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良好的设计

自然选择是盲目的钟表匠,说它盲目,是因为它并不向前看,不规划结果,眼中没有目标。然而自然选择的结果活生生地在我们眼前,都像是出自大师级的钟表匠之手,令我们惊艳,在我们心中产生这些都是经过设计与规划的幻象,令我们难以释然。本书的目的是以令读者满意的方式解决这个矛盾,本章的目的是让读者进一步体验设计幻象的力量。我们要研究一个特定的例子,我们的结论会是:说起设计的复杂与美妙,培里甚至连边都没有沾到。

要是一个活的生物或器官具有某些特质,我们怀疑它出自一个聪明、博闻的工程师之手,使它能够达成某个合宜的目标,例如飞行、游泳、观看、进食、生殖,或提升比较一般的生物功能,使体内基因的生存、复制机会增加,我们就会说它有良好的设计。没有必要假定生物的身体或器官符合工程师心目中的最佳设计。任举一个例子,往往可以发现一个工程师的最佳表现会被另一个工程师的最佳表现超越,技术史上更不乏晚出转精的例子。但是,一个东西要是是为了某个目的设计出来的,任何工程师都认得出来,即使设计得很糟,通常他只需观察那东西的结构,就能想出它的目的。第一章里我讨论的大多是这个问题的哲学面相。这一章我要讨论一个特定的实际例子,我相信每个工程师都会觉得这是个让人开眼界的例子,这就是蝙蝠的声纳(“雷达”)。我每一个论点,都以一个生物机器面临的问题开场,然后讨论一位明智的工程师可能提出的解决方案,最后说明“自然”实际采用的方案。当然,我举这个例子只是用来说明:要是蝙蝠能让工程师觉得开眼,那么类似的生物设计就多得数不胜数了。

蝙蝠有个问题:如何在黑暗中找路,知所趋避?它们在夜间猎食,无法利用阳光寻找猎物,避开障碍。你也许会说:如果这叫问题,也是它自找的,干吗不在白天狩猎,改变习惯不就结了?但是白日营生已经有其他生物竞争得你死我活了,例如鸟类。因为夜里的活计尚有余地,而白天的活计已僧多粥少,所以自然选择青睐那些成功地在夜里干营生的蝙蝠。看官,夜里营生这活计也许是咱们哺乳类祖上传下的。想当年恐龙独霸陆地,日间活计全是它家天下,咱们祖辈能活下来,也许全因为它们发现夜里的糊口之道。要不是6500万年前所有恐龙神秘地灭绝了,咱祖爷爷还见不得清平世界、朗朗乾坤呢。哺乳类那时起才大量进占昼间经济的区位。

闲话休说,且回到蝙蝠,它们有个工程难题:如何在没有光的条件下找路、找猎物?今天,蝙蝠不是唯一必须面对这个问题的生物群。很明显地,蝙蝠猎食的昆虫也在夜间活动,也必须设法找路。深海鱼与鲸豚在光线薄弱或没有光线的环境里活动,即使在白昼阳光也无法穿透水层。在浑浊的水中生活的鱼与鲸豚也看不见,因为光线被水中的污泥粒子阻挡或散射掉了。许多现代动物都生活在难以利用视觉的环境中,甚至不可能利用视觉。

好了,为了在黑暗中活动、猎食,工程师会考虑哪些解决方案?他首先想到的也许是制造光,使用灯笼或探照灯。萤火虫与一些鱼类(通常有细菌协助)能够制造光自用,但这个过程似乎要消耗很大的能量。萤火虫用自己发的光吸引异性。这不需要太多能量:在夜里,雄性的微小光点雌性老远就看见了,因为它的眼睛直接暴露给光源。以光线照明找路,需要的能量就大多了,因为眼睛必须侦测从光源四周的对象反射回来的少量光线。因此要是想以头灯照亮路径的话,光源必须非常亮,比起用作信号的光源亮得多才成。总之,除了人类没有动物会以自备光源照路,不清楚是不是太耗费能源的缘故,可能的例外是某些奇怪的深海鱼。

工程师还有什么点子?也许他会想到盲人。有时盲人似乎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觉,知道前面路上有障碍。这种感觉还有个名字,叫作“面视”(facial vision),因为根据一些盲胞的描述,它像是脸上的触感。有一篇报道说一个全盲的男孩能够凭着“面视”骑着三轮车在住家四周行进,速度还不赖。实验显示:事实上“面视”与触感或面庞无关,虽然这感觉也许可以让人觉得脸庞上有什么,就像有人截肢后仍然觉得已经不存在的手臂(或脚)(phantom limb,幻肢)非常疼痛。原来“面视”的感觉是从耳朵进去的。其实盲胞是利用回声,感觉到前面有障碍物,声源是自己的脚步声或其他声音,不过他们并不知道。发现这个事实之前,工程师已经制造过利用这个原理的仪器,例如从船上测量海底深度。这个技术发明之后,军工人员利用它侦察潜艇就是迟早的事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敌对双方都依赖“声纳”,以及类似的技术—雷达。雷达利用的是无线电“回声”。

当年研发声纳与雷达的工程师,并不知道蝙蝠或者应该说蝙蝠受到的自然选择早在千万年以前就发展了同样的系统。现在全世界都知道了,蝙蝠的“雷达”在侦测、导航上的非凡表现,令工程师赞叹不已。就技术而言,谈论蝙蝠的“雷达”并不正确,因为它们使用的不是无线电波,其实是声纳。但是描述雷达与声纳的数学理论非常相似,而且我们对蝙蝠的本领所做的科学研究,主要基于雷达的理论。发现蝙蝠使用声纳的科学家,主要是美国动物学家格里芬(Donald Griffin,1915~2003;1942年哈佛大学博士毕业)。格里芬提出了“回声定位”(echolocation)这个词,雷达与声纳通用,不管是动物身上的还是人工仪器。实际上,这个词似乎多用来指涉动物声纳。

说起蝙蝠,要是以为它们都一样那就错了。打个比方,狗、狮、鼬、熊、狼、猫熊、水獭都是哺乳纲食肉目动物(carnivores),你瞧它们可都一样吗?所有蝙蝠都属于翼手目,超过800个物种,不同的蝙蝠群以完全不同的方式运用声纳,而且它们的声纳似乎是分别独立“发明”的,当年英国、德国、美国也是各自发展出雷达的。旧世界的热带食果蝙蝠视力不错,它们大多以目视飞行。不过有一两种食果蝙蝠能够在完全黑暗中飞行,例如埃及食果蝙蝠(rousettus aegyptiacus)。可是它们使用的声纳,比温带蝙蝠的简陋得多。埃及食果蝙蝠飞行时会咂舌头发声,声音很大且有韵律,它们以回声决定飞行航道。它们的咂舌声,我们听得到一部分,因此不算“超声波”。

理论上,声音的调子越高,声纳越准确。这是因为低调的声音波长比较长,而长波的分辨率差,无法分辨距离较近的事物。因此,若其他条件都一样,以回声导引的导弹理想上应发出调子高的声音。真的,大多数蝙蝠都利用调子非常高的声音,由于调子太高了,我们听不见—超声波。埃及食果蝙蝠的视力很好,它们的“回声定位”技术并不精密,因为只用来辅助视觉而已。体形较小的蝙蝠似乎是高科技“回声定位”机器。它们的眼睛非常小,大部分物种根本看不见什么东西。它们生活在回声的世界中,也许它们的大脑以回声建构类似视觉影像的东西,尽管我们几乎不可能想象那些“回声影像”会是什么样的玩意儿。它们发出的“噪音”不只是刚好超过人类的听力范围而已,简直像超级“狗哨”。许多物种能够发出没有人听见过甚至想象的高音。好在我们听不见,因为那些声音实在太强大了,要是我们听得见一定觉得震耳欲聋,无法入睡。

这些蝙蝠像微型间谍飞机,到处都是精巧的装备。它们的大脑是制作精细的套装微电子仪器,配备精心编制的程序,能够实时(real time)解读回声的世界。它们的面孔往往变形成我们觉得狰狞的模样,可是只要你懂得欣赏,就会发现那是以巧思打造的超声波发射仪。

我们不能直接听见这些蝙蝠的超声波脉冲,可是利用“翻译机”或“蝙蝠探测器”,我们还是可以得到一些信息,了解状况。这具仪器以特制的麦克风(扩音器)接收超声波,转换成听得见的滴答声,或能用耳机收听的声调。要是我们拿一台“蝙蝠探测器”到郊外蝙蝠觅食的地方,一有蝙蝠发射脉冲,我们就能听见,虽然我们不知道那些脉冲“听起来”像什么。如果当地出没的是鼠耳蝠(Myotis)—一种常见的小蝙蝠,身体是褐色的—而且一只蝙蝠正在做例行巡航的话,我们会听到频率每秒10次的滴答声。那大约是标准电传打字机的速率,或者布伦(Bren)轻机枪(第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好的轻机枪,英国以捷克轻机枪改良成的,1937年开始生产)的发射子弹频率。

我们可以假定鼠耳蝠的世界影像每一秒钟更新10次。而我们的视觉影像,只要我们眼睛睁着,似乎一直连续不断地更新。要是我们想体会生活在间歇更新的世界影像中大概是怎么回事,可以在夜间使用频闪观测器(stroboscope)。有时迪斯科舞厅会使用,效果十分惊人。一个热情的舞者,看来像一系列冻结的优美姿态。当然,闪频越快,影像越符合正常的“连续”视觉。鼠耳蝠巡航时的频闪视觉—每秒对周遭环境“采样”10次—足以应付一般状况,想捕捉一个球或昆虫的话,就免谈了。

这只是鼠耳蝠的巡航采样率。它一旦侦察到一只昆虫,进入拦截航道了,“蝙蝠探测器”的滴答频率就急速上升。它的频率比机枪还快,它锁定的目标接近时最高频率可达每秒200个脉冲。用频闪观测器模拟的话,我们必须将闪光的速度调到交流电频率的两倍—要是使用日光灯管的话,我们的眼睛不会察觉闪光。换言之,在这样的视觉世界中我们的正常视觉功能一点都不受妨碍,甚至打壁球、乒乓球都不成问题。要是你能够想象蝙蝠大脑建构的影像世界可与我们的视觉影像模拟,单以脉冲率这个变量似乎就可以推论蝙蝠的回声影像也许至少与我们的视觉影像一样详尽与“连续”(流畅)。要是不如我们视觉影像那么详尽,当然,也许有其他的理由可以解释。

要是蝙蝠必要时可以将采样频率提升到每秒200次,为什么它们不一直以这个频率采样?很明显,它们的“频闪观测器”上有个控制“钮”,为什么它们不一直将它转到“最大”的刻度?它们对世界的知觉一直保持最灵敏的状态,随时可以应付紧急状况,有什么不好呢?一个理由是:这些高频率只适用于较近的目标。要是一个脉冲紧跟着前一个脉冲,从远方目标反弹回来的“回声”就会混迹一气,无从分辨。即使不为了这个理由,一直保持最高脉冲频率也太不“经济”了。发出超高频超声波要付出的代价是:能量、耗损(发声器官与接收器官),也许还有计算成本。大脑要是每秒必须处理200个不同的回声,大概就没有思考(计算)其他事物的余裕了。甚至每秒10个脉冲的缓慢频率都可能很耗能,但是比起每秒200个的频率要省多了。蝙蝠当然可以提高声纳的灵敏度,可是要付出这么多代价,所得不抵所失。要是它四周除了自己别无其他移动物体,世界在连续的1/10秒中一直维持老样子,就没有必要做更为密集的采样。要是它四周出现了另一个移动物体,特别是正以浑身解数摆脱追猎的昆虫,提升采样频率带来的好处就可能超过代价。当然,本段考虑的代价与好处都是虚拟的,但是这样的考虑几乎必然是实情。

工程师一旦着手设计一台高效率的声纳或雷达,为了要将脉冲频率提升到最高,很快就会面临一个问题。频率必须很高的原因是:声音广播出去后,波前(wavefront)一路上就像一个不断膨胀的球。声音的强度分布在这个球的球面上,也可以说,在球面上“稀释”了。任何球的表面积都与半径的平方成正比。由于球不断膨胀,球面上任一点的声音强度就会降低,降低的幅度与声源距离(半径)的平方成比例。这就是说,声音广播出去后,很快就沉寂了。蝙蝠的声波也一样。

这稀释了的声音一旦撞上了一个物体,就说是个苍蝇好了,就反弹回去。现在轮到这弹回的声音“稀释”了,它的波前也是个不断膨胀的球。反弹声波的强度与该点距苍蝇的距离的平方成反比。等到蝙蝠收到回声时,它的强度(比起原来发出的声音)降低的程度不只和蝙蝠与苍蝇距离的平方成正比,而是那个距离的平方的平方—四次方。也就是说,回声实在非常微弱。这个声音稀释的问题,部分解决之道是利用类似扩音机的装置广播声音,这样回声即使稀释了,也与原先声音的实际强度不会差距太大,但是蝙蝠得先确定目标的方向。总之,要是蝙蝠想侦测远方目标,它发出的声音必须很大,它的耳朵也必须对微弱的回声非常敏感。蝙蝠发出的声音有时的确很大,我们已经说过了,它们的耳朵非常灵敏。

好了,这就是设计蝙蝠机器的工程师遭遇的问题:麦克风—或耳朵—果真非常灵敏的话,就会被自己发出的超声波伤到。降低发出声音的强度不是办法,因为那么做之后,回声就难以侦测了。为了侦测极为微弱的回声,提升麦克风(耳朵)的灵敏度也不是办法,那只会使它更受自己发出的声音的伤害—虽然强度已经降低了!这个进退两难的局面是发出的声音与回声之间的巨大差异造成的,而这个差异是无情的物理学定律规定的,无法回避。

还有别的办法吗?第二次世界大战时设计雷达的工程师也遭遇过同样的问题,他们想出了一个办法,他们叫作“发射/接收”雷达。雷达信号是以必要的强度发射出去的,而且强度可能会伤害为接收微弱信号而设计的天线。“发射/接收”雷达在发射信号时,会关掉接收天线,然后再打开天线接收反射波。

蝙蝠早就发展出“发射/接收”控制电路的技术了,也许在我们祖先从树上下地生活之前几百万年吧。它是这样运作的:蝙蝠的耳朵和我们的耳朵一样,声波由鼓膜经过三块听小骨传递给声音敏感的细胞(它们的传入神经纤维组成听觉神经)。这三块听小骨就是锤骨、砧骨、镫骨,解剖学家依据它们的形状取的名。顺便提一下,这三块听小骨的组装方式,完全符合立体声音响工程师考虑的“阻抗匹配”(impedance-matching),不过我们不准备在这里讨论。我们要讨论的是:有些蝙蝠的镫骨与锤骨由发育良好的肌肉相连。收缩这些肌肉就能降低听小骨传送声波的效率—就好像用大拇指按在麦克风的震动膜上,麦克风就失灵了。蝙蝠可以用这些肌肉把耳朵暂时“关掉”。每个脉冲发出之前,它收缩这些肌肉,关掉耳朵,使耳朵不至于受自己发出的强大脉冲伤害。然后放松这些肌肉,使耳朵及时恢复灵敏,捕捉回声。这个“发射/接收”系统的运作,以精密地掌控时间(timing)为前提。皱鼻蝠(与鼠耳蝠不同科)收缩/放松开关肌肉,每秒可达50次,与机枪似的超声波脉冲放射完全同步。真是时间掌控的绝技!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战斗机也使用了类似的绝技。那时的战斗机配有机枪,机枪的枪口对准正前方,可是那不只是敌机/目标的方向,螺旋桨也在枪口。因此螺旋桨的转速与机枪发射速度必须精密同步,使枪子儿始终只从桨叶之间射出,不然一开枪就击毁了桨叶,就把自己打下来啦。

工程师会碰上的下一个问题,是这样的:如果声纳想以发射声音与接收回声之间的时间差测量目标的距离,埃及食果蝙蝠似乎采用这个方法,那么发射的声音就必须短而促。声音拉得太长的话,回声反弹回来的时候可能还没消歇,即使听小骨让肌肉束缚住了,不太灵敏,都会混入回声,妨碍侦测。理想状态是,蝙蝠发射的声波脉冲似乎应该极为短促。但是声音越短促,蕴含的能量越不足以使回声易于侦测。看来这又是一个难以两全的局面,物理定律真不饶人。机灵的工程师也许能想到两个解决方案,事实上当年设计雷达的工程师真的想到了。至于选择哪一个,视目的而定:想侦测目标的距离,还是目标的速度?第一个方案雷达工程师叫作“啁啾雷达”(chirp radar)。

我们可以将雷达信号想成一个脉冲系列,但是每个脉冲都有一个所谓的载波频率—相当于声波或超声波脉冲的“调子”。我们已经说过,蝙蝠发出的声音,脉冲重复率在每秒几十次至几百次之间。每一个脉冲的载波频率是每秒几万或几十万周期。换言之,每个脉冲都是调子很高的“尖叫”。雷达脉冲也是同样的无线电波“尖叫”,载波频率很高。“啁啾雷达”的特征是:送出的每个脉冲载波频率都不固定,而是陡然拔高或降低一个八音程。要是以声音来想象的话,每次雷达发射,都像是放送陡然拔起的狼嗥。“啁啾雷达”的优点是:声音反弹回来时即使原先的声音仍未消歇也没关系。反弹声与原始声不会混淆,因为任何一刻侦测到的反弹声反映的都是“啁啾”(狼嗥)中的先前部分,与仍未消歇的部分调子有别。

人类雷达设计者充分利用了这一巧妙的技术。蝙蝠呢?也“发现”了这个技术吗?答案是:事实上,许多蝙蝠的确会发出陡然降低的叫声,每一声降低的幅度通常等于一个八音程。这些“狼嗥”工程师称为“调频”(FM)音,似乎非常适合应用“啁啾雷达”技术。不过,目前的证据显示蝙蝠的确利用了这个技术,但不是为了分别原先的声音与回声,而是更难以捉摸的任务—分辨先后的回声。蝙蝠生活在回声的世界中,近的物体、远的物体、不远不近的物体都有回声;蝙蝠必须分辨它们。要是它发出的是陡然降低的狼嗥“啁啾”,凭着回声的调子就可以分别远近不同的物体。同时接收到的回声,从远方物体反弹回来的,源自狼嗥中比较“老”(初始)的部分,所以调子较高。因此同时接收到好几个回声的蝙蝠,根据一个简单的原则就能分辨物体的远近:回声调子越高,物体越远。第二个工程师可能想到的巧妙点子,是多普勒位移,测量移动物体的速度这一招特别管用。多普勒位移或许也可以叫作“救护车效应”,因为大家都有过这样的经验:救护车经过我们面前之后警报器的调子就突然下降了,这就是多普勒位移现象。只要音源(或光源或其他波的波源)与接收声音的一方有相对运动,就会发生多普勒位移。固定不动的音源与移动的听者我们最容易想象。假定一座工厂屋顶上的警报器响了,不断发出单调的鸣声。警报声一波波向四方广播,我们看不见波,因为它们是气压波。要是看得见的话,它们应该像是一圈圈向外扩散的同心圆,我们丢一个石头到平静的水塘中,就可以看见那种圈圈涟漪。请想象丢进水塘的不止一块石头,而是一系列石头,所以同心圆中心不断放射出同样强度的波。要是我们在水塘中一个固定的位置系泊一艘小船,水波不断通过这艘船的船底,船身随之上下升降。船身升降的频率,相当于声波的调子。现在假定这艘船起锚朝向波心方向驶去,船身继续在一圈圈波前冲击下不断上下颠簸,但是这时船身上下起伏的频率会升高。另一方面,等到它穿过波心继续前进,船身上下起伏的频率就明显降低了。

同样的,要是我们骑着摩托车迅速经过警报器响个不停的工厂,靠近工厂时我们听见的警报调子较高:事实上,比起坐着不动,我们的耳朵灌入了速率较快的声波。同样的论证可以说明:摩托车一通过工厂,警报的调子听来就突然降低了。要是我们停下来不动,警报声的调子就不会变高或变低,而是在两个多普勒位移调之间。我们可以据此推论:要是我们知道警报声实际的调子,理论上就可能算出我们接近或背离音源的速度,只要比较我们听到的调子与已知的真正调子即可。

同样的原理也适用音源移动、听者不动的情况,“救护车效应”就是一例。据说多普勒(Christian Doppler,1803~1853,维也纳大学实验物理学教授)当年雇用铜管乐队演示这个效应,他让乐队在行进中的火车露天车皮上演奏,火车急驶而过,观众惊疑不置。我不知道这个故事是不是真的。多普勒效应的关键是相对运动速度,至于是听者经过音源还是音源经过听者倒无妨。要是两列火车以时速200公里正面错车,车上乘客可以听见极为夸张的多普勒效应—另一列车的鸣声从尖锐高亢的呼号“崩溃”成一种绵长的呜咽—因为听者与音源的相对时速达400公里。

交通警察用来抓超速车辆的雷达,就是利用多普勒效应的仪器。一台静置的仪器向路上发射雷达信号,雷达波从逼近的车辆上弹回,由接收器记录下来。车子的速度越快,反弹信号频率的多普勒位移越大。比较发射信号与反弹信号的频率,警察的仪器就能自动计算出车速。要是警察可以利用这个技术抓路上的神行太保,我们敢指望蝙蝠也用它测量昆虫猎物的速度吗?

答案是:没错。科学家早就知道马蹄蝙蝠(一种小型蝙蝠)发出悠长、单调的“嘘声”,而不是短促或声调急降的“狼嚎”似的声音。我说那“嘘声”悠长,是以蝙蝠的标准来说的,实际长度不超过1/10秒。而且每一个“嘘声”结束时往往杂以一声“狼嚎”,我们后面会讨论到。首先,想象一只马蹄蝙蝠一面飞向一个静物—如一棵树,一面发出一个连续的低沉超声波。由于它朝向这棵树飞行,所以超声波波前会加速撞及这棵树。要是我们在树上隐藏一个麦克风,可以“听见”那因为多普勒效应而调子拉高的声音。树上当然没有麦克风,但是从树上反弹回来的回声的确会因为多普勒效应而调子拉高了。现在的状况是:反弹声波的波前朝飞近的蝙蝠推进,也就是说蝙蝠仍继续朝树迅速飞去。因此蝙蝠接收到的回声,调子会被多普勒效应再度放大。蝙蝠—或它大脑配备的电脑—比较它发出的声音与回声的调子,理论上,就能算出自己的飞行速度。这并不能告诉它那棵树离它有多远,但也许仍然是非常有用的信息。

如果反弹回声的物体不是树之类的静物,而是移动的昆虫,多普勒效应的结果就变得非常复杂,但是蝙蝠仍能算出它与目标的相对运动速度,这正是像猎食的蝙蝠一样的尖端导向导弹所需要的信息。实际上有些蝙蝠耍的把戏更有意思,不只发出悠长、单调的“嘘声”,然后测量回声的声调。它们仔细调整“嘘声”的调子,使回声经过多普勒效应后也保持“单调”。它们迅速朝一个移动中的昆虫飞去,不断改变“嘘声”的调子,使回声一直保持固定的调子。它们耍这个巧妙的把戏,为的是将回声频率锁定在耳朵最灵敏的范围内,方便侦测—别忘了,回声非常微弱。它们只要掌握“嘘声”的调子,就能得到做多普勒计算必要的信息(因为回声是一样的)。我不知道人造仪器——雷达或声纳—是否利用过这个巧妙的点子,但是在这个领域里,大多数巧妙的点子似乎都是蝙蝠先发展的,因此这个问题我不介意站在人类这一边:我打赌人造仪器利用过这个点子。

用不着说,多普勒技术与“啁啾雷达”技术非常不同,适用于不同的特殊目的。有些蝙蝠群充分利用其中一种,其他群利用另一种。有些似乎鱼与熊掌兼得,在悠长、单调的“嘘声”结尾处加上一个调频“狼嚎”。马蹄蝙蝠另外还有一个本事值得注意:它们的耳廓可以快速前后活动,其他蝙蝠都不行。可想而知,耳朵的收听面相对于目标的迅速活动,会影响多普勒效应,而那些影响可以获得更多有用的信息。耳廓收听面迎向目标的时候,朝向目标的运动速度表面上会增加;耳廓背向目标时,速度表面上会降低。蝙蝠的大脑“知道”每只耳朵收听面的方向,因此原则上可以做必要的计算,取得有用的信息。

蝙蝠面临的问题,也许最难解决的就是遭到其他蝙蝠叫声的无心干扰(jamming)。科学家以人工超声波“袭击”蝙蝠,发现很难让它们偏离既有航向,科学家非常惊讶。以后见之明来看,这个结果事先也许可以预见。蝙蝠必然早就解决这个干扰问题了。许多蝙蝠生活在洞穴中,而且数量庞大,想来洞里必然交织着超声波与回声的“鬼哭狼嚎”,震耳欲聋,可是蝙蝠可以在漆黑的洞里迅速飞掠,不会撞墙,也不会互撞。它们只追踪自己的回声,不受其他蝙蝠叫声/回声的误导,有何秘诀?工程师想到的第一个方案也许是某种频率码:也许每只蝙蝠都使用自己的“私人”频率,就像每个无线电台使用的频率都不同。在某一程度内,这也许是实情,但是这不会是蝙蝠解决方案的全貌。

蝙蝠不会彼此干扰的秘密我们还不完全清楚,但是科学家以人工干扰实验发现了一条有趣的线索。原来,要是你将它们发出的叫声耽搁一些时间才反射回去,有些蝙蝠就会受骗。换言之,以它们自己的叫声骗它们。要是小心控制假回声的播放时间,蝙蝠甚至还可能想降落在不存在的岩架上。我认为这显示:蝙蝠也和人一样,借着一个“晶状体”观看世界,只不过蝙蝠的晶状体是回声。

看起来蝙蝠利用的也许是我们可以称为“‘陌生’滤镜”的东西。蝙蝠每一声叫声的回声,它都用来建构一张世界图像,这张图像的意义与根据先前回声建构的世界图像产生关联。一只蝙蝠的大脑要是听到了其他蝙蝠叫声的回声,并想解读它的意义,可是发现它难以融入先前建构的图像,就会决定这回声没有意义。这就好像世界中的物体突然无厘头地移动了。真实世界中物体不会那么“疯狂”,因此大脑将这个回声“滤掉”,当作背景噪音,不会产生什么不良影响。要是它自己叫声的回声被科学家做过手脚,设法耽搁一些时间或者加速,仍会有意义,因为假回声与先前建构的世界图像对得上号。“‘陌生’滤镜”接受假回声,因为就先前回声的脉络而言,假回声颇可信。假回声的世界中,物体移动的位置似乎很小,在真实的世界中物体那样移动是可能的,也是可期盼的。蝙蝠大脑的工作假设是:任何一个回声脉冲描绘的世界,要不与先前得到的世界图像一样,要不就只有一点儿差异;例如它正在追踪的虫子已经移动了一小段距离。

美国纽约大学哲学教授内格尔(Thomas Nagel,1937~ )写过一篇很有名的论文,叫作“当一只蝙蝠是怎么回事?”(1974)。这篇论文与蝙蝠关系不大,主要是讨论一个哲学问题:如何想象做一个我们本来就不是的玩意儿?不过,内格尔这位哲学家认为蝙蝠是个特别有说服力的例子,这是因为蝙蝠依赖回声过活,我们尤其难以体会它们的经验,人类与蝙蝠似乎生活在不同的世界里。如果你想体验当蝙蝠的滋味,就走进一个山洞,大叫或以两个叉子互击,然后仔细测量需要多久才听见回声,再计算你距墙有多远—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样做绝对不成。

上面用来描绘蝙蝠生活的办法,并不比下面的办法更好,那就是搞清楚“看见颜色是怎么回事”,用一台仪器测量进入眼睛的光线波长,要是波长较长,你看见的是红色,要是波长短,看见的就是紫色或蓝色。我们说红色的光波长比较长,蓝色光的波长短,这正巧是个物理事实。不同波长的光启动了我们视网膜上对红色敏感与对蓝色敏感的感光细胞。但是我们对颜色的主观感觉中根本没有波长这个概念。看见红光或蓝光的感觉,不会告诉我们哪种光的波长比较长。要是波长很重要(通常不会),我们只需记住就成了,或者(像我一样)查参考书。同样的,蝙蝠以我们所说的回声知觉到一只昆虫的下落,但是它绝不会想到隔了多久才收到回声这类劳什子,就像我们知觉到红色或蓝色也不会想到什么波长。

真的呢,要是我得尝试这不可能的任务,想象—“当一只蝙蝠是怎么回事”,我会猜它们的回声定位也许就像我们以眼睛观看世界一样。我们是非常依赖视觉的动物,因此我们无法了解观看是多么复杂的官能。物体“就在那里”,我们认为我们“看见”它们“就在那里”。但是我怀疑我们的知觉经验其实不过是大脑中一个复杂的电脑模型,根据从外界来的信息建构出来,并将外界信息转换成可以利用的形式。外界光线的波长差异,在我们大脑的电脑模型里注册成颜色的差异。形状与其他的特征也以同样的方式注册,就是以容易处理的形式注册。“看见”的感觉,对我们来说与“听见”的感觉截然不同,但是这绝不是光线与声音的物理差异直接造成的。追根究底,光线与声音由不同的感官翻译成同类的神经冲动。从一个神经冲动的物理特征,无法分辨它传递的是光、声还是气味。“看见”的感觉与“听见”的感觉、“闻到”的感觉非常不同,是因为大脑发现以不同类型的模型分别注册视觉、听觉和嗅觉世界的特征比较方便。因为我们心中对于视觉信息与听觉信息使用的方式不同,目的也不同,难怪“看见”与“听见”的感觉不同。那不是因为光线与声音有物理差异。

但是蝙蝠使用声音信息,与我们使用视觉信息,是为了实现同类的目的。它们利用声音知觉物体在三维空间中的位置,并连续更新这种信息,我们利用光线的目的也一样。因此蝙蝠需要的内建电脑模型,必须适合处理“物体在三维空间中不断变动位置”的情况,也就是适合“再现”那种情况。我的论点是:动物的主观经验采用的形式,是它们内建电脑模型的一个性质。在演化过程中,那个模型的设计原则与“是否适合产生有用的内部再现”有关,与外界来的物理刺激无关。蝙蝠与我们需要同类的内建模型,再现(representing)物体在三维空间中的位置。不错,蝙蝠利用回声建构它们的内建模型,我们利用光线,可是这与内建模型的性质不相干。别忘了:那些外来信息在进入大脑前已经被翻译成同类的神经冲动。

因此,我的臆测是:蝙蝠“看见”世界的方式与我们的大体相同,即使它们以非常不同的物理媒体将外在世界翻译成神经冲动—它们用超声波,而我们用光线。蝙蝠甚至也能利用我们叫作颜色的感觉实现它们的目的,例如用来再现外在世界的差异,那些差异与波长毫无关系,可是对蝙蝠有用,就像颜色对我们有用一般。也许雄蝙蝠的身体表面有某种微细的肌理,因此反弹的回声雌蝙蝠知觉起来饱含“色彩”,功能上与雄性天堂鸟用以吸引异性的“彩妆嫁衣”一样。我说的并不是什么意义模糊的隐喻。雌蝙蝠知觉到一只雄蝙蝠时,它心中涌现的主观感觉搞不好真的是艳丽的红色:与我见到南美火鹤产生的感觉一样。或者,至少可说那只雌蝙蝠对男友的感觉与我对火鹤的视觉感觉,即使有差异,也相当于我对火鹤的视觉感觉和火鹤彼此的视觉感觉之间的差异,绝不会更多。

格里芬说过一个故事,那是1940年,他与哈佛同学高隆博什(Robert Galambos,1914~2010)首次在一个会议中对一群动物学家发表他们的新发现:蝙蝠利用回声定位法飞行。所有的学者都非常惊讶。一位著名的科学家不但不信,还非常愤慨——

他双手抓住高隆博什的肩头,一面抱怨,一面摇撼,不断说我们提出的看法实在太出人意表,难道我们真的相信!雷达与声纳仍然是极为机密的军事技术,是电子工程技术的最新成就,蝙蝠怎么可能也懂?即使只暗示蝙蝠有稍微类似的本领,大多数人都觉得不可能,甚至反感。

同情这位著名的怀疑者很容易。他不愿相信,其实也是人性的表现。俗语说得好:人就是人。正因为我们的感官施展不出蝙蝠的本领,我们才难以置信。因为我们只能通过人工仪器、数学计算了解蝙蝠的作为,才会觉得这种小动物的脑袋居然有这等本事,实在难以想象。然而为了解释视觉原理,必须使用同样复杂而困难的数学计算,而且没有人怀疑过小动物也看得见这个世界。我们怀疑蝙蝠的本事,只泄露了我们的双重标准,原因不过是:我们看得见,可是无法以回音定位。

我能够想象:在某个其他的世界有个会议正在进行,出席的都是博学之士,可是他们是全盲、像似蝙蝠的生物。会中有位学者提出了一份报告,令他们非常震惊:一种叫作人类的动物能够利用“光”在空间中活动!出席学者都知道“光”是新近发现的一种无声辐射线,“光”的研发仍然是最高军事机密计划。除此之外,人类只不过一种寒碜的动物,他们几乎全聋(好吧,人类勉强可以听,甚至能发出沉闷、缓慢而低沉的咆哮声,但是他们只能利用声音做非常原始的事,例如彼此通讯;他们似乎连最庞大的物体都不会用声音侦测)。不过他们有一种高度专业化的感官叫作“眼睛”的,可以利用“光”线。太阳是主要的光源,而人类居然能利用太阳光线撞击物体反弹的复杂“反射光”。他们配备了一种巧妙的装置,叫作“晶状体”(lens)的,形状似乎是以数学计算设计出来的,所以这些无声光线通过时会弯曲,使得外界物体与叫作“视网膜”的一张细胞毯上的“影像”,有一对一的映像关系。这些视网膜细胞能以一种神秘的方式将光变成“听得见”的(你也许可以这么说),并将信息传递到大脑。我们的数学家已经证明:理论上,经过非常复杂的数学计算,利用这些光线在空间中安全地活动是可能的,就像我们日常使用超声波一样有效—在某些方面,甚至更有效!但是,谁想得到寒碜的人类居然会做这些计算!

蝙蝠利用回声定位只是一个例子,我还有上千个例子可以举出来,说明我对良好设计的想法。动物看来都像是精通理论又有实务经验的巧手物理学家或工程师设计出来的,但是蝙蝠不可能像物理学家一样地知道或了解相关的理论。我们应该拿蝙蝠与警察使用的雷达测速仪做模拟,而不是设计那个仪器的人。设计警用雷达测速仪的人了解多普勒效应的理论,他能用数学方程式表现出他理解的程度,并将那些方程式清楚地在白纸上列出来。设计者的知识表现在仪器设计中,但是仪器本身并不了解自己的运作原理。仪器包含电子组件,它们以电线联结后就会自动比较两个雷达频率,并将结果转化成方便的单位—以公里为单位的时速。这些计算很复杂,但是以一个小盒子装入现代电子组件,将它们以电线适当地联结之后,就做得出来。当然,一个精密的、有意识的大脑必须做组装、联机的工作,或者至少设计线路图,但是有意识的大脑不涉入这个盒子分分秒秒的运转。

我们有丰富的电子技术经验,所以无意识的机器表现出一些行为,好像它了解复杂数学观念一般,我们不会觉得不可思议。生物机器的运行是同类型的例子。一只蝙蝠好比一台机器,它的内部电路使它的上肢(两翼)肌肉能够带它去捕捉昆虫,就像一枚无意识的导弹能够向一架飞机直奔而去。到目前为止,我们源自技术的直觉是正确的。但是我们的技术经验也让我们期望:凡是复杂的机器一定是有意识的、有目的的设计者想出来的。就生物机器而言,错的是这第二个直觉。就生物机器而言,“设计者”是无意识的自然选择(天择)—盲目的钟表匠。

我希望这些蝙蝠故事能让读者肃然起敬,像我一样,我相信培里也会。我的目标在一个方面与培里的完全一样。我不想让读者低估自然的惊人作品,以及为了解释它们我们必须面对的问题。蝙蝠的回声定位本领,虽然培里在世时—18、19世纪之间—世人仍不知,与任何他举的例子一样,也能支持他的论证。培里举了许多例子,将他的论点发挥得淋漓尽致。他历数身体各种构造,从头到脚,每一部位、每一构造细节,证明它们可以与一个制作精美的钟的内部机件媲美。在许多方面,我愿意做同样的事,因为精彩的故事可说的太多了,而我又喜欢说故事。但是其实用不着多举例子。一两个就够了。用来解释蝙蝠在空间中穿梭的假说,生命世界任何现象都适合用它来解释,培里举出了许多例子,要是任何一个他的解释错了,我们无法以增加例子的方式将他的解释变成对的。他的假说是:生物钟表是一位钟表匠大师设计、制造出来的。我们的现代假说是:这工作是自然选择在渐进的演化阶段中完成的。

今天的神学家不再像培里那么直截了当了。他们不会指着复杂的生物机制,说它们是一位创造者设计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像钟表一样。有个趋势倒是很清楚,他们会指着那些复杂的生物机制,说:“难以相信”这等复杂与完美会以自然选择机制演化出来。每次我读到这样的评论,我都觉得作者只是自我狡辩—只有他自己不信吧!1985年,英格兰伯明翰(Birmingham)主教蒙蒂菲奥里(Hugh Montefiore)出版了一本书,书名是《神的可能性》(Probability of God),书里举了许多“难以相信”的例子,有一章我就算出35个。本章剩下的篇幅里我的例子都出自这本书,因为这本书显示的是一位著名、博学的神学家使自然神学契合时代的努力,行文恳切而诚实。对的,你没看错,我说的是“诚实”。蒙蒂菲奥里主教与他的一些同事不同,他不怕说出:上帝是否存在的问题是个攸关事实的问题。他绝不使用不老实的遁辞,例如“基督信仰是一种生活方式。至于对上帝存在与否的质疑,则不用讨论:它根本是现实主义的幻象创造的幻觉”。他书里也有物理学与宇宙论的章节,由于不是我的本行,我不拟妄加评论,不过我认为他似乎引用了真正的物理学家作为权威依据。要是生物学的章节他也这样做,该有多好!不幸他引用的是库斯勒(Arthur Koestler,1905~1983,小说家)、霍伊尔(Fred Hoyle,1915~2001,拒绝“大霹雳说”的天文物理学家)、拉特雷–泰勒(Gordon Rattray-Taylor,1911~1981,科普作家)、波普尔(Karl Popper,1902~1994,科学哲学家)。蒙蒂菲奥里主教相信演化,但是无法相信自然选择能恰当地解释演化过程,部分原因是他与许多人一样,完全误解了自然选择,以为自然选择是“随机的”、“没有意义的”。

他非常倚赖一个我们或许可以称之为“我就是不能相信”的论证。在书中的一章,我们发现下列的语句(以他的行文顺序列举):

……似乎无法以达尔文的理论解释……并不容易解释……难以了解……不容易理解……同样难以解释……我发现它不容易理解……我发现不容易了解……我发现难以理解……这样解释似乎行不通……我看不出怎么……以新达尔文主义解释动物行为的许多复杂表现似乎不恰当……要说这种行为仅以自然选择为机制演化出来,实在不易理解……这是不可能的……这么复杂的器官怎么可能演化出来……不容易明白……很难理解……

“我就是不能相信!”这个论证其实是非常脆弱的,达尔文已经评论过了。在一些例子中,这个论证的基础只不过是无知而已。举例来说,我们的主教觉得难以理解的事实,有一个是北极熊的白色皮毛。

至于保护色,并不总是容易以新达尔文主义的前提解释。要是北极熊在北极圈内是独霸的物种,它们何必演化出白色皮毛作为保护色呢?

这一段应该翻译成:

我这个人,从来没到过北极,从来没见过野地里的北极熊,只受过古典文学与神学训练,就坐在我这书房里凭我的脑袋在想,到现在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一个理由可以回答:北极熊的白色皮毛有什么好处?

在这个例子里,我们的主教假定:只有猎食兽的对象才需要保护色。他没有想到:猎食兽要是能隐蔽身形,不让捕猎对象发现,也有绝大利益。北极熊会潜近在冰上休息的海豹。要是海豹老远就可以看见北极熊,它就溜了。我怀疑,要是主教想象得到一头深色大灰熊在雪地里潜近海豹群的景象,他一定立刻就看出答案了。

原来北极熊论证这么容易就拆解了!但这不是我真正想谈的。一个奇妙的生物现象,即使世上最杰出的权威都无法解释,也不见得是“无法解释的”。许多神秘现象几个世纪都无法解释,最后都真相大白。主教举出的35个例子,不论有什么价值,大多数现代生物学家都不会觉得以自然选择论解释有什么困难,尽管不是每一个都像白色北极熊一样容易解释。但是我们不是在测验人类的巧思。即使真的发现了一个我们无法解释的例子,我们也不该从“我们无力回答”这个事实,引申出任何浮夸的结论。达尔文对这一点已说得很清楚。

“我就是不能相信!”这个论证还有比较严肃的版本,就是不以无知或欠缺巧思为基础的版本。一个版本是直接利用“奇观”这个词的极端意义。我们每个人面对高度复杂的机制,心中都不由得兴起“奇观”的感觉,例如面对蝙蝠的回声定位装备。“奇观”论证的潜台词是:任何东西只要称得上“奇观”,就不可能是自然选择的产物,这是不言自明的事,不容置疑。主教赞许地引用了发明家贝内特(G. E. Bennett)论蜘蛛网的文句:

任何人观察过蜘蛛织网许多小时后,都不可能不怀疑:难道现在的蜘蛛,或它们的祖先会是蛛网的建筑师?或者那可能是随机变异一步一步地造成的?就好像拥有复杂而精确比例的帕特农神庙(Parthenon,位于希腊雅典)是以小块大理石堆起来的,那太荒谬了!

怎么不可能!那正是我的坚定信念,而且我有些观察蜘蛛与蛛网的经验。

主教继续谈人类的眼睛,并以卖弄的语气问道:“这么复杂的器官怎么可能演化出来?”言下之意,没有人能答复这个问题。这不是论证,只不过彰显自己不信而已。对于达尔文称为极端完美、复杂的器官,我们直觉上认为难以置信,有两个原因。第一,我们对于演化过程拥有的浩瀚时间,没有直觉的掌握。大多数对自然选择有疑虑的人,都能接受小型变异,例如自从工业革命以来,许多种蛾演化出较深的颜色。但是,接受了这个事实之后,他们就指出这种变异是多么的小。正如主教所强调的,深色的蛾并不是新的物种。我同意这是很小的变化,与眼睛(或者回声定位)的演化比较起来算不得什么。但是,我们也应注意另一个事实:那些变化只花了蛾100年。100年对我们来说似乎很长,因为人生不满百!但是对地质学家来说,他平常测量的时段都是100年的1000倍(10万年)。

眼睛不会留下化石,所以我们不知道我们这种眼睛花了多少时间才从一无所有演化成目前的复杂、完美程度,但是时间尺度以亿年计,殆无疑问。拿家犬做个比较吧,想想人类在极短的时间内通过遗传选择造就的变化。在几百年之内,最多几千年吧,我们已经从狼培育出了京叭儿、牛头犬、吉娃娃与圣伯纳犬。是啊,但是它们仍然是狗(家犬),不是吗?它们还没有变成不同种类的动物!也许你会这么说。对,如果玩文字游戏能令你觉得舒服些,你就管它们都叫作狗吧。但是请想想涉及的时间。我们不妨以平常散步的一步,代表家犬从狼演化成各种品种所花的全部时间。那么,你要散步多远才能遇见露西(Lucy)与她的族人呢?(露西及其族人是350万年前以两足直立的体态在东非大裂谷活动的早期人类祖先。)答案是:大约3.2公里。要走多远才能回到生命演化的源头?答案是:你必须从伦敦跋涉到巴格达。想想从狼演变成吉娃娃所涉及的变化量,然后乘以从伦敦走到巴格达所需要的步数。于是你在真正的自然演化中可以期待的变化量,就有了一个直觉的概念。

我们对于复杂器官的演化,例如人类的眼睛、蝙蝠的耳朵,我们很自然就觉得难以置信,第二个原因是我们直觉地应用概率理论。蒙蒂菲奥里主教引用神学教授雷文(C. E. Raven,1885~1964)论布谷鸟的文句。这些鸟在其他鸟的巢里下蛋,那些鸟不知情地做了养父母。就像许多生物适应一样,布谷鸟的适应不只一个特征,而有好几个。布谷鸟过的寄生生活,是好几个不同事实辐辏在一起形成的。举例来说,母鸟会在其他鸟的巢里下蛋,孵化的幼雏会将养父母的亲生子女挤出巢去。这两个习惯使布谷鸟能够成功地过寄生生活。雷文继续写道:

我会让各位明白:这一系列条件,每一个都是整体顺利运作的关键。可是每一个条件,本身毫无用处。整体的完美运行必须所有条件同时具备。这么一系列条件是随机事件组合起来的?我已经说过了,概率实在太低了。

这种论证比起只是喃喃念着“太不可思议了!太难以置信了!”在原则上更值得我们尊重。对任何提议,测量它在统计上的概率,是评估它可信与否的正当程序。这个方法本书就使用了好几次。但是你得用得对。雷文的论证有两个错误。第一,他混淆了自然选择与“随机性”(randomness),这是个流行的错误,但是我必须说,这个错误令人气恼。突变是随机的,自然选择却是随机的反面。第二,“每一个条件本身毫无用处”的看法根本就不对。“整体的完美运行必须所有条件同时具备”?不对!“每一个条件都是整体顺利运作的关键”?不对!眼睛/耳朵/回声定位系统/布谷鸟寄生生活模式等等,即使一开始是简单、原始、准备不足的,都比没有好。没有眼睛的话,你就是瞎子。有半只眼睛的话,即使你还不能将猎食兽的影像置入焦点,至少可以侦测到它大概的行动方向。而这份信息可能足以决生死、判阴阳。以下两章,我会更详细地再度讨论这些议题。

《盲眼钟表匠:生命自然选择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