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建华口述:看一个人水平高低看他打的糨

1954年,大鉴定家张珩、徐邦达、当时国家文物局副局长王冶秋,一同出面去上海为故宫请回几位裱画师,有张耀选、杨文斌、张兴顺、孙承枝等,他们解放前就已经很有名了。张兴顺师傅擅长修绢本,我师父杨文斌修纸本,张耀选组长负责全面的工作,等于是把一个裱画铺搬来了。因为张耀选文化层次比较高,他学化学的,所以他对出土文物有研究,像什么战国帛画、马王堆,山东临沂出的西汉帛画。其他老师傅都是修传承有序的传世文物,像《清明上河图》,这些老师傅愿意修这个,你让他修出土文物他不愿意干。我那师父看都不愿意看,不是没经验,这死人的活儿不干。

孙承枝师傅来的时候不修画芯。他是砑光10,都是配套来的,工序嘛,那干什么都得有啊,有唱戏的主角就要有次角。时间长了他的技术也不错,就把他侄子调到故宫来接他的砑光,他就改修画了。

我师父杨文斌以前号称“装裱界的梅兰芳”,扮相好,长相也漂亮。个儿也比以前的人稍微猛点儿,穿的衣服也干净。上班时穿得特干净,白衬衣,米黄西裤,裤线可以削萝卜,领子特别干净。黑鞋,白袜子,很讲究。他干活不像我还戴围裙,他站得很好,全身上下干干净净。他来到这儿主要是修画芯,别的工序他就让别人做。就是脾气大点儿,没有别的。

老师傅都知道,我师父家属没来时爱到外面吃。我们这儿原来有一个老北京,京裱的张师傅,说当时带着这些南方来的老师傅吃去,下午快下班了,走,吃去。那时候还有洋车呢,一出门喊“洋车”,就跟在上海似的打洋车,拉到前门,有全聚德、老上海、力力川菜,西四有砂锅居。好多都是我师父结账,因为挣的工资高点儿。他是大爷嘛,一看就是大爷来了。喜欢热闹,很痛快的一个人。他要是带饭的话就弄点儿火烧里面夹牛肉,他带饭也比别人吃得好。在当时来说,他的生活水平算高的。回家就还是按照原先家里的口味吃,焖点儿米饭,炒个菜,自己包点儿汤圆。

摹画组比裱画组晚一点儿成立,那里面的两位南方师傅是吴院长请来的,一位叫郑竹友,一位叫金仲鱼。还有一位是治印,金禹民先生,那是老北京,满族人。本身南方人到北方来的就少,以前这些南方老师傅关系很好,春节互相拜年,热热闹闹几家吃顿饭,亲戚似的,后来“文化大革命”不是阶级斗争吗,就有分歧了。

我们裱画室最早有三个干部,第一个干部就是张耀选,组长。然后就是我师父杨文斌,还有一个叫张兴顺,他工资跟我师父一样高。60年到62年不有一个困难时期吗?干部发烟啊糖啊。他们就有这个待遇,当时就管他们叫糖蛋干部。

1949年以后、来故宫之前,当中这段时间,裱画没有活,我们这儿几位老师傅都从上海回家种地去了。那个年代谁裱画啊?高级知识分子才裱画。一般的家庭过年过节弄张年画就不错了,有的年画都买不起还裱画?就是我那师父当时没回家,他就没种过地。1970年主席不是说要备战备荒嘛,文化部都上咸宁五七干校,他也没去。他干不了农活,从小没干过。当时有一个政策,愿意回原籍可以回原籍,带工资走。但是其他师傅都去了,当时很多人动员家属一起上干校,家里成分比较好的都动员上干校。

徐建华在裱画室已经工作四十二年

我师父13岁就学装裱,其它什么都没干过。没上干校之前我们这儿军管,解放军战士教列队齐步走,我们师父走不了。他很难接触这种事,他也不愿意参加乱七八糟的事,他就是一天到晚干活。

我是1974年部队转业分配到故宫博物院,就说让我到修复厂。一毛钱买了一张票,走着就进来了。到太和殿,有一位老先生,我跟他打听修复厂都有什么工作,说有修表的、木工、镶嵌、裱画,他说这个年轻人望穿了都来不了。我呢是个生虎子,我确实不懂什么叫裱画。1949年以后哪儿有这行当?

为什么“文化大革命”以后又招了一批人呢?当时吴仲超院长有两点要求,在有限的情况下,老师傅能具体地办两档子事儿。第一档子事儿就是培养信任。第二档子事儿就是把故宫所要修的一级文物,在精力允许的情况下修完。我们有幸也赶上这个好的机遇。

1974年到1980年,“石渠宝笈特展”里的画,大家所熟知的那些宋画,很多都是那时候修的,《清明上河图》《游春图》《五牛图》,我见的太多了,老师傅们所用的手段,用的材料。我发现师父有几个特点。第一他对这个材料很了解。它是什么样的画,什么年代的画。他对材料的辨别能力很强。当时有一个好的条件,那个年代能拿文物补文物。就是说非文物,或者是三级文物,我就能给处理了,从文物商店买回来,处理了补在这宋代画上,现在不行。第二呢,他对这个纸的纸性很了解。什么叫纸性,就是这儿有一个洞,你要知道,那儿用的是什么纸,什么料,它的成分是什么,你才能补好。还有一点,他对颜色的灵敏度很高,他要补全那颜色,里边含的是什么,赭石、花青、墨。再有一个呢,就是在工序上他很精。就说他做这个册页也好、手卷也好,很精。他跟别人的做法,有的地方是不一样的。

有一句话说看一个人水平高低看他打的糨。糨子也分很多种,南北有区别的。北方人用小粉糨,剔了面筋的;我们这儿用的叫面糨,老话叫老虎糨,富强粉直接冲,就跟调糊似的,拿温水调,比茶汤稠。它里面放一点矾,第一是漂白用,第二是定型,第三是防腐。你看吃的那个凉粉、凉皮不都得放矾吗,时间长了可以保留。

打糨算学徒训练的基本功,最基础的,但是打好了不容易,新手天天打也得打个两三个月。要掌握好比例,你只能靠眼睛和经验,所以这个工作打得越多经验才越多。别人打得好,比例数据给你也没用,不亲手打都不行。不只是水和面粉比例,还有你放多少明矾,还跟气候有关。好比说冬天跟夏天,底水温度多少都不一样。什么是底水?它不就跟小孩吃淀粉似的,不是先打一个底子,完了再冲?直接冲全是疙瘩。底水凉了,天气也冷,就打不熟。打生了不黏,全熟了也不黏,火上熬熟的糨子不好用。好用的糨子就是人手打出来的,70%-80%的熟。怎么判断?打得多就知道了,熟了里面没有面筋。

一入门先学打糨子,磨刀打糨子。磨刀不光给自己磨,还得给老师傅磨。好比这个师傅带你学习,他的刀就是你磨。磨刀是很重要的训练,刀是工具,不会修工具你还干什么。那刀很难磨的。刀刃磨圆了不行,不开刃的部分必须得平,你行不行,你的技术高不高,看你这刀子就可以看出来。

磨之前师父他教,打糨子也教,怎么修刷子、怎么用刷子、怎么用排笔先教你一遍,但是不会老这么说,他看你这徒弟灵不灵,爱干不爱干。他一看我没说徒弟也在那儿磨,磨得还不错,他就喜欢教你;你不爱干活,那他还教你干吗?他也费劲,你也费劲,弄这不高兴的事干什么?就推了,不告诉你了。

以前师父其实心里都有数,很少说到三遍,能给你说两遍就够可以了。那时候当徒弟要聪明,某种程度上得走他前头。师父来了,你这儿给他都归置好了。沏水、打水 、扫地、归置工作室屋子、扫院子,你这孩子勤谨,可以。八点上班,我那时候都是七点就到了。比老师傅还早,因为老师傅七点半就开始干活了。基本上家里的事不管。不过小姑娘一直我带着。从上幼儿园到初中就一直跟着我,因为她上幼儿园就在故宫幼儿园,上小学是西华门小学。

挂在墙上的排笔和鬃刷,仿佛也是一幅画

那个年代的师傅不会讲得那么细的。他是教你,他一点不讲,像这个拓糨子,拓一张坏一张不是浪费。一开始给你讲怎么拓怎么弄,讲完了以后就不管了,你练去吧,慢慢就靠你自己的悟性来干。再有一个就是你看他干。你看他干的手法,他所用的工具,到哪道工序用什么工具,怎么做,甚至是他的黏合剂的浓度、颜色。你得老盯着他,老追着他,他在哪儿站着你也在哪儿站着,他在哪儿坐着你也在哪儿坐着,你老跟着他。他正干着你跑了,一会儿这道工序干过去,完了不会了。你问别的师傅,别的师傅可能跟他手法不一样,他一眼就看出来,“你这不对知道吗”,别看你做出来了,但是效果跟他不一样。

师父还会考验徒弟。先给你拿一张纸来看你会拓不会拓,你一拓一个大窟窿,坏了。他甚至知道你就要坏,就让你拓,他的目的就是指导你嘛。拓坏了才可以告诉你,这种纸不能这么拓,怎么拓怎么拓。很简单的一个方法,就是把清水往纸上一洒一闷,闷完拿鬃刷刷上糨子就完了,但是你直接拿糨子刷,一拓,纸沾排笔上就完了。

为什么说最好是一个师父带一个学生?太细了,每天朝夕相处,想起来什么、做到哪儿了给你说。中国传统师徒制的好处就是小班制。

基础课我上了半年,打糨子、磨刀子、刷纸、做墩子,完了做复制品,先做立轴,然后做手卷,再做册页,这都是程序啊,整个一套下来装潢的形式就知道了,虽然修复你还不会呢,但是这种形式你基本掌握了。你掌握刷子排笔刀了,你就可以干别的工作了。半年后可以分到别的师傅手里,单教。

前半年基本功是有一个师父叫孙孝江的带着,他是58年后来的,小组长,还有一个就是张金英。学完了上前屋去,一人分一个师父。那个时候学得就比较精了,师父做什么你在旁边看着打个下手。因为我当兵在上海,师父讲无锡话我能听懂,所以我被分去跟杨文斌师傅。师父家里就一个老太太和他的时候,我跟我那师哥帮助他挺多的。因为他说无锡话,看病大夫听不懂,一般都我陪他一起看病。后来他姑娘来了以后我就管他稍微少一点。

在这里头他名气大。我是小学徒,他呢,在上海都已经有名了。他跟我说,他说我在上海挣很多,大洋挣二十个。二十大洋买面就是二十袋面。说这个人是干得最好的,我很高兴,但有一个问题,紧张啊,越干得好的当他徒弟就越紧张。第一压力大,第二你也不能丢脸,老得争第一,不能给我师父丢脸,要好好干,这个那个的,老得走在前面。当时十多个年轻人都在一块,谁来了都不能落后啊。

老师傅特别好的地方就是对文物的热爱已经超脱了1949年以后。热爱的程度不一样。还有一个他的工作态度也不一样,桌子上的卫生,糨子、工具,还有文物的收藏、文物的保管都非常利落。那时候制度定得也很死。谁也不能犯错误。你要犯了大错误你就没工作了。你犯这错误天天给你开会,天天学习。

做裱画容易得胃病,一是老高度紧张,每张东西都一定要往好处做是吧?不能出任何文物事故,出了事故做三天检查也过不了关,再一个影响不好,原来谁像现在的年轻人三天两头跳槽,以前没地儿找工作,就是这个工作要干一辈子呀;二是跟这张大案子有关,全颜色要天天接触,就得靠着它。这是大漆,生漆,它凉。最后有的同志就垫一块棉布靠着。我也胃不行。

胃病是裱画室的一个世代相传。但我徒弟吃嘛嘛香。他没事。

我从师父那儿也吸取了好多。第一个就是这个人很直,不管干什么工作,这个人的人性跟品质要好。第二个呢,就是你对文物的认知程度,和你对文物的热爱程度。再有一个呢,你在这个工作中能起到什么作用。有人说修文物,常在河边走哪儿能不湿鞋。湿鞋有整个人掉里头出了大问题的,也有出小问题的。重要的是出问题的时候,你怎么弥补它。就像医院做一手术,需要多少个护士,多少把钳子,那都得预备好了你才能做。

那时做修复文物的第一步,就是要和书画部的专家联系。像徐邦达,他们要修哪件东西给我们,他们写出要求来,然后我们写出方案来,我们应该怎么修,最后达成一个最好的修复方案。完了以后请院长签字。但那个年代,院长是要点名的。不是说这件东西随便人修,不行。这件东西就是杨文斌修,或者张兴顺修。

展子虔的《游春图》那个是很难修,当时落到师父头上他也很紧张。就跟他发射原子弹似的,就说咱们要发射了。它是中国第一张重彩,到现在快一千四百年了,局部破损,颜色也已脱胶。在修复时,首先它是重彩,上水淋洗前,要先用一定浓度的胶矾水轻刷在画芯正面,达到固色效果。这一步骤重要的是胶水的成分和浓度。你的胶上去,几比几的胶合适,你要试一下。就等于一点一点往里渗,做一回看一眼,晾干后用小绒布擦,掉色的话要再刷一遍,我记得那时候是加固了两次。

第二个关键就是你怎么来保存这画。有历代补的、历代画的、历代修过的,这三方面你怎么处理它。你要决定哪一笔要留下,哪一笔不要留下。翻过来把命纸褙纸都揭掉,就剩下历代补的上千个条。但是你哪条要留,哪条不留,你都在脑子里要记着。补条上有画意,弄不好,小人的鼻子眼睛就没了。全揭下来不行,拼不上去了。怎么办?揭一半潮一半,涂上糨子,把它贴回去,之后再揭另一半。你想想,《游春图》里人特别小,一揭没揭好,眉毛没了,帽子掉了。好多专家凭建筑和服饰鉴定画的年代。沈从文来了讲服饰,傅熹年看古代建筑,它有好多历史信息在里边,你要给它揭掉就没了。

还有,黏合剂的厚度你得注意。黏合剂的厚度太厚,裱好了以后它就裂。为什么老师傅裱了那么多东西,裱得那么好,还有一个原因,他用料用得也确实不错。因为它本身是国宝,我们就可以从库房里提点好料,提点民国的纸,乾隆的纸我们可以用用。纸还有一点,不像现在,一张都不能用,都是文物。那时候呢还能用点宋锦,现在一点都不能用了。我记得非常清楚,《游春图》呢师父说最关键的,这个边你一定要用乾隆高丽纸,把乾隆高丽纸揭的很匀很薄,当局条。11 

虽然杨师父说这画不论哪个朝代的都要一视同仁,但真修到国宝还是不一样,验收的人都不一样。一级文物谁来?徐邦达、启功来验收。徐邦达看画意,王以坤看装裱,刘九庵来也看画意和装裱,他们分工不同。

修复中的画卷

师父在那个时候,跟那个唱戏似的,唱出名来了,好多人对他很尊重。有时一看是杨师傅修的,他的表现就是那种“杨师傅修的,不用验了,收了吧”。当然他不能说出来,是这个表现,看一看单子上的名字:行,收了吧,就完了。看别人的:你打开我看看,这儿缺点颜色,那儿有点折,且看呢。他给你挑出毛病来。那个时候师父也护着我,看那验收的来了,一看到我这儿了,他就站起来了。人家看到徐建华的会说:这跟杨师傅学的。本身师父要求的就严,要验收了他先看。

七十年代工作室里没有任何降温的设备,电风扇也没有。砑光的时候旁边老放一个手巾擦汗。不是故意不弄风扇,穷嘛,国家就是没有。后来有风扇了,说裱画室不能搁,把文物给吹坏了。一直到八几年才有电风扇。老师傅热的,大中午拿着笔,汗糊一脸,热得够呛,就是这么着,干起来也是争前恐后的。

现在我们太省事了,以前跟这院子就天天扫,得扫了三十多年院子了。天天早晨一来了打水,打完水扫院子,大热天也要拔草。好像故宫那时候有一个规律性的东西,什么院长来了也一样,哪怕蒋介石当故宫博物院院长也照样这么转,什么头不头的。我最近到养心殿去了两次,现在整个都变了,收文物、装文物、抬文物都由那个公司管了。原来都是自己干,全是自己。除了特别老的不让他上去,一般的中年的或者稍微老点儿的该上去上去。高的,太和殿的说明,吴院长在的时候不许有电子版的,都是手写的说明,周老师跟我一块贴,我们都在最上面,高极了。一提这个就太复杂了,你想想,午门外头那一刮风,你纸不崩吗?一崩了每两三年就得换一回。好家伙,两三年就得爬上去一次。

杨师父一直没离开裱画室。那时院长派一辆汽车给这几位老先生轮流拽来,看看聊聊。1980年分房,我给他搬的,从东华门搬到工体。文物保护所也搬家,跟我们搬到一个院里。他在那儿坐着呢,那车倒到他跟前,他站起来拿拐棍杵汽车,汽车还倒,给他撞了。得,腿动不了了,来不了了。1982年的时候去世了。

1979年中央有一个文件,说单位能改企业的改企业,文物修复厂改成企业,就单独核算,和故宫的账脱节了。我们就归服务公司了。招来一大批人,凡是1979年9月份来的那一批年轻人就是在这个前提下来的。1987年又成立文保科技部,跟修复厂合并成一个厂子。这个年纪顶上来一批,但是又遇到出国热,裱画室也走了四五个。出国热第一批是干部子弟,第二批是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最后是一般老百姓的子女。裱画室走了五个。当时是时兴,一开始出去干得还行,后来也不一定好了,现在一比,有的还没我赚得多,越比越不行了。

院里安排我去读大学那是七几年的事了,工农兵大学生嘛。我没这个想法,还有我跟老师傅在一块儿关系还挺好的,再换一个环境就……所以就算了。八三年、八四年,让我负责整个修复厂。没这能耐。我不爱得罪人。我这人当不了干部,跟人打交道、跟物打交道是两回事,一个会说话的,一个不会说话的。文物不会说话,但是不会说话你也得尊重它,是吧?会说话的那个不是就更生气吗,你管谁不也得生气吗?

当领导我真是不愿意。我喜欢这种工作,没准一换工作就不行了,达到不了我现在这个效果。上完大学的人就不在这儿待着了,其实不一定比我在这儿待得要好。上完大学哪有说还修这个的,都想当个小干部,心不在这儿了。你看顶替我去上大学的,上完大学没回修复厂,去了博物馆,从博物馆调到文研所,在办公室一待,跑跑事,没到岁数退休了,其实什么都没干成。还不如在这儿还能修点儿国宝。我喜欢干这个工作。

那时候领导职称和收入挂钩的很少。以前几位老师傅拿的工资比修复厂厂长高很多。那时候厂长没多少钱,才八十多块吧。现在的年轻人也分人,不一样。有一种年轻人是喜欢当领导的,有一部分人是喜欢搞专业的。反正搞专业的人就是脑子比较简单,想得比较少,单纯。

当科长时我也很少管人,不怎么说话,在领导面前不说谁不好,不愿意得罪人。杨师傅也是,做好了他看在眼里也不言语,做坏了也不言语,不太爱说。中午喜欢一块打打牌开个玩笑。当时南方一起来的几位老先生关系都挺好的。南方人到北方来本身就人少,热热闹闹几家吃顿饭,春节拜年互相串串,亲戚似的。从“文化大革命”关系就不好了,就有分歧了。你家里出身不好了,你是资本家了。也不吃饭了,也不怎么串了,也不拜年了。

所谓文物修复的“最小干预”原则,一开始提出来是因为西方人不会修中国画。中国字画流落到国外,他们没有那个工作能力、没有修复能力,他对中国画的修复理念也不理解。二次世界大战以后好多日本人到国外去裱画,把中国画按照日本画裱,或者按照西方的画裱。现在他们也都是照中国的方法修了,中国画必须按中国的装裱修复方法修,知道吗?

我们现在还是修旧如旧,没有差异性修复。要那样更好修了,不追求原件不更好修了吗?要按这个还修它干吗?我们还保留呢,保留明代、清代的接笔,要保留。你看《清明上河图》可能有明代接的笔,《游春图》没准有宋代、明代接的笔,要保留。他不会做,他当然就强调差异性。

整个故宫有一个原则。我学的时候就是传世文物必须要接笔、全颜色;出土文物就不全颜色不接笔;书法要是大面积坏了也不接笔全颜色,就完了。这是故宫的原则,它不按外边的原则走。要那么说的话,我们这儿老师傅修东西就用不上他们的高超技术了,摹画室就解散完了,还接什么笔、做什么画啊,当时为什么弄摹画室?就是让他们接笔。

全色是把颜色全成原来的颜色,你补上的纸或绢比原来颜色要浅,所以一定要跟它颜色补齐,看不出来,那就叫全色;接笔就是说这儿有缺画意,断了的,摹画室去接。全色我们自己调,自己修。那工序特别多。从一开始就要注意了。从那张东西一拿来就知道这张画坏的程度怎么样,用什么方法、用什么技巧、用什么工具、用什么材料来修它。

画拿来先不要动,考虑一个礼拜都不要紧。《游春图》拿来,《清明上河图》拿来,考虑一个礼拜没事,你坐那儿看着它,你就上那边溜达溜达找材料去,补的材料。用什么纸、怎么做,第一步怎么做、第二步怎么做、第三步怎么做。材料以前可以库房领。现在有五几年的、四几年的、七几年的。没有文物的。原来有文物的,非文物的,或者仿制文物补这个原件,现在不能用。我们就用新的。不好用,因为没有包浆。以前还可以自己去琉璃厂买点儿旧画,现在这也不行了。因为每张都是文物。殿里面的芝麻纱都是文物。1985年之前还可以用,现在不让用了。乐寿堂的芝麻纱是道光的,现在都是新的,寿康宫里的都是新的。

绢可以用五十年代、六十年代、七十年代的,解放前的文物都已经不能用了。纸也一样,我们就压着用,每年买新的,每年用的旧的以保证库存,倒着用。但是老纸不能用了。你现在给造纸厂钱它也做不出来以前的宣纸。应该拍造纸的,应该前几年就拍《我在故宫修文物》。

找材料是一个很繁琐的工程,很困难的。找材料也是一个眼力活,是眼力也是经验积累。

现在大家的修复态度跟以前不太一样,以前是哪个好修哪个,特别有勇气,现在好像是有点儿怕捅娄子。领导都怕捅娄子。我接触的一些国外的博物馆、国内的博物馆都有这种态度,世界通病。能小修的小修,能不修的就不修。你看我们这儿多少年了,没修过好的文物。年轻的同志应该跟老同志修一些特别好的。裱画室都没有特别好的真迹,摹画室他们更没有。以前那院长都是美院调过来的,从杨伯达开始一直到杨新,就是对书画有兴趣,他就要修。还有徐邦达他们,大家喜欢修这个,有荣誉感。修贴落儿有什么用?锻炼不出人来。你在协和医院跟社区医院见的病症能一样吗?协和医院见的都是疑难杂症,到社区医院都是高血压,到那儿就拿个药,没别的。

修不同的文物,手段不一样,装裱手段不一样,你见的材料不一样,责任不一样,压力不一样,好多不一样凑在一起了,坏了,思想就没法提高、提高不了。我觉得有一部分人应该有一个工作室,带些年轻同志修些故宫现存的较急需要修的精品,应该这样。

是不是老师傅们都修过了?青铜器可以这么说。青铜器差不多了,这科技部的各种门路的事我都知道,他们说这句话我同意,他们没有什么可修的了。书画不一样,我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修不完。很久没有见过好东西,一级文物、二级文物,都见不到。

我跟你说,这学生修贴落儿都快极了,手都非常的快。他们修得又好,修的质量非常高,比以前我们修的水平要高。他们上升的空间应该在文物上面。我来的时候是一张白纸,人家专业肯定比我那时候强。所以看年轻人不要用老的眼光;第二个,不要用老的制度来管理,应该跟他们打成一片。你不能说今天怎么又来晚了,老是反复说这个,人就烦了。大家一直在要求进步,你得给他这个空间,你想做什么,想跟哪个师傅去研究什么;还有就是领导要多表扬、少批评,他的进步就快。

争取修好的文物也是给年轻人争取机会,争取机会他就成长得快。最起码故宫跟别的博物馆肯定得有不一样的地方。故宫存那么多的文物是吧,那么多的好字画你得跟那个成比例啊。

我那时候年轻,说跟老师傅修《游春图》,让我镶,镶就镶吧,弄就弄,他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中午吃完饭他睡觉我也睡觉,起来就干活,完了就食堂吃顿饭,就那么回事。现在我觉得,哎呀,我摸过很多宋画,我见得太多了。不是杨师傅修的,别的师傅修的我也在场,我都看见了。他们所用的手段,他们用的材料,这别人说不出来。

修到好的文物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就是紧张,任务交给你了,你拿这个怎么修,用什么纸怎么弄,达到什么效果?跟那屏幕似的,一过一过的对不对?甚至晚上也要躺在床上想一想。好几天心情老是烦燥的,干起来后更紧张了。干到一定程度把画芯托好了,事就算都完成了,那装裱就太简单了。就可以聊聊天,吃个饭高兴了。等验收人来了验收了,一说这挺好的合格了,那你不就更好吗?

我到这儿来给不了我多少钱,给我连饭费加起来三千块钱,一个月。我出去开一次会一千块。要真为挣多少钱我就不来了。来这儿一是带新人,第二这儿有一些事他们还得问问我。

干我们这行,不倒文物发不了财。裱画的从旧社会到新社会,不倒画、不卖假画、不收藏,你裱画铺开不了张,顶多维持生活。你看在琉璃厂开裱画铺特别大的,它后边都有卖画的。琉璃厂最好的就是王以坤的铺子,他都敢卖《游春图》,你想想,那个铺子多大,那是裱画铺吗?也裱画,但是他后边经营呢,倒文物呢。

跟一个月能挣几万的比,我们这儿呢,只能弄一个生活费。但是这儿比较稳定,还有一个,艺术氛围比较好,能看到真东西。能看见真东西,你才有修复的技能。你要站到比较高远的地方,再加上勤奋努力,你才能把这手艺继续下去。

“石渠宝笈”特展展出的时候我也去看了。我不看画,看画干吗?我看观众的反应,我得看看他们,他们对我们裱画的反应,对我们使用的修复材料、装裱形式的看法。我就看看老百姓对这些东西的认知。很满足,我跟你说。我不看这画,我看人,我看他们在说什么,排那么大队那么好几个小时干吗来了都,是吧?

站在那儿我特高兴,为什么呀?这是我们血汗和智慧的结晶你知道吗?我去检验成果去了。再看看我们裱的这些东西,怎么裱的,甚至于当时是哪个老师傅带的、谁裱的这个我都记得,跟回放电影似的。看看,再看看。

《我在故宫修文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