对!”福赛思先生的支持者们用脚蹬着地板回敬道。
“然因本起诉立足于分秒问题,并纯属科学范畴;“又因法律上无可适用于天文发现之优先权的专门条款;“基于上述种种原因,兹宣布本院无权管辖,并认为双方咎责各半。”
这位司法官员显然无法以其他方式作出答复。
况且——这也许是法官的用意所在,——将双方一起驳回,至少无须担心他们会在这种局面下彼此大打出手。这可大有好处。
但是,当事人也好,支持者也好,都不认为此案就此了结。如果说普罗思先生指望借助“无权管辖”的声明以求脱身的话,那他就得放弃这个办法了。
两个声音压倒了全场由判决书引起的一片唧唧喳喳声。
“我要求发言,”迪安·福赛思先生和赫德尔森博士异口同声地喊道。
“虽说我的判决无可反悔,”法官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他即使在最最严重的情况下,也从不摒弃这种说话的语气):“我完全同意迪安·福赛思先生和赫德尔森博士发言,只要他们肯一个接着一个说。”
这对两位对手未免要求过高了。他们总是一起回答,口齿同样流利,言词同样激烈。彼此不肯迟慢一个字,甚至不肯迟慢一个音节。
普罗思先生懂得,听之任之恐怕是个绝顶明智的办法。于是,他就洗耳恭听。就这样,他终于弄清了他们这场新起的争论的旨意何在。他们争的已不再是有关天文学的问题,而是一场利害之争,是要求所有权的问题。一句话,既然火流星终究该落地,它会属于谁呢?归迪安·福赛思先生?归赫德尔森博士?
“归福赛思先生!”圆塔的支持者们呐喊道。
“归赫德尔森博士!”方塔的支持者们呐喊道。
普罗思先生露出一脸哲学家的动人的微笑,容光焕发。他要求大家安静下来,顿时就鸦雀无声。大家的兴趣是何等浓厚啊!
“诸位,”他说,“请允许我首先奉劝你们,要是火流星果真坠落……”
“它会落下来的!”迪安·福赛思先生和赫德尔森博士的支持者们争先恐后地叫道。
“好吧!”法官彬彬有礼地屈尊附和道。这种事例在司法官员中间是罕见的,尤其是在美洲。“从我本身来说,并未发现流星坠落有任何不便之处,我只希望它别掉在我花园里的花儿上头。”
阵阵笑声在听众中间盘旋回荡。普罗思先生利用这个缓和机会,满怀好意地朝他那两位受审人望了望。唉!好意也是白搭。驯服残杀成性的老虎会比调解这两个不共戴天的诉讼人还要容易得多。
“那么,”慈父般的法官又接着说,“既然涉及一个价值五亿七千八百八十亿的火流星,我奉劝你们共同分享吧!”
“不!”
这个断然否定的字眼从四面八方爆发出来。福赛思先生也好,赫德尔森博士也好,永远都不会同意分享!毋庸置疑,两人对分的话各人将会得近三万亿;然而,几万亿哪能抵得上个体面问题啊。
普罗思先生深谙人类的弱点,全场一致反对他如此明智的劝告,他并不感到十分惊讶,更没有仓皇失措,而是再次等待骚乱平息下来。
“既然任何调解都不行,”一到听得见他说话的时候,他便说道,“法庭行将撤回本判决。”
一听到这话,顿时鸦雀无声,仿佛施了魔法似的。谁都不敢打断普罗思先生的话,他正在用平和的声调口授,由他的书记官笔录:“本庭,“听取诉讼双方之理由及申辩;“鉴于双方所作申辩具有同等价值,且基于同样证据;“鉴于流星之发现与上述所有权并无必然关系,鉴于法律本身对此不置可否,又鉴于既无法律可循,又无任何类似案情的判例;“鉴于此种所谓之所有权,纵使有其充分理由得以行使,而由于诉讼之特殊性,实际上可能会遭到重重不可克服的困难,又鉴于任何判决均有可能成为一纸空文,此将危及任何文明社会所立足之各项原则,未免会削弱所判决之事在公众心灵中具有的正当权威;“鉴于在这类特殊诉讼案件中须慎重从事;“最后,鉴于不论双方所提供的证明如何,本起诉乃是环绕假设的、大有可能无法实现的事件;“鉴于流星尚有可能坠落于占地球四分之三的海洋之中;“鉴于在某种情况下,任何足以引起纷争的问题一旦消失,本案势必会一笔勾销;“基于上述种种理由,“兹决定本案延迟至所争执之火流星真正坠落并经正式验证之后再作定论。
“句号。”普罗思先生口授着,从安乐椅上站了起来。审问就此结束。
听众依然陶醉在普罗思先生那一大串明智的“鉴于”的威力之下。的确,火流星大有可能落入海洋,而到了海底,简直就别想把它打捞上来了。另外,法官所指的究竟是哪些不可克服的困难?这些神秘的话究竟意味着什么?
这一切都耐人寻味,而寻思往往能使过度激奋的心灵恢复平静。
福赛思先生和赫德尔森博士看来并没有在思索,因为他们至少没有平静下来。他们在大厅两头,一面朝对方抡着拳头,一面向他们的支持者慷慨陈词。
“我才不会承认这个判决,”福赛思先生叫喊着,声如洪钟。“简直荒唐透顶!”
“判决荒谬绝伦!”赫德尔森博士也在声嘶力竭地喊叫着。“居然说我的流星会掉不下来!……”
“竟怀疑我的流星会不会落地!……”
“它将落在我宣布过的地方!……”
“我已确定它坠落的地点!……”
“既然我得不到公平待遇……”
“既然对我不公道!……”
“我将誓死捍卫我的权利,我今晚就动身……”
“我将全力以赴,维护本人的权利。我今天就出发……”“去日本!”福赛思先生嚎叫道。
“去巴塔哥尼亚!”赫德尔森博士同样地嚎叫道。“好啊!”两个对垒的阵营各自发出这仅有的一声回答。
当大伙涌到了外头,便分成两部分,原先在审判厅里找不到一席之地的好事者们也加入进来。可真是乱成一团糟;满耳是叫喊、煽动、威胁、恫吓。毋庸置疑,眼看就要动武,因为福赛思先生的支持者显然巴不得干掉赫德尔森先生,而赫德尔森先生的支持者则热中于杀死福赛思先生,这乃是一种超美国式的收场办法……
幸好当局已采取了措施。大批的警察前来干涉了,他们既坚决又及时,于是把殴斗者们隔开了。
对手们彼此刚刚分开,那种形于其表的怒气就平息下来。但是,他们却必须保留一个借口,以极尽其喧哗之能事。他们即使不再对那位不得他们欢心的党魁呐喊,却还在拚命地大叫大喊,继续为他们集合于其麾下的这一位呐喊着。
“好啊,福赛思先生!”
“好啊,赫德尔森先生!”
这阵阵欢呼往返交错,声如巨雷,不久又化为一片单一的怒吼:“去火车站!”两派终于一致地嚎叫着。
人群马上自行兵分两路,从宪法广场斜插过去。这时候,广场终于已失掉了华尔特·弗拉格的气球。福赛思先生在一个行列前头耀武扬威,赫德尔森博士则在另一行列前头大出风头。
警察不闻不问,听之任之,因为已不必担忧会发生什么骚乱了。这两路人马之间突然发生格斗的危险确已不复存在,他们一路雄赳赳气昂昂地伴随福赛思先生去西火车站,亦即去圣·弗郎西斯科和日本的一千零一页站。而另一路则同样雄赳赳气昂昂地护送赫德尔森先生去东火车站,亦即到纽约乘船去巴塔哥尼亚一线的终点站。
怒骂声渐渐减弱,而后消失在远处。
普罗思先生站在家门口的梯级上,望着那乱哄哄的人群,倒也散了散心。于是想起吃午饭的时间到了,便举步回家。忽然,一个绅士和一位太太走近他身边,他们是绕着广场一直走过来的。
“劳驾,一句话,法官先生。”绅士说。
“悉听尊意,斯坦福先生,斯坦福太太。”普罗思先生和蔼地答道。
“法官先生,”斯坦福先生接着说,“两个月之前我俩来找您,是为了结婚……”
“我三生有幸,”普罗思先生声称,“能有这一机会认识您。”
“今天,法官先生,”斯坦福先生又说,“我们来到您的面前是为了离婚。”
普罗思先生是个富有阅历、老于世故的人,他明白眼下不是试图调解的时候。
“我同样庆幸有机会重新结识您。”他说着并没露出惊惶的样子。
两位出庭人鞠了个躬。
“请驾临寒舍。”法官建议道。
“有此必要吗?”塞思·斯坦福先生象两个月前那样问道。
于是,普罗思先生也象两个月以前那样,冷冷地答道:“大可不必。”
真是圆通之极。况且,新婚虽说一般都不是在如此反常的境况下宣布,但在伟大的合众国它却并不因此而难办一些。
看来再没什么比这更方便的了,而且在这个令人叹为观止的美洲国家里,解除婚约竟比结合要容易得多。在美国某些州里,只要有个冒充的正式住处,就不必亲自出场去办离婚。有一些专门事务所负责搜罗证人和提供替代者。这些事务所专门为此招收大员,并且,其中颇有些大名鼎鼎的行家。
斯坦福先生和斯坦福太太不必求助于诸如此类的鬼名堂。他们已在他们确有住宅的弗吉尼亚州中部里士满市办好了必要的手续程序。他们现在到威斯顿来,纯粹是出于一种奇思遐想,想在他们缔结婚姻的老地方来解除婚约。
“你们有正式证书吗?”法官问。
“这是我的。”斯坦福太太说。
“这是我的。”斯坦福先生说。
普罗思先生拿过证书,审阅了一番,确信他们完全合乎法律及各种必要的手续之后,只作了如下答复:“这是一份印好的离婚证书,只要登上名字和签个字就行了。不过,我不知道我们能否在此地……”
“请允许我向您推荐这支极好的钢笔。”斯坦福先生打断他的话说。
“这个文件夹当个垫纸板,真好极了。”斯坦福太太补充着,把一个大大的平底盒从她侍女手里拿过来递给法官。
“您真会随机应变。”后者赞许着,并着手填写起印就的证书上的空项。
这项工作完毕,他便把钢笔递给斯坦福太太。
斯坦福太太即没有仔细看看,也没有因迟疑而双手发抖,当下就签了名:阿卡狄娅·沃克。
塞思·斯坦福先生也同样冷静而沉着地在她之后签了名。然后,他们像两个月前一样,每人递上一张五百美元的钞票:“这个是手续费。”塞思·斯坦福先生第二次这么说。“这是给穷人的。”阿卡狄娅·沃克太太重复道。
他们不再稍事耽搁,向法官鞠了个躬,彼此招呼了一下,便头也不回走掉了。一位上威尔科克斯郊镇,另一位则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当他们走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普罗思先生才终于回到了家里,午饭已经等了他很久很久了。
“您知道吗,凯特,我该在我的招牌上写个什么?”他对老女仆说着,把一块手巾塞在下巴底下。
“不知道,先生。”
“我真该写上:‘此处可骑马结婚,徒步离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