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希贝拉一家
曼达楚阿还说,“他才学会自己走路就能说话了。”说这话时,他的手比划了一下,离地面只有十厘米高。在我看来,他这个手势是指“人类”学会说话走路时的高度。只有十厘米!当然,也许我完全理解错了。你当时真该在那儿,亲眼看看。
如果我是对的,曼迭楚阿真是这个意思,这就是我们第一次掌握了一点有关幼年猪仔的资料。假如他们开始走路的时候只有十厘米高——而且还能说话!那么,他们的妊娠期一定比人类短得多,许多身体方面的发育必须在出生之后完成。
接下来就更不可思议了。他凑近我,好像告诉我的是不应该透露的信息。他告诉我“人类”的父亲是谁。“你的祖父皮波认识‘人类’的父亲,他的树就在你们的大门附近。”
他是在开玩笑吗?鲁特二十四年前就死了,对不对?也许这只是某种宗教方面的事儿,选一棵树当成孩子的父亲。可曼达楚阿说这话时仿佛在透露一个天大的秘密,我不得不相信他说的是事实。难道他们会有长达二十四年的妊娠期?或者,“人类”必须花二十几年时间才能由一个十厘米的小东西长成我们看到的成年猪仔?又或者。他们把鲁特的精子存在什么地方的一个小罐里还是另有蹊跷?
这个事件非常重要,在人类观察者认识的猪仔中,还是第一次有人成为父亲。而且居然是鲁特,那个遭到同类屠杀的猪仔。换句话说,地位最低下的猪仔——哪怕是一个被处决的罪犯——居然被其同类称为父亲!这意味着,与我们打交道的雄性猪仔并不是被抛离主流的弱势群体,尽管这一群中有些成员已经十分老了,甚至认识皮波,他们也还是可以成为父亲的。
还有,如果这一群体真的是地位低下的弱势群体,像“人类”这样的被公认为头脑出众的猪仔,怎么会被扔进这一伙里?我相信,我们长期以来大错特错了。这不是一群地位低下的单身汉.而是一群地位很高的年轻人,其中有些大有可能在部落中出人头地。
你还跟我说你替我难过,因为你耍去参加审议表决,而我只能留在家里撰写通过安赛波发送出去的官样文章。你可真是满嘴喷——那个,排泄物!(如果你回来时我已经睡着了,叫醒我,给我一个吻,好吗?这是我今天挣来的。)
——欧安达致米罗的个人备忘录,根据议会的命令从卢西塔尼亚文件集中没收,在以背叛和渎职罪名起诉卢西塔尼亚外星人类学家的审判中作为呈堂证物。
卢西塔尼亚没有建筑公司。一对新人成家时,他们的朋友和家人会一起动手,为他们建一幢住宅。从希贝拉一家的宅子上就能看出这一家子的历史。最前面的老房是用塑料板在混凝土地基卜建的,随着家庭人口增加,房子也不断添加,紧挨着从前的房子,最后在山坡前形成一长排一层高的房子,总共五套,各不相同。最新的房子是全砖房,墙壁砌得笔直,屋顶覆着瓦。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美学方面的追求。这家人的建筑全是自己用得着的,别的一概没有。
不是因为贫穷。安德知道,在这样一个经济控制得很好的殖民地并没有穷困现象。没有装饰,没有个性特征,只说明这家人对自己房子的轻视。在安德看来,这表示他们对自己也很轻视。回家之后奥尔拉多和科尤托一点也没有放松的迹象。毫无大多数人回家后的松弛感。要说有什么变化,那便是他们戒心更重,不再嬉笑。这座房子好像附着某种微妙的重力,他们越靠近.步履就越沉重。
奥尔拉多和科尤拉直接进了屋,安德等在门口,等着主人招呼他进去。奥尔拉多半开着门,但走进走出,一句话都不和他说。安德望见科尤拉坐在前屋一张床上,倚着身后光秃秃的墙壁。屋里的四壁没挂一点装饰品,一片惨白。科尤拉的脸也和这些墙一样.没有任何表情,眼睛虽然一眨不眨地盯着安德,眼神中却没有一丝迹象,可以说明她知道这里还有他这么了一个人,至于作出一点请他进屋的表示,自然更没有了。
这幢房子里弥漫着某种瘟疫。安德揣度从前的娜温妮阿,看她的性格中有哪些自己看漏了的特点,让她甘于住在这样的地方。难道二十二年前皮波的死掏空了娜温妮阿的心,让她的心灵空虚到这种地步了吗?
“你妈妈在家吗?”安德问道。
科尤拉什么都没说。
“噢,”他说,“请原谅,我还以为你是个小姑娘哩,原来你是一尊雕像。”
从她脸上看不出一点听见了他活的表情。开个玩笑让她别这么忧郁的努力遂告失败。
传来一阵噼哩叭啦的鞋底拍打水泥地面的声音。一个小男孩跑进屋子,到了屋中间突然止步,脸朝门口的安德猛地一转。他比科尤拉小不了多少,最多小一岁,六七岁的样子。和科尤拉不同,他脸卜的表情很灵活,带着一股子野蛮的饥渴神色。
“你妈妈在家吗?”安德再一次问道。
小男孩弯下腰,仔细地卷起裤腿,腿上用胶布粘着一把厨刀。他慢条斯理撕下胶布,双手在身前紧紧攥着刀子,照着安德猛冲过来。安德发观刀子准准地瞄着自己的裆部。这小鬼,对客人倒是一点儿也不客气。
眨眼间,小鬼已经挟在安德胳肢窝里,刀子扎在天花板上。男孩又踢又叫,安德只好双手并用才制住他的四肢。小鬼落了个手脚抓在别人手中,身体在安德眼前荡来荡去的下场。活脱脱像一只被捆住四肢准备打烙印的小牛犊。
安德瞪着科尤拉,“你要是不赶紧动身,把这家里管事的人叫出来,我就把这只小畜生带回家去当晚饭。”
科尤拉想了想,这才站起身来,跑出房间。
过了—会儿,—个满面倦容的姑娘走进前屋,头发乱糟糟的眼惺忪。“Desculpe,porfavor,”她嘟嚷着,“omeninonaorestabeleceudesdeamortedopai——”她仿佛突然清醒了过来。
“OSenhoreofalantepelosmortos!”你就是那个死者代言人!
“Sou。”安德回答。是我。
“Naoaqui,”她说,“哦,不,真抱歉,你会说葡萄牙语吗?哎呀,当然,你当然会说,不是才回答了我吗——噢,别,请别来这儿,现在别来。请你走吧。”
“行啊。”安德说,“我该留着这孩子还是那把刀?”
他抬眼望望天花板,她随着他的视线望去。“噢,不,真太抱歉了。昨天我们找了一整天,知道是他拿的,可就是找不到。”
“粘在他腿上,”
“昨天没在腿上,那地方我们一开始就搜过。请放开他吧。”
“你真想我放开他?我想他正咬牙切齿呢。”
“格雷戈。”她对男孩说,“拿刀子戳人是不对的。”
格雷戈喉咙里发出呜噜呜噜的咆哮。
“你知道,他死了父亲。”
“他跟他父亲那么亲密?”
她脸上露出一丝觉得好笑的表情,同时又明显带着某种憎恨。“也算不上。他从小就是个贼,我是说格雷戈,从他能拿起东西,学会开步走时就拿他没法子。不过伤人倒是件新鲜玩意儿。请把他放下来。”
“不。”安德说。
她的眼睛忽地收缩成两道窄缝,挑战似的看着他。“想绑架他?把他弄什么地方去?要多少赎金?”
“恐怕你没明白我的意思。”安德说,“他袭击我,你却没有给我保证,说他今后再也不会这么做。你也没作好准备,等我放下他来时好管教他。”
和他预料的一样,她的眼睛里燃起了怒火。“你算老几?这里是他的家,不是你的!”
“说实话,”安德道,“从广场到你家可是老长一段路呀,奥尔拉多的步子又那么快。我倒真想坐下歇歇。”
她朝一把椅子点点头。格雷戈在安德铁钳般的掌握中又挣又扭。安德把他举起来,两人脸对着脸,道:“知道吗格雷戈,要是你挣开了,你肯定会大头冲下栽到水泥地上。如果有地毯的话,我保证不摔昏过去的可能性还有五成,可是没地毯。而且实话对你说吧,我一点儿也不在乎听到你的脑袋瓜在地上砸个稀巴烂的声音。”
“他的斯塔克语还没好到听明白你的话的地步。”那姑娘说。
安德清楚得很,格雷戈听懂了他的意思。屋里的气氛他也了如指掌。
奥尔托多又回来了,站在通向厨房的门口,身旁是科尤拉。
安德愉快地冲他们笑笑,迈出一步,坐在姑娘指给他的椅子上。这个过程中。他把格雷戈朝空中一抛,放开他的手脚,任那小鬼在空中一阵乱舞。格雷戈预感到摔在地下的滋味好受不了,吓得尖叫起来。安德朝椅子上一坐,接住格雷戈朝自己膝头一按,重新钳住他的胳膊。格雷戈拼命踢着安德的胫骨。但那孩子没穿鞋,踢也白踢。转眼工夫,安德又把他治得服服帖帖的。
“坐下来真是好哇。”安德道,“谢谢你的招待。我叫安德鲁·维京。奥尔拉多和科尤挣我已经认识了,格雷戈跟我显然也成了好朋友。”
姑娘在围裙上擦了擦手,好像打算和安德握手,最后手却没伸出去。“我叫埃托·希贝拉,埃拉是埃拉诺娜的简称。”
“认识你很高兴。看得出来,正忙着准备晚饭是吧。”
“是的,我很忙。我想你应该明早再来。”
“哦,忙你的去吧,我不介意等。”
另一个男孩,岁数比奥尔拉多大,比埃拉小一点,推开别人走进房间。“没听到我姐姐怎么说的吗?你在这里不受欢迎!”
“你对我可太热情了。”安德道,“不过我来是见你们母亲的,我就在这儿,等她下班回家。”
提到母亲。姐弟几个都不吭声了。
“刚才我说她在上班,这是瞎猜的。这儿这么生猛活泼,如果她在家,我想一定会出来凑凑热闹的。”
听了这话,奥尔拉多露出一丝笑意,但大一点的男孩仍然阴沉着脸,埃拉脸上则现出一种奇异、痛苦的表情。
“你见她干吗?”埃拉问道。
“事实上,我来见你们全家。”他朝那个较大的男孩笑了笑,“我猜你是伊斯特万·雷·希贝拉,和牺牲者圣史蒂芬的名字一样,就是那位亲眼看见耶稣坐在上帝右手边的圣徒。”
“这种事你懂什么,你这个无神论者!”
“就我所知,圣徒保罗①从前也是个不信上帝的人,我记得他曾经被当作教会最凶恶的敌人。不过后来他悔过自新了,对吗?所以,我想你不应该把我看成上帝的敌人,而应该把我当作还没有找到正确方向的使徒。”安德微笑着说。
【①耶稣十二门徒之一】
那男孩紧紧咬着嘴唇,瞪着他,半天才憋出一句,“你不是圣保罗。”
“正相反,”安德说,“对猪仔们而言,我就是一个使徒。”
“你休想见到猪仔,米罗绝不会让你见他们。”
“也许我会。”门外一个声音道。
其他人当即转身,看着来人走进房间。
米罗很年轻.肯定还不到二十岁。但从他的神态和举止上,安德看出这是一个惯于承担远超出其年龄的责任、忍受成年人的痛苦的小伙子。他注意到其他人是如何让开路、给他腾出地方的,不是躲开自己害怕的人,而是调整姿势,面向着他,朝他周围聚拢,仿佛他是房间的引力中心,他一到场便影响了房间里的一切。
米罗走到房间中央,面对安德。他瞧了瞧安德手里的俘虏,“放开他。”声音冷若冰霜。
埃拉轻轻碰了碰他的胳膊,“米罗,格雷戈刚才想拿刀戳他。”她的声音里还有一层意思:冷静点,没什么大事,格雷戈没有危险,这个人不是我们的敌人。这些,安德都听见了,米罗也是。
“格雷戈,”米罗道,“早告诉过你,总有一天你会碰上一个不怕你的人。”
见大家都站到敌人的立场上去了,格雷戈嚎啕大哭起来,“他弄疼了我,弄疼了我。”
米罗冷冷地打量着安德。埃拉也许已经对死者代言人产生了信任,但米罗还没有,现在还没有。
“我是在弄疼他。”安德道。他早就发现,赢得别人信赖的最好办法就是实话实说。“他每挣一下,就会更不舒服一些。他可始终没消停。”
安德沉着地迎上米罗的视线。米罗明白了他无声的要求,不再坚持要他放开格雷戈了。“格雷戈,这回我可帮不了你啦。”
“难道你就由着他这么做?”伊斯特万道。
米罗指指伊斯特万,对安德歉意地说:“大家都叫他金。”这个词的音与斯塔克语的“国王”相似,“开始是因为他的中间名是雷①,后来则因为他什么都管,觉得老天爷给了他特权。”
【①葡萄牙语,国王的意思。】
“混蛋。”金骂道,咚咚咚走出房间。
其他人坐下来.做好谈话的准备。既然米罗决定接受这个陌生人,哪怕是暂时的也罢,大家觉得可以稍稍放松戒备。奥尔拉多坐在地下,科尤拉回到『术上自己的老位子,埃拘靠在墙上。米罗拉过一把椅子,在安德对面坐下。
“为什么到我们家来?”米罗问道。
从他问话的样子上,安德一跟看出,他也跟埃拉一样,没有把自己邀请了死者代言人的事告诉家里人。这么一来,发出请求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对方也等待着这位代言人。另外一件事,几乎可以肯定,他们没料到他来得这么快。
“来见你们的母亲。”安德回答。
米罗如释重负,不过表现得不明显。“她在干作。”他答道,“很晚才回家。她正在努力开发一种新马铃薯,具有极强生命力,能跟本地的杂草竞争。”
“和苋一样?”
他笑道:“已经听说苋了?不不,我们可不想让这东西的生命力强到那个份儿上。我们这儿的食谱实在太单调了,添点儿土豆倒不错。再说,苋可酿不出有劲头的饮料来,矿工和农场工人只好自己动手。他们创造出的耶种劣质伏特加,在这里就称得上是蒸馏饮料之王了。”
在这个房间里,米罗的笑容仿佛是穿过裂隙照进洞窟的阳光。安德可以感受到屋子里的气氛缓和下来。科尤拉的腿扭来扭去,开始表现出普通女孩的天性;奥尔拉多脸上挂着傻呵呵的笑,半闭着眼睛,免得眼睛的金属光泽太引人注目;埃拉脸上的笑容比米罗的俏皮话应该引起的微笑更加热烈。连手中的格雷戈也放松下来,停止了挣扎。
突然间,安德膝头上感到一阵热乎乎。看来格雷戈还远没有认输。安德受过的训练是绝对不要一触即发,作出敌人预计的反应,他必须深思熟虑,谋定而后动。于是,在格雷戈尿液的冲刷下,安德纹丝不动。他清楚格雷戈等待的是什么:一声惊呼,然后厌恶地将他一把抛开,就此重获自由。这就是他的胜利。安德不想让他获得胜利。
埃拉显然熟悉格雷戈脸上的表情。她的眼睛睁大了,生气地朝那个捣蛋鬼走上一步。“格雷戈,你这个天杀的小——”
安德笑着朝她眨眨眼,止住她的脚步。“格雷戈送了我一点小礼物,这是他能给我的惟一一种东西。还是他自己制造的呢,其意义就更重大了。我真是太喜欢这个孩子了,肯定永远舍不得放他走。”
格雷戈一声咆哮,再次挣扎起来.拼命要脱离安德的掌握。
“你这是干什么!”埃拉道。
“他是想让格雷戈拿出点人样来。”米罗说,“早就该这么做了,可没人愿意费这份心。”
“我作过努力。”埃拉道。
坐在地上的奥尔拉多开口了,“埃拉是家里让我们保持文明状态的人。”
金在另一个房间里叫道:“别告诉那个混蛋家里的任何事!”
安德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仿佛金提出的是一个了不得的好点子。米罗不由得微笑了一下。埃拉翻了个白眼,在床边挨着科尤拉坐下。
“我们这儿算不上是一个快乐家庭。”米罗道。
“我理解。”安德说,“毕竟,你们的父亲刚刚去世没多久。”
米罗冷笑一声。奥尔拉多又说话了,“还不如这么说,我们不快乐,因为父亲不久前还活着。”
埃拉和米罗显然持相同看法,但另一个房问里的金又嚷嚷起来,“什么都别告诉他!”
“过去他伤害了你们?”安德轻声问。格雷戈的尿已经凉了,腿上湿漉漉的很不舒服,但他没有动弹。
埃拉答道:“如果你问的是他打没打过我们,答案是‘没有’。”
在米罗看束,事情进展得太快了一些。“金说得对。”他说,“家里的事跟外人没关系。”
“不。”埃拉道,“跟他有关系。”
“怎么跟他有关系?”米罗问。
“因为他来这里就是要为父亲代言。”埃拉道。
“为父亲代言!”奥尔拉多道,“chupapedras!父亲刚死还不到三个星期!”
“我原本已经在路上了,来为这里的另一位死者代言。”安德道,“但的确有人请我为你们的父亲代言,我会替他说话的。”
“不是替他说话,而是斥责他。”埃拉说。
“是替他说话。”安德回答。
“我请你来是想让你说出事实。”她气愤地说,“说出父亲的事实就是斥责他。”
房间里一片死寂,所有人都一动不动。
最后,金慢慢走进门。他谁都没看,只瞪着埃托。“是你叫他来的。”他轻声道,“你!”
“来说出事实!”他的谴责明显刺痛了她,尽管这些谴责并没有出口:背叛自己的家庭,背叛教会,召来这么一个异教徒,揭露小心掩盖了这么长时间的真相。
“米拉格雷所有人都那么好,那么体贴人。”她说,“老师们对咱们的毛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比如格雷戈的偷窃,科尤拉的不说话。她在学校里一个字都不蜕,可那些当老师的却提都不提。人人都装模作样,把我们当成普普通通的正常孩子——加斯托和西拉的孙辈嘛,又是那么聪明,对不对?家里出了一个外星人类学家,所有外星生物学家都是咱们家的人!真光荣,真有面子。大家只管别过头去不看,哪怕父亲喝得酩酊大醉,回家把母亲打得走不动路!”
“闭嘴!”金大吼道。
“埃拉!”米罗道。
“还有你,米罗,父亲朝你破几大骂,那些脏话骂得你逃出家门。你跑呀跑,跌跌撞撞的,因为你眼睛都看不——”
“你没权利把这些事告诉他!”金说。
奥尔拉多跳了起来,站在房间正中,用那双非人类的眼睛来回扫视着大家。“这些事你们还打算捂着瞒着吗?”他轻声问。
“你抠什么心?”金说,“他从来没把你怎么样。你只管把眼睛一关,戴上耳机听舞曲,听巴赫——”
“关掉眼睛?”奥尔拉多说,“我的眼睛从来没关上。”
他猛地一转身,走到大门对面最远处墙角的终端边,啪的一下打开终端,拿起一根线缆,插进右眼窝的接口。
这不过是个简单的电脑对接,却让安德想起往事,想起一个巨人的眼睛,被撕裂开来,一点点渗出眼窝,年幼的安德继续往眼睛深处挖呀挖呀,直到掘进巨人的大脑,直到巨人訇然倒地。他怔了一下,明白这只是回忆,是自己在战斗学校玩过的一场电脑游戏。三千年前的往事了,但对他来说,时间仅仅过去了二十五年,还不够久,记忆还栩栩如生。正是掌握l『他的记忆和鼹梦中巨人的死亡,虫族才能够发给他信号,最终把他引到虫族女王的虫茧面前。
简的声音将他重新拉回现实。她在他耳中低语:“如果你不反对的话,等他联上了,我把存在他眼睛里的资料全部拷贝一份下来。”
终端上空出现一幅图像,不是立体的,像是浅浮雕,正是单独一个观察者眼里见到的景象。图像里的房间就是现在大家所在
的房间,观察点就是奥尔拉多刚才坐的地方,显然这是他一贯的位子。房间中央站着一个大块头男人,孔武有力,杀气腾腾。正挥舞着胳膊,朝米罗破口大骂。后者一声不吭,低着头,没有任何怒气发作的迹象。没有声音,只有图像。
“你们全都忘了吗?”奥尔拉多悄声道,“忘了当时的情形吗?”
终端图像上,米罗终于转身夺门而出,马考恩赶到门口,冲着他的背影叫骂不停。接着他转身回到房问,站在那里喘着粗气,像一头在追赶猎物的过程中大耗体力的猛兽。格雷戈奔到父亲身边,拽着他的裤腿,朝门外嚷着。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他在模仿父亲那些辱骂米罗的残忍的字句。马考恩一把扯开小儿子,气势汹汹地朝后面的房间走去。
“没有声音。”奥尔拉多说,“但你们听得见,对吗?”
安德感到格雷戈的身体在他膝头剧烈颤抖起来。
“就在那儿,一拳,哗啦一声——她倒在地上。你们自己的身体上有感觉吗?和她的身体撞在地上同样的感觉?”
“闭嘴.奥尔拉多。”米罗说。
电脑生成的图像终止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你居然把这些存下来了。”埃托道。
金毫不掩饰地哭了起来,“是我杀了他。”他抽泣着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他。”
“你在说什么呀?”米罗恼怒地说,“他是病死的,遗传病!”
“我向上帝祈祷让他死!”金尖叫起来,腧上涕泪横流,嘴边溅出唾沫,“我向圣母祈祷,向耶稣祈祷,向外公外婆祈祷。我说只要他死,我宁肯下地狱。他们答应了我。我会下地狱的,但我一点也不后悔!上帝原谅我,但是我乐意!”他抽泣着,跌跌撞撞奔回自己的房间,接着传来砰的一声门响。
“嘿,这可又是一桩得到验证的外公外婆的神迹。”米罗道,“他们是圣人,这已经是铁板钉钉了。”
“别说啦。”奥尔托多道。
“他还不断告诫我们耶稣基督要我们原谅那个老混蛋哩。”米罗说。
安德膝上的格雷戈哆嗦得太厉害,他不由得有些担心,低头看,才发现格雷戈正在不住地小声嘟囔着一个词。
埃拉也发现格雷戈有点不对劲,她跪在那个小男孩面前。
“他在哭。我从来没见过他哭成这个样子——”
“爸爸,爸爸,爸爸。”格雷戈小声嘟囔着。他的哆嗦变成了抽搐,剧烈程度如同痉挛。
“他怕爸爸?”奥尔拉多问道,脸上显出对格雷戈的强烈关切。看见几个人腧上焦急的神情,安德心里暗自松了口气。这个家庭中仍然有爱,而且不仅仅是在暴君的淫威下受压迫者自然而然形成的那种团结。
“爸爸死了。”米罗安慰地说,“不用再怕他了。”
安德摇摇头。“米罗,”他说,“你注意到奥尔拉多放出来的图像了吗?小孩子是不会评判自己的父亲的,他们只知道爱爸爸。格雷戈竭尽全力,想让自己跟爸爸一个样。你们其他人可能巴不得他早死,但对格雷戈来说,父亲的死就像世界毁灭一样。”
兄妹几个从没想到这一点。即使现在,这仍是一个让人反感的念头。安德看出他们不愿面对这种想法,可他们也知道,安德说得对。一旦指出来,大家就都看得清清楚楚。
“Deusnosperdoa。”埃拉悄声道。上帝呀,原谅我们吧。
“想想我们说过些什么话。”米罗轻声道。
埃拉伸手想抱格雷戈,男孩没靠近她。安德知道他会做什么,也作好了准备。他的手松开了。格雷戈一转身,两只胳膊搂住死者代盲人的脖子,伤心地、歇斯底里地痛哭起来。
兄弟姐妹们手足无措地单着这一幕。安德温和地对他们说:“你们让他怎样表达悲伤呢?他知道你们有多么仇视父亲。”
“我们从来没恨过格雷戈。”奥尔拉多道。
“我早该知道的。”米罗说,“我知道,他是我们中间最难过的,可我居然压根儿没往这方面想……”
“别责怪自己了。”安德说,“这种事只有旁观者看得清楚。”
他听见简在他耳朵里说:“你可真是越来越让我惊叹佩服了,安德鲁。你摆弄起人来跟捏泥巴一样。”
安德不能回答她,回答了她也不会信。这一切他并没有事先计划,只不过是随机应变。他怎么会预先知道奥尔托多记录了马考恩在家里的暴行?他的洞察力只表现在对格雷戈的把握上,即使这一点也纯粹出于本能。他本能地察觉出,格雷戈极度渴望出现一个有权威的人,对他拿出当父亲的威严的人。他的父亲很残忍,所以格雷戈认定只有残忍才能表现爱和权威。现在,他的泪水冲刷着安德的脖子,热乎乎的,同刚才浇在安德腿上的尿一样。
格雷戈的表现在他预料之中,但科尤拉却让他大吃一惊。其他人静静地注视着痛哭流涕的格雷戈时,她从床上站起身来,笔直地走向安德。她的眼睛生气地眯缝着,“你臭死了!”她宣布。然后昂首挺胸朝后屋走去。
米罗好不容易才忍住没笑出声,埃拉露出了微笑。安德扬起眉头.好像在说:喂,有赢的时候,丢面子的时候也免不了嘛。
奥尔拇多好像听见了他没说出口的话。这个安了一双金属眼睛的男孩,坐在终端旁的椅子上说,“你也赢得了她的认可。几个月以来,除了对家里人,这是她说得最多的一次了。”
可我不是外人。安德心里说,你看不出来吗?现在我已经成了这个家里的一分子了,不管你们喜不喜欢,不管我自己喜不喜欢。
过了一会儿,格雷戈止住抽泣.他睡着了。安德把他抱到他的小床上,这个小房间晕,科尤拉已经在另一头睡着了。埃拉帮着安德,脱下格雷戈被尿水浸湿的裤子,给他换上千净的宽松内裤。她的动作轻巧熟练,没有弄醒格雷戈。
回到前屋,米罗冷静地打量着安德。“唔,代言人,随便你选择。我的裤子你穿太短,裤裆也太紧,而父亲的裤子你穿上去又一准会往下垮。”
格雷戈的尿早已干了,安德愣了一下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别麻烦了。”他说,“我可以回去换。”
“妈妈一个小时以后才会回家。你来是想见她,对吗?到时候我们就已经把你的裤子收拾干净了。”
“那我选你的裤子。”安德说,“档紧一点没关系,这个险我冒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