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养儿育女

教养方式的比较

有一次我去新几内亚,遇到一个名叫埃努的年轻人。埃努成长的故事令我惊异不已。埃努小时候,父母管教得非常严厉,立了很多规矩,如果做不到,他就有强烈的罪恶感。5岁时,埃努无法继续忍受,于是离开父母和大部分亲戚,到另一个部落的村子居住。那里有一个亲戚愿意收留他。那个村子对儿童教养完全采取自由、放任的态度,和他原来的家简直天壤之别。那里的大人允许孩子做自己喜欢的事,前提是他们必须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即使小孩玩火,大人也不会禁止。结果,那个社群有不少成人身上都有被火烧伤的疤痕,这就是他们儿时玩火留下来的。

今天,西方工业社会的父母对上述两种教养儿童的方式恐怕都不以为然。但像收留埃努的村子那种自由、放任的态度从狩猎——采集社群的标准来看,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很多狩猎——采集社群都视儿童为有自主能力的个体,不该压抑他们的欲望,允许他们做种种危险的事,例如玩锋利的刀、碰烧烫的锅或玩火(见图19)。

为什么我们应该对传统狩猎——采集社群、农民或牧民社群养儿育女的方式感兴趣?一个原因是基于学术考量:儿童约占一个社群人口的半数。如果社会学家想了解一个社群,不能忽视其中一半的人。另一个原因也和学术研究有关: 成人生活的每一个特点都是从小到大逐渐发展而来,如果我们要了解一个社群如何解决争端及其居民的婚姻生活,就不得不了解儿童社会化的过程,才知道他们在长大成人之后会怎么做。

尽管如此,目前我们对非西方社群儿童教养的研究并不多。会有这样的问题,因为很多学者研究其他社群的文化时还很年轻,尚未生儿育女,没有和儿童交谈的经验,也不知道如何观察他们,因此只描述、访问成人。再者,人类学、教育学、心理学等学科都有自己的思想体系,把焦点放在特定的研究目标,因此忽略了某些值得研究的现象。

即使跨文化的儿童发展研究,如比较德国、美国、日本和中国儿童,也都是有限的抽样研究,无法顾及人类文化的多样性。再说,上述文化其实都很相似,有中央集权政府、经济分工,且人民社会和经济地位不平等,不能代表多样的人类文化。因此,从历史的标准来看,现代国家社群教养儿童的方式并没有代表性。现代国家社群的儿童一般在学校教育系统下学习(即学习并非日常生活与游戏的一部分),由警察和父母保护(而非只是父母),只与同龄人一起玩耍(而非经常和不同年龄层的人一起玩),父母与儿童分房睡(而非睡在同一张床上),而且母亲依照固定的时间表哺育幼儿(如母乳喂养),而非幼儿随时想要吃奶都能得到满足。

因此,让·皮亚杰(Jean Piaget)、埃里克森(Erikson)、西格蒙德·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等心理学家、儿科医生和儿童心理学家的研究案例大抵都是西方人(western)、受过教育(educated)、来自工业国家(industrialized)、富有(rich)以及生活在民主社会(democratic)的社群,特别是大学生或大学教授的孩子。这几个特征的英文首字母凑起来,正是“WEIRD”(怪异),无法代表所有的人类社群。例如,弗洛伊德强调性驱力及其带来的挫折。然而如果你对玻利维亚的西里奥诺印第安人及其他传统社群进行心理分析,会发现他们没有这方面的问题,因为他们很容易找到性伴侣,但对食物的强烈渴望、食物驱力及其带来的挫折则很常见。以前在西方流行的儿童教养理论虽然强调幼儿需要爱和情感支持,却认为其他社群的母亲依婴儿的需求哺喂母乳是一种过度放纵的做法,用弗洛伊德的术语来说,就是“在性心理发展口腔期给予过度的满足”。尽管如此,我们发现传统社群的母亲几乎都是依照婴儿的需求来哺喂母乳,只有现代国家社群的母亲会考虑自己的便利,按照一定的时间表哺乳或拉长两次哺乳的时间间隔。

我们关注传统社群教养儿女的方式,不只基于学术研究的需要,对不在学术界的一般读者而言也有实用价值。就儿女教养而言,传统小型社群可提供巨大的数据库给我们。这代表几千次自然实验的结果。西方国家社群无法进行这样的实验,没有任何一个现代西方儿童可像埃努一样,历经极度严格与极度自由放任的教养方式。虽然本书读者大概无人会让自己的孩子玩火,但传统社群的其他做法仍有值得参考的地方。了解他们的做法,我们就可多一些选择。虽然如此一来可能和现在西方常规做法不同,但我们得知结果之后,或许会觉得那样的做法其实也不错。

近几十年,学术界终于对小型社群儿童教养方式的比较研究兴趣渐增。例如,目前已有六七项这样的研究,包括世界最后的狩猎——采集族群,如非洲雨林的埃菲和阿卡俾格米族、南非沙漠的昆族、东非的哈扎人(Hadza)、巴拉圭的阿齐族和菲律宾的阿埃塔人。我将在本章讨论这些小型社群生儿育女的各个层面,包括生产、杀婴、哺乳、断奶、婴幼儿与成人的肌肤接触、父亲的角色、双亲以外的照顾者扮演的角色、对孩童啼哭的反应、处罚孩子、孩子探索外在世界的自由,以及儿童的游戏与教育等。

生产

今天,现代社会的妇女通常是在医院生产,由专业医疗人员给予协助,如医生、助产士和护士。婴儿与产妇的死亡率都很低。传统社群妇女生产则大不相同。在古代或无现代医疗的地区,仍有不少婴儿或产妇死于生产。

传统社群妇女生产的情况也有很多差异。最简单的莫过于让即将临盆的妇女一个人生产,没有任何人从旁协助。例如南非沙漠的昆族,女人要生孩子得走到离营地几百米外的地方独自生产。如果是初产妇,或许有其他妇女的陪伴和帮助,但如已生过几胎,通常必须独自生产。但她们通常不会离营地太远,只要其他女人听到婴儿啼哭的声音,就会立刻过来帮忙剪断脐带,为婴儿清洗身体,然后把婴儿抱回营地。

巴西的毗拉哈印第安人(见图11)也要求妇女在无人协助之下独自生产。作家丹尼尔·埃弗里特(Daniel Everett)就曾叙述语言学家史蒂夫·谢尔登(Steve Sheldon)在毗拉哈印第安部落的见闻:“谢尔登说有一个毗拉哈女人独自在沙滩上生产,结果碰到胎位不正,胎儿臀位先露。女人痛得死去活来,拼命喊叫:‘拜托!救救我!我的孩子出不来!’但所有的族人都无动于衷地坐着,有些人看来有点儿紧张,还有一些人则好像没事一样,继续聊天。女人大声嘶吼:‘我快死了!好痛啊!宝宝出不来了!’依然没有人理她。黄昏时,谢尔登想走到女人身边。毗拉哈印第安人告诉他:‘别去了!她不需要你。她需要的是她的父母。’显然,他们要他别去。但她的父母又不在附近,没有人可以帮助她。不久,夜幕低垂。她的哭喊声继续从海边传来,但声音越来越弱,最后变得静悄悄。第二天早上,谢尔登得知产妇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都死了,没有人前去帮忙……这样的悲剧告诉我们,毗拉哈印第安人崇尚勇敢,认为他们的族人必须自己渡过难关,就连产妇也不例外,因此会让年轻妇女独自一人生产,即使碰到难产,也只是袖手旁观。”

一般而言,传统社群的女人生产时还是常有其他妇女在旁协助。例如,新不列颠岛高隆族的男人认为女人月经来潮和生产都是不洁的,因此即将临盆的女人会在其他年长女性的陪伴下到森林里的草屋生产。然而,也有一些传统社群视生产为公共事件。如菲律宾阿埃塔族的女人若要生产则在营地的房子里。营地的每个人都可以进房子里面为产妇和助产士加油或指导(“用力!”“停!”“不要那样!”)。

杀婴

大多数的国家社群都禁止杀婴,认为这是一种非法行为。但在传统社群,在某些情况下则允许杀婴。这种做法或许让人惊恐,但传统社群通常也是不得已才这么做,例如婴儿天生畸形或是身体孱弱。很多传统社群大都会碰到食物匮乏的情况,连有生产力的成人都濒临饿死,更别提喂养众多没有生产力的儿童和老人。再多一张嗷嗷待哺的嘴,社群就难以负担了。

另一个和杀婴有关的因素是生育间隔太短,也就是做母亲的两年不到连生两胎,前一胎还没断奶,仍要背在身上,第二胎已呱呱落地。做母亲的分泌的乳汁不足以喂饱一个两岁大的孩子和新生儿,在营地迁移时,也很难一次背着两个幼儿。同样的道理,狩猎——采集族群的妇女如生下双胞胎,通常需要牺牲掉一个。人类学家基姆·希尔(Kim Hill)与玛格达莱娜·乌尔塔多(Magdalena Hurtado)曾访问一个名叫古清吉的阿齐印第安人。古清吉说:“我弟弟没能活下来,因为我母亲生下我不久,他就出生了。族人告诉她:‘你没有足够的乳汁,你必须喂那个大的。’她只好把我弟弟杀了。”

另一个杀婴的原因和父亲有关。如果父亲不在或死亡,无法让妻儿获得温饱、保护孩子,孩子就可能性命不保。即使到了今天,单亲妈妈的日子仍不好过。在古代,生活更是困苦,没有父亲的孩子很多难以存活。

最后,我们可以发现,某些传统社群中男孩与女孩的比例从出生到青春期逐渐变大,这是因为社群重男轻女,女婴可能因为缺乏照顾而死亡,或遭到勒死、抛弃、活埋。以阿齐印第安人为例,在孩童10岁之前,约有14% 的男孩死亡,但女孩死亡的比例多达23%。如果双亲中有一个离家出走或死亡,孩童死亡率更暴增4倍,而女孩死亡的概率又比男孩大。现代的中国和印度也重男轻女,有些人利用产前性别筛选进行堕胎,因此男婴多于女婴。

昆族则把杀婴的决定权交给母亲。社会学家南希·豪厄尔(Nancy Howell)说:“昆族让妇女独自生产,也让产妇掌控婴儿的生杀之权。在婴儿出生之后、命名之前,做母亲的必须仔细检查婴儿是否有任何天生畸形,确定婴儿完全健康才能抱回村子。如果生下畸形儿,母亲就必须把婴儿闷死。昆族人告诉我,这样的检查与决定也是生产的一个重要程序。对昆族人而言,杀婴和杀人不同,因为尚未命名的婴儿并不算是真正的‘zun/wa’(昆族人)。一个婴儿有了名字,为全村人接受,他的生命才开始。在此之前,杀婴则是母亲的特权与责任,特别是生下畸形儿,如生下双胞胎,也只有一个婴儿得以存活。因此,在昆族看不到双胞胎……”

然而,并非所有的传统社群都会杀婴,杀婴的案例还是远比“善意的忽略”少。(这是一种委婉的说法,意指母亲停止哺乳或喂奶的次数减少、不帮幼儿洗澡等,让孩子自生自灭。)如霍姆伯格曾在玻利维亚与一群西里奥诺印第安人一起生活,发现他们不会杀婴,也不会堕胎。尽管15% 的西里奥诺儿童有内翻足的畸形问题,其中只有1/5的孩子可以得到父母的细心照顾,长大成人,其他孩子都在成人之前夭折了。

断奶与生育间隔

在20世纪,吃母乳的美国婴儿越来越少,断奶的年龄也越来越小。例如,在20世纪70年代,6个月大的美国婴幼儿仍吃母乳的只有5%。相比之下,如果是没跟农民接触、无法得到农产品的狩猎——采集族群,婴幼儿6个月后仍在吃母乳,因为这是他们唯一能得到的食物。他们没有牛奶、婴儿配方奶粉或软烂的辅食可吃。人类学家研究了7个狩猎——采集族群,发现这些族群的婴幼儿断奶年龄平均是3岁。这个年龄的孩子已可以咀嚼坚硬的食物。虽然在孩子6个月大的时候,父母已可把食物咬烂给孩子吃,但通常还是等到母亲怀了下一胎才会让孩子断奶。如果母亲一直没生下一胎,昆族的孩子甚至直到4岁才断奶。研究显示,昆族的孩子越晚断奶,存活率越高。但是在采取定居形态生活的农业社群或与农民交易的狩猎——采集族群,孩子断奶的平均年龄或生育间隔一般为2岁半到4岁。如果是在采取游牧生活形态的狩猎——采集族群,幼儿断奶平均年龄会提早到2岁,这是因为孩子可以喝牲畜的奶或吃软烂的谷物粥,因此可提早断奶。如同我们在近几十年发现昆族在一地定居变成农民之后,生育间隔就会从三年半缩短为两年,和一般农民差不多。

如果我们从演化的角度来看狩猎——采集族群的长时间生育间隔,会发现,一方面母亲因无法供应孩子喝牛奶或吃谷物粥,只好一直让孩子吃母乳,直到三四岁,等孩子断奶后才能再生下一胎。若生育间隔过短,孩子没有足够的母乳可吃,就可能会饿死。

另一方面,等孩子4岁大的时候,已可自己走路并跟上父母的脚步,可随父母转移营地。年纪较小的孩子就只能背着。一个体重45公斤的昆族妇女,除了要背一个12公斤的幼儿,还要背7~18公斤的野菜,加上几公斤重的水和用具,这已是很大的负担,实在难以再背一个婴儿。这也难怪生育间隔缩短后,本采取游牧生活形态的狩猎——采集族群必须在一地定居,改以务农为生。毕竟大多数的农民都在一地生活、终老,不必为了营地时常迁移,背着孩子到处跑。

狩猎——采集族群的母亲让孩子很晚断奶,也就得投入更多的体力和心思照顾孩子。来自西方的人类学家发现昆族的孩子与母亲的关系非常亲近,在母亲生下一胎之前,有几年的时间可得到母亲全心全力的照顾,比较有安全感,昆族人长大成人之后情绪也比较稳定。但狩猎——采集族群的孩子最后不得不断奶时,会变得特别磨人、爱发脾气。在断奶期间,孩子觉得母亲对自己的关注变少了,因吃不到母乳而饥渴难耐,加上母亲必须跟刚出生的弟弟或妹妹睡,自己不能再睡在母亲身旁,这个慢慢踏入成人世界的过程让孩子备感痛苦。即使是昆族的老人,想起70年前断奶的经历,仍有不堪回首之感。毗拉哈印第安人的营地半夜经常可听到孩子嘶吼、哭得声嘶力竭,几乎都是断奶引起的。一般而言,传统社群断奶的年龄比现代美国人晚,但每个社群断奶的方式不尽相同。波非(Bofi)和阿卡俾格米族则是让孩子慢慢断奶,而且是孩子主动想要断奶,而非母亲要求的,因此断奶的过程比较顺利。

依孩子的需求哺喂母乳

狩猎——采集族群生育间隔拉长的一个主要原因是,母亲无法一次哺喂两个幼儿。如果前一个孩子还不到2岁半,母亲又怀孕了,无法同时照顾两个幼儿,新生儿可能会被忽视或杀死。另一个原因是狩猎——采集族群的母亲通常依孩子的需要哺喂母乳(西方社会的母亲则是以自己方便为主,依照自己的时间表来喂,喂食的次数比较少)。如果经常喂母乳,就算有性生活,也可能不会怀孕。

人类学家仔细研究狩猎——采集族群喂母乳的情况,发现白天母亲都和幼儿在一起,幼儿经常可以吸吮母亲的乳房,晚上也睡在母亲身旁,不管母亲是醒是睡,随时都可吃到母乳。根据人类学家的统计,昆族的幼儿在白天每小时平均可吃到4次母乳,每次吸吮2分钟,时间间隔只有14分钟。母亲至少会在晚上醒来两次哺乳,但幼儿也会在母亲睡着的时候自己吸吮母乳。这种哺乳的形式通常会持续到孩子3岁大的时候。反之,现代社会的母亲多数只有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才能喂母乳。由于母亲必须工作,不管是外出上班还是在家工作,都得和幼儿分开好几个小时,因此白天哺乳的次数不多,远比不上狩猎——采集族群的几十次,两次哺乳的时间间隔也很长。

狩猎——采集族群妇女喂乳的次数多,对自己的生理也有影响。如前所述,狩猎——采集族群的妇女在孩子出生后的几年内即使有性生活也不会怀孕,显然依婴幼儿的需求来哺乳有避孕效果。有一个假设叫作“哺乳期停经”,即母亲乳房因婴儿吸吮分泌乳汁会促进性腺释放荷尔蒙,抑制排卵。然而要达到真正抑制排卵的效果,哺乳的次数必须非常密集,一天只哺喂几次是不够的。另一个假设是“临界脂肪假设”,也就是母亲体内的脂肪储存量必须高于某个数值才会排卵。由于传统社群的妇女没有足够的食物,加上劳动与泌乳,体内的脂肪储存量不足,不易排卵,也就可能不会怀孕。但西方工业社会里的妇女不像狩猎——采集族群,产后如有性生活,仍有怀孕的可能,原因就在于哺乳的次数不够频繁,或是营养充足,体内的脂肪储存量高。很多受过教育的西方妇女都听过哺乳期停经的说法,然而她们并不知道哺乳次数要够频繁才不会怀孕。我有一个朋友在产后几个月发现自己又怀孕了。她非常惊讶,说道:“我以为在哺乳期根本不可能怀孕!”

哺乳动物喂乳的频率各有不同。有些哺乳动物包括黑猩猩和大多数的灵长类动物、蝙蝠、袋鼠等喂乳的次数比较频繁。还有一些则断断续续的,如兔子、羚羊。兔子或羚羊妈妈常把小宝宝藏在草丛或洞穴,自己外出觅食,一天中只回来几次喂小宝宝。人类的狩猎——采集族群喂乳频率比较像黑猩猩和旧世界猴,直到几千年前,农业兴起,情况才有所改变。从那时起,人类的幼儿不再一天到晚黏着母亲。人类母亲哺喂孩子的方式比较像兔子,而泌乳的生理变化则与黑猩猩和猴子一样。

幼儿与成人的接触

哺乳类物种哺乳的频率不同,婴幼儿与照顾者(特别是母亲)接触的时间长短也不同。如是哺喂次数较少的物种,母亲只有短暂时间会回到孩子身边喂乳或照顾孩子。至于经常哺乳的物种,母亲即使外出觅食,也会带着孩子:袋鼠妈妈把小袋鼠放在自己的肚囊内,蝙蝠妈妈飞行时,蝙蝠孩子就攀附在妈妈腹部,黑猩猩与旧世界猴的妈妈则经常把小孩子背在背上。

在现代工业社会,母亲则像兔子或羚羊妈妈,必要的时候才会把孩子抱起来、哺喂或跟他玩,而不是一天到晚都抱着孩子。白天,孩子大部分时间都待在婴儿床上或婴儿护栏内玩耍。晚上,我们也让孩子一个人睡,通常和父母不同房。其实,近几千年人类才如此,过去都像古代的猿猴,总是把婴儿背在背上。人类学家针对现代的狩猎——采集族群进行研究,发现他们的母亲或照顾者在白天几乎与孩子寸步不离。如果走路,就把孩子背在身上,如昆族人用背婴带、新几内亚人用绳袋,北半球温带地区的族群则常用摇篮板。大多数狩猎——采集族群,特别是在气候温和的地区,孩子与照顾者经常有肌肤接触。我们已知的每一个人类狩猎——采集族群和高等灵长类动物,母亲和孩子总是一起睡,睡在同一张床或同一张草席上。人类学家曾以90个传统人类社群为研究对象进行跨文化研究,发现没有任何一个社群的母亲与孩子分房睡。现代西方社会的母亲为了哄孩子一个人睡,总是伤透脑筋。美国儿科医生建议父母和孩子不要睡在同一张床上,主要是怕孩子被大人压到或被褥太热,但自古以来,人类的孩子都和母亲或父母一起睡,并没有发生儿科医生担心的意外。或许是狩猎——采集族群睡在比较硬的地面或席子上,很少翻身,而现代的父母都睡在柔软的床铺上,可能在翻身时压到孩子。

以昆族的孩子为例,他们在满周岁之前,90% 的时间都会和母亲或照顾者有肌肤接触。昆族的母亲不管走到哪里都会背着孩子。孩子到了1岁半左右,因为要和同伴玩耍,才会开始常与母亲分开。即使昆族儿童不是由母亲照顾,而是由其他人照顾,孩子与照顾者接触的时间也超过现代西方儿童与母亲或照顾者接触的时间。

西方社会的人如果要带孩子出去,通常会用婴儿车。婴儿车里的孩子与照顾者没有任何身体接触(见图39)。很多婴儿车都是卧式的,有些则是让孩子坐着,面朝后方,因此孩子看到的世界便和照顾者完全不同。近几十年在美国渐渐流行让孩子直立的背袋或抱婴袋,但孩子仍面向后方。传统族群用婴儿背带或把孩子扛在肩上,孩子就能坐直,面向前方,和照顾者看到的世界相同(见图21和图38)。有些人类学家认为,昆族母子经常有肌肤接触、在前进时看到的世界也相同,因此他们的神经动作发展可能比西方孩子更好。

在气候温暖的地区,孩子与母亲几乎都赤身裸体,因此肌肤会经常接触,但在寒冷地区则比较困难。传统社群中约有半数会用暖和的布料把孩子包裹起来,他们几乎都是来自温带气候地区。婴儿不但被包裹起来,也常被绑在摇篮板上。其实全世界都有人这么做,特别是居于高纬度的社群。这么做除了御寒,也限制婴儿身体和四肢的行动。纳瓦霍印第安人的妇女解释说,这样可以使孩子赶快入睡,或让孩子睡得安稳,以免突然被吵醒。纳瓦霍印第安人的孩子在6个月大之前60%~70% 的时间都躺在摇篮板上。以前欧洲人也常用摇篮板,但近几百年就不再使用了。

对很多现代人来说,用摇篮板或把婴儿紧紧包裹起来都是错误的育婴法。我们重视个人自由,因此不愿用摇篮板或把婴儿紧紧包裹起来,以严格限制婴儿的行动自由。同时,我们认为这么做会阻碍孩子的发育,造成心理创伤。然而,以纳瓦霍的儿童来说,婴幼儿时期是否被绑在摇篮板上对他们的发育并无影响。此外,婴幼儿时期被绑在摇篮板上的纳瓦霍儿童和住在附近的英国或美国儿童,两者的生长发育并无差异。这可能是因为孩子开始学习爬行,有一半的时间不再受到摇篮板的束缚,即使被绑在摇篮板上,大多数时间都在睡觉。从另一方面来看,母亲用摇篮板将孩子背在身上,孩子便随时可以和母亲接触,反而有利孩子的心理成长。有些专家因此认为,不用摇篮板不见得可让孩子接受更多的外界刺激,有助于孩子的神经动作发育。反之,现代西方孩子一般和父母睡在不同房间,出门躺在婴儿车内,白天几乎都待在婴儿床上,这样的孩子反而比摇篮板上的纳瓦霍孩子更少有机会与人接触。

父亲和其他照顾者

各动物物种的雄性对下一代的照顾存在差异。鸵鸟和海马是一个极端,雌性产卵后就离开了,受精卵的孵育与保护完全由雄性负责。很多哺乳动物和一些鸟类则是另一个极端:雄性让雌性受精后即一走了之,继续追求其他雌性,由雌性独自担负生产及照顾下一代的责任。大多数的猴子和猿则在上述两个极端之间,但偏向后者:雄性会和雌性及其后代一起生活,但只负责保护它们。

以人类来说,父亲对孩子的照顾虽然比不上鸵鸟,但已胜过猿和大多数灵长类动物。就所有已知的人类社群而言,父亲对子女的照顾与奉献还是不及母亲。尽管如此,在大多数人类社群中,父亲在食物的供给、保护和教育上还是扮演着重要角色。因此,在某些社群中,如果一个孩子的生父死亡,孩子的存活率就会降低。通常,父亲更会照顾较大的孩子(特别是儿子),婴幼儿则多半由母亲照顾,像换尿布、擦屁股、擦鼻涕和帮小孩洗澡等工作通常是由母亲负责。

人类社群里的父亲对孩子的照顾主要与社群的维生形态有关。如果一个社群的妇女一天到晚都必须为了获得食物打拼,做父亲的就得多担负照顾孩子的责任。如阿卡俾格米族,通常是父亲照顾婴幼儿(见图8),这在人类社群实属少见。或许这是因为阿卡俾格米族的母亲不只必须采集植物当食物,也得拿着网去捕捉猎物。与畜牧族群相比,狩猎——采集族群的母亲对提供食物的贡献更大,父亲也多负担照顾孩子的责任。但在新几内亚高地和非洲的班图族中,男人的主要角色是战士,负责抵御其他男人的侵略,因此几乎都是女人在照顾孩子。新几内亚高地的男人通常会住在男人住的公社,包括6岁以上的男孩也住在这一公社,妻子则跟女儿和不到6岁的儿子住在另一间草屋。男人和年纪较大的儿子要吃的东西则由妻子或母亲准备好之后送过来。

如果父亲或母亲都不能照顾孩子,谁来做呢?在现代西方社会,父母通常是最主要的照顾者。近几十年,由于小型家庭盛行,亲戚之间往往住得很远,孩子就较少由祖父母、叔叔阿姨或姑姑等亲戚照顾。当然,保姆、幼儿园或学校老师、哥哥姐姐也可当小孩的照顾者。然而,在传统社群,孩子很多是由父母以外的人来照顾。

以狩猎——采集族群而言,婴儿刚呱呱落地,队群的其他人就开始照顾新生儿。如阿卡和埃菲俾格米族的婴儿在诞生之后,队群的人立即抱着婴儿围绕着营火,轮流亲吻他、唱歌给他听或是对他说话。根据人类学家的统计,埃菲和阿卡俾格米族这样轮流下来每人每小时都可抱到婴儿8次。狩猎——采集族群的父亲及其他照顾者,如祖父母、姑姑、父母的姑姑或婴儿的哥哥姐姐也会帮母亲分担照顾婴儿的责任。根据人类学家的统计:4个月大的埃菲婴儿平均有14个照顾者,而阿卡婴儿则有七八个照顾者。

在很多狩猎——采集族群,上了年纪的祖父母仍和儿孙住在同一个营地,因此可帮忙照顾孙子,让儿子和媳妇外出觅食,照顾的时间可能是几天,也可能长达几周。由祖母照顾的哈扎儿童比起没有祖母照顾的孩子,体重增长得比较快(见图21)。在很多传统社群,舅舅、叔叔、阿姨和姑姑等人也都是重要的照顾者。如南非奥卡万戈三角洲(Okavango Delta)的班图族,对男孩影响最大的长辈并非男孩的父亲,而是男孩的大舅。很多社群的哥哥姐姐也会帮忙照顾弟弟妹妹,像是农业社群和畜牧社群的姐姐通常会负起照顾幼小弟弟妹妹的责任(见图38)。

在巴西与毗拉哈印第安人生活多年的作家埃弗里特说:“毗拉哈的小孩与美国小孩最大的不同是他们可以在村子里到处游荡,村子里的每一个人都会注意他们的安危。”秘鲁尤拉印第安人的孩子大都和亲友一起吃饭。我有个朋友是传教士,他儿子在新几内亚的一个小村子长大,村子里的每个人都是他的“阿姨”或“叔叔”,但他父母带他回美国就读中学之后,他非常惊讶美国社会几乎没有这样亲切的长辈,几乎人人都是陌生人。

小型社群的儿童长大了一点儿之后,常去亲友家住一段时间。我在新几内亚研究鸟类的时候,曾雇用当地人当挑夫帮我把行李和生活补给品抬到下一个村落。我到达那个村落之后,原先帮我抬东西的挑夫就回去了,如果我还需要人帮我抬东西到下一个地方,就在当地求助他人。不管年纪大小,任何人只要想赚钱,愿意帮我就行了。帮我的人当中年纪最小的是个10岁的男孩,名叫塔鲁。塔鲁愿意帮我这个忙,是想暂时离开自己的村子。我要到下一个村子时,因为洪水淹没了小路,原本几天的行程延长为一周。我在那个村子找新的人帮我时,塔鲁再度自愿留在我身边帮忙。等到我完成那次调查研究,塔鲁已经跟了我一个月,这才走路回家。在他跟我走的时候,他父母不在村子里,塔鲁认为村子里的其他人会在他父母回来的时候告诉他们,他会离开几天。跟塔鲁一起当挑夫的其他村民回去后告诉他的父母,他在外地再待一段时间才会回去。显然,在新几内亚,一个10岁的孩子可以自行决定离开村子一段时间。

有些社群的孩子甚至会离开父母久久不归,最后被人收养。例如,安达曼群岛的孩子到了9岁或10岁,很少会跟自己的父母一起生活,而是被邻近社群的人收养,双方因此维持友好的关系。阿拉斯加因纽特人也常把孩子送人收养。在现代的第一世界,收养主要是养子与养父母之间的关系,甚至不知道孩子的亲生父母是谁,以切断亲生父母与孩子及养父母家庭之间的关系。但对因纽特人而言,收养反而使亲生父母和养父母双方的关系更加紧密。

因此,小型社群与大型国家社群两者之间有一个很大的差异,即小型社群里的每个人都会共同担负照顾孩童的责任。这些照顾者提供孩子需要的食物,也会保护他们。全世界的研究都证实,照顾者的存在有利于孩子的存活。除了物质层面,照顾者对孩子的心理发展也有重要影响。研究小型社群的人类学家论道,他们发现小型社群的孩子社交技巧的发展非常快,由此推测这是照顾者众多的缘故。

工业社会的照顾者也能带来类似的好处。美国的社工发现大家庭或几代同堂的小孩不缺乏照顾者,孩子的成长也比较好。未婚生子、低收入的美国少女也许没有经验,不能做个好母亲,但是如果有祖母或兄弟帮忙照顾孩子,甚至受过训练的大学生定期来陪孩子玩耍,孩子的认知能力也能发展得不错。以色列的共同生活团体基布兹和教育质量优良的托儿所因为有不少照顾者,也能起到类似的作用。有些人即使父母并不称职,没能好好照顾他们,但因为有长辈的支持和照顾,社交和认知能力并未受到影响,长大成人后依然能过着不错的生活。我就曾听过不少这样的故事,有些甚至是我朋友的亲身经历。例如钢琴老师也可能提供这样的协助,尽管孩子只是每周来上一次课。

对婴幼儿啼哭的反应

关于孩子啼哭如何反应最好,儿科医生和儿童心理学家已经辩论很久。当然,父母得先去看看孩子是不是身体不舒服或是需要什么。如果看起来似乎没什么问题,是不是该把孩子抱起来,安慰一番?或者把孩子放在床上,让他继续哭,不管他哭多久?如果父母把孩子放下,走出房间,孩子会哭更久吗?要是抱着安抚,孩子是否会变得更爱哭?

关于这些问题,西方国家有许多不同的看法,即使是同一个国家,每代人的看法也都不同。50年前,我住在德国的时候,那时大多数的学者、专家和父母都认为孩子哭泣,就让他们哭。在孩子无缘由地哭泣时,安抚他们,对孩子反而有害无益。研究显示,德国婴幼儿啼哭时,每三次有一次父母不会理睬,或者过了10~30分钟之后才会响应。德国的婴儿常独自长时间待在婴儿床上,母亲则外出买东西或在另一个房间工作。德国父母要求孩子尽早学会自立和遵守秩序,包括自制及顺从别人的要求。美国父母常在孩子啼哭时立刻到孩子身边安抚他们,德国父母则认为这么做会宠坏孩子。德国父母担心过度关心会使孩子变得任性、骄纵。

1920~1950年,英国和美国城市地区的父母对孩子的态度变得像德国人。儿科医生和育儿专家告诉美国母亲要按照一定的时刻表来喂奶和清洁,孩子一哭就上前安抚只会宠坏他们,而且孩子要学习一个人玩耍,越早学会自制越好。人类学家莎拉·布莱弗·赫迪(Sarah Blaffer Hrdy)曾描述20世纪中期的美国父母在孩子啼哭时的反应:“在我母亲那个时代,受过教育的妇女都认为孩子一哭就冲过去抱他只会宠坏孩子,孩子只会变得更爱哭。”到了20世纪80年代,我和我太太玛丽抚养我们的双胞胎儿子时,我们根据专家的建议,把孩子放在床上,亲吻他们,跟他们说声晚安,接着就蹑手蹑脚地走出他们的房间。他们听到我们离去,总是哭得声嘶力竭,但我们再如何不舍,也不能前去安抚。10分钟后,我们再回来,等他们平静下来,再悄悄地溜出去。他们再哭,也不能管。听孩子哭,我们也很难过。不少现代父母都了解这样的心情。

然而,狩猎——采集族群的做法则不同。他们认为孩子一哭就该立即反应。埃菲俾格米族的孩子如果哭闹,母亲或其他照顾者总会在10秒内安抚孩子。如果昆族的孩子哭泣,父母在3秒内给予安抚的概率高达88%(包括抚触或喂乳),几乎100% 在10秒内可得到父母的安抚。昆族母亲在孩子哭泣时会喂他们吃奶,若是其他照顾者则会把孩子抱起来,或是轻轻抚摸他们。因此,昆族的孩子每小时最多只哭1分钟,每次哭不会超过10秒。由于昆族总是立即满足孩子的需要,昆族的孩子每小时哭泣的时间只有荷兰孩子的一半。很多研究显示,如果1岁大的幼儿哭泣,大人不予理会,哭泣的时间会比得到大人安抚的孩子长。婴幼儿时期哭泣立即得到大人的安抚,是否更能发展成身心健全的人?关于这样的问题,我们必须进行对照实验。研究人员随机将一个社群的家庭分成两组,一组不理会孩子哭闹,另一组则在孩子哭泣的3秒内前去安抚。20年后,等这些婴幼儿长大成人之后,研究人员再来评估哪一组的孩子自主性更强、人际关系稳定、能自立、自制、不会任性,而且具有现代教育学家和儿科医生强调的美德。

可惜,至今还没有研究人员进行这样设计良好的实验,并做严谨的评估。我们不得不从杂乱无章的自然实验下手,从故事和传闻入手比较不同社群的教养方式。至少我们可以下结论说,像狩猎——采集族群的父母立即安抚哭泣的孩子,并不一定会让孩子变得依赖性强、任性。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面看看一些学者长期观察得到的结果。

体罚

有人认为孩子一哭闹便立刻安抚会宠坏孩子,同样,也有人认为避免处罚孩子则会养成孩子骄纵的个性。大抵而言,人类社群对孩子的管教与处罚态度各有不同。相邻社群的同一代可能不同,即使是同一个社群,每一代的做法或许也有差异。以美国为例,我父母的那一代更常打小孩,现代美国父母则较少。19世纪的普鲁士王国首相俾斯麦论道,即使是同一个家庭,一代不打孩子,下一代则很可能会打孩子。我的美国朋友很多也有这样的经验:小时候常挨打的发誓说他们当了父母之后绝不会用这种野蛮的方式处罚小孩,至于那些小时候没被打过的则认为必要的体罚是有益的,胜过其他用行为控制的方式或把孩子宠坏。

至于邻近社群的差异,让我们看看今天的欧洲。瑞典禁止对孩子体罚:若有瑞典父母打孩子则可能被处以虐待儿童的刑责。反之,我有不少受过民主自由教育的德国和英国朋友则认为孩子有必要接受体罚,打孩子要比完全不打更好。我还有一些朋友是美国福音派基督徒,他们也有同样的观念。拥护体罚的一派喜欢引用17世纪英国诗人塞缪尔·巴特勒(Samuel Butler)的名言:“不打不成器。”公元前4世纪的雅典剧作家米南德(Menander)说:“没被鞭打过的人就学不到东西。”这句话也常为人称道。同样,现代非洲的阿卡俾格米族未曾打孩子,甚至不会骂孩子,看到邻近的恩甘杜(Ngandu)农民打骂孩子,则斥之为恐怖的虐童行径。

除了现代欧洲和非洲,世界其他地区和其他年代对体罚儿童的态度也各有不同。古希腊的雅典儿童即使到处乱跑,父母也不会制止,至于同一时代的斯巴达人,不只父母对孩子的管教严厉,任何人都可教训别人的小孩。在新几内亚的一些部落,就算小孩玩锋利的刀,大人也不会处罚他们。然而,我在另一个村落(嘉斯顿村)看到另一个极端。那个小村子有十几户人家,他们都住草屋,草屋的中央则是一片空地,因此不管每户人家发生什么事,全村的人都看在眼里。有一天早上,我听到愤怒的嘶吼声,于是往外探头看。一个母亲被8岁的女儿惹火,对她破口大骂,还打了她。女孩一边哭泣,一边抬起手遮住自己的脸,以抵挡母亲的拳头。所有的大人都袖手旁观,无人干涉。结果,那个母亲的怒火烧得更旺,走到空地边缘,弯腰捡起一样东西,然后走到小女孩身旁,用那东西猛刮她的脸,小女孩哀号得更大声了。我后来才知道那东西是会刺人的荨麻叶。我不知道小女孩做了什么事,她的母亲才会气到要处罚她。看来,那位母亲这么做,全村的人都觉得没什么不妥。

有些社群会体罚孩子,有些则不会,我们要如何解释这种现象?显然,这样的差异和文化有关,而和维持生活的经济方式无关。例如,瑞典、德国与英国都是以农业为基础的工业化社群,同属日耳曼语族,但德国人和英国人会打孩子,瑞典人则不打。新几内亚的嘉斯顿村和收养埃努的部落都以种菜和养猪为生,但嘉斯顿村的人会用严厉的方式处罚孩子,而收养埃努的部落则连轻微的处罚都很少见。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以看出一些明显的趋势:大多数的狩猎——采集族群很少体罚小孩,农业社群会适度地处罚孩子,而畜牧社群对孩子的处罚最为严厉。有人解释说,那是因为狩猎——采集族群没有什么宝贵的财物,小孩即使不乖,也许只有自己会受到伤害,对其他人毫无影响。但很多农民(特别是牧民)都拥有宝贵的牲畜,他们便会在孩子做错事时施以严格的惩罚,以免给全家人带来重大损失,例如孩子忘了把牧场的栅门关好,让牛羊跑掉。再者,狩猎——采集族群人人平等。定居的社群(如大多数的农民和牧民)则有权力、性别、年龄之分,晚辈必须顺从,尊重长辈,因此更常会处罚小孩。

如毗拉哈印第安人、安达曼岛人、阿卡俾格米族和昆族,这些狩猎——采集族群几乎不会体罚孩子。埃弗里特曾描述他和毗拉哈印第安人共同生活的经历,下面就是他讲述的故事。他在19岁那年就做了父亲。由于他来自管教严格的基督教家庭,自己的孩子不乖,他也会惩罚。有一天,他的女儿夏侬做了坏事,他认为他该好好教训这孩子。他拿起一根细树枝,要她进房间接受惩罚。夏侬开始大叫,说她不要被打。毗拉哈人听到这对父女吵架的声音,跑来探看究竟,埃弗里特不敢说他要打小孩,于是他便对女儿说,毗拉哈人在这里,他不能打她,要她先去飞机跑道尾,5分钟后他再去那里处罚她。于是夏侬开始走向跑道,毗拉哈人问她要去哪里,夏侬就说:“我爸要我去跑道。他要在那里打我!”接着,一大群毗拉哈人跟在埃弗里特后面,看他是否会做出如此野蛮的行为。最后,埃弗里特只好放弃。毗拉哈人即使跟自己的小孩说话也是用尊敬的语气,很少管教他们,更别提打骂了。

其他狩猎——采集族群很多也持同样的态度。如果阿卡俾格米人打小孩,配偶就可诉请离婚。昆族则解释说,小孩还小,不懂事,无法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因此不该惩罚他们。其实,昆族和阿卡俾格米族小孩都可以打父母耳光或是辱骂他们。西里奥诺印第安人的小孩如果吃泥巴或吃不该吃的动物,大人也只会把孩子抱起来,绝不会打他们。至于小孩发脾气,则可以对父母拳打脚踢。

以农业社群而论,对小孩处罚最严厉的是牧民,因为孩子如果不好好看管牲畜、懒惰或只顾玩耍,将会为全家带来重大损失。有些农业社群对孩子的管教则没那么严格,孩子在长大成人之前不必承担什么责任,也不会造成什么损失。例如住在新几内亚附近的基里维纳群岛的岛民,他们以务农为生,唯一的牲畜是猪,他们不会处罚孩子,也不要求孩子顺从。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描述他在基里维纳群岛的见闻:“我常听到那里的大人要求小孩做这个或那个,不管做什么,大人都很客气,很少用威胁的语气。他们不会用简单的命令要小孩去做一件事,有如服从是孩子的天性……我向当地人提到,如果小孩做错事,也该被打或接受严格的处罚,但我在基里维纳群岛的朋友都认为这是有违常理、不道德的做法。”

我有一个朋友曾在东非和畜牧民族生活多年。他告诉我,那里的小孩接受割礼之前,每个都像不良少年。但在接受割礼之后,就必须承担责任并守纪律,男孩开始照顾牛,女孩则必须负责照顾弟弟妹妹。西非加纳的塔兰西人则会严格管教小孩。例如,孩子在赶牛的时候偷懒、贪玩,就会被大人惩罚。有一个塔兰西人露出身上的疤痕给来访的英国人类学家看,解释说那是他小时候被鞭打留下的痕迹。一个塔兰西长老说:“如果你不好好管教小孩,小孩永远不会懂事。”这样的话正如巴特勒那句名言:“不打不成器。”

儿童的自主性

我们该给孩子多大的自由去探索环境?该鼓励他们这么做吗?我们是否该让孩子去做危险的事,不制止他们,让他们从错误中学习?或者做父母的应该尽力保护孩子,发现他们即将做危险的事的时候,及时把他们拉回来?

答案依社群而异。一般而言,比起国家社群,狩猎——采集队群较为重视个人的自主权,包括孩子。然而,国家则认为保护儿童是社会的责任,不希望让孩子因为所欲为而受伤,也禁止父母让孩子做伤害自己的事。我写下这几行的时候刚好在机场租好车子。先前从机场入境区提领行李坐摆渡车去租车公司时,就在车上听到这样的广播:“联邦法律规定5岁以下或36公斤以下的儿童乘车必须使用儿童安全座椅。”狩猎——采集队群会认为除了孩子本人该注意自身安全,包括孩子父母或同一队群的人或许也该注意,其他人都不必管,尤其是官员。一般而言,狩猎——采集族群非常注重人人平等,因此认为没有人应该告诉任何人(包括孩子)去做任何事。小型社群似乎不像我们这些怪异的现代西方人,认为父母该为孩子的身心发展负责,也不认为自己该去影响孩子。

观察许多狩猎——采集社群的人类学家都注意到,他们非常重视个人自主。以阿卡俾格米族为例,大人能获得的东西,小孩也能取得。但在美国,有些东西则只能供成人使用,如武器、含有酒精的饮料和易碎物品。对澳大利亚西部沙漠的马尔杜人而言,强迫一个孩子去做一件事就是罪大恶极,尽管孩子只有3岁也是一样。毗拉哈印第安人视小孩为独立的个体,不需要特别呵护。埃弗里特说:“毗拉哈印第安人对成人和孩子一视同仁……他们的教养哲学带有一些达尔文主义的色彩,因此孩子长大成人之后都很强悍、坚韧。他们认为自己是靠技能和勇气才能活下去……由于他们对待孩子和成人并无差别,不会禁止孩子做任何事……孩子必须自己决定是否要照社群对他们的期待去做。然而,最后他们还是发现,听从父母的建议去做比较好。”

有些狩猎——采集社群和小型农业社群不会阻止孩子或婴幼儿做危险的事。如果西方父母让孩子做可能伤害自己的事,等于是犯法。我在这一章开头曾提到,我在新几内亚高地的一个村落(即收养埃努的那个村子)发现很多成人身上有被火烧伤的疤痕,那是他们小时候玩火造成的。他们的父母采取自由放任的教养态度,认为孩子可以伸手触摸任何东西,即使孩子靠近火堆、被火烧到,也不会制止孩子。哈扎人也让幼儿拿刀或吸吮锋利的刀刃(见图19)。埃弗里特曾亲眼看到毗拉哈印第安人的孩子做出让人心惊胆战的事:“我们在村子里访问一个男人,发现有个大约2岁的幼儿坐在后面的草屋里,那孩子正在玩一把锋利的刀,刀长约22厘米。他拿着那把刀挥舞,有时几乎刺到眼睛、胸部,有时则差点儿割到自己的手臂或身体其他部位。不久,那孩子把刀子放下。他的母亲在跟另一个人聊天,于是一边聊,一边帮那个孩子把刀拿起来再给他玩。我们都看得目瞪口呆。没有人告诉那孩子,刀很危险,小心别割伤自己。虽然那孩子没事,但我的确看到过其他毗拉哈孩子玩刀割伤自己。”

尽管如此,并非所有的小型社群都允许儿童自由探险或做危险的事。孩子可以有多大的自由似乎必须考虑到两点:第一,狩猎——采集社群强调人人平等,对成人和孩童一视同仁,而很多农业和畜牧社群不但认为男女有别,也要求年轻人尊重前辈;第二,狩猎——采集社群因为很少拥有贵重的财物,也就认为孩子不会对他们的财物造成损失,但农民和牧民则不然。基于以上两点,狩猎——采集社群的儿童拥有比较多的自由。

此外,孩子能拥有多大的自由似乎视环境是否安全而定。有些环境对儿童来说比较安全,有些则比较危险,或是会碰到危险的人。接下来,我们将讨论从最危险到最安全的环境,以及在那样的环境中,父母会实行什么样的教养方式,对孩子的自由有何限制。

全世界最危险的环境莫过于新世界的热带雨林。那里到处是咬人、叮人的有毒昆虫(如军蚁、蜜蜂、蝎子、蜘蛛和黄蜂),危险的哺乳动物神出鬼没(如美洲豹、猯猪、美洲狮),加上有毒的巨蛇(枪头蛇、巨蝮蛇),还有会刺人的植物。在亚马孙雨林,没有任何一个幼童或小孩可独自生存。人类学家希尔与乌尔塔多描述他们对阿齐印第安人的观察:“未满周岁的阿齐幼儿白天有93% 的时间都由母亲或父亲抱着或背着,他们顶多单独坐在地上几秒,又被抱起来……直到3岁,孩子才能到地上走路或玩耍,然而都在母亲身边1米内。尽管他们已经三四岁了,白天有76% 的时间依然在母亲身边1米内,而且总是有人照看他们。”希尔与乌尔塔多论道,因此阿齐儿童直到1岁9个月至1岁11个月才会走路,比美国儿童晚了9个月。尽管孩子已经三五岁,还常常由大人背着,因为大人不让他们下来行走。5岁以上的阿齐儿童才能在森林里玩耍,然而仍必须在大人身边50米内的地方。

危险性次于热带雨林区的是卡拉哈里沙漠、北极圈和南非奥卡万戈三角洲。昆族儿童可以成群结队玩耍,但大人会经常注意他们的安危。孩子总是在大人的视线范围内,大人也会竖起耳朵注意孩子的动静。极圈的族群则不让孩子到处乱跑,因为孩子可能会冻死或发生意外。南非奥卡万戈三角洲的女孩可用篮子捕鱼,但必须在岸边,以免碰到鳄鱼、河马、大象或野牛。4岁的阿卡俾格米族儿童虽然不能独自在中非雨林中玩耍,但如果有10岁的孩子陪同,即使可能碰到豹和大象,父母还是会让他们去。

至于东非的哈扎人则住在比较安全的环境中,他们的孩子也享有较多的自由。虽然该地区和昆族生活的地方一样有豹和其他危险的动物,但哈扎人住在地势比较高的地方,居高临下。尽管孩子在较远的地方玩,仍在父母的视线范围内。新几内亚的雨林也相当安全,没有危险的哺乳动物,很多蛇虽然有毒,但难得遇见,也许陌生人比野兽还危险。因此,我在新几内亚常看见那里的孩子独自游玩、走路或是划独木舟。我在新几内亚的朋友也告诉我,他们小时候常在森林里玩。

在所有的环境中,最安全的是澳大利亚沙漠和马达加斯加的森林。近代以来,澳大利亚沙漠未曾出现会危害人类的哺乳动物。虽然澳大利亚和新几内亚一样以毒蛇闻名,除非刻意寻找,否则碰到的概率很低。因此,澳大利亚沙漠的马尔杜儿童经常自己去探险,不需要大人的陪同或监督。同样,马达加斯加的森林也没有凶猛、危险的野兽,有毒的动植物也很少,所以儿童常成群结队去森林里挖甘薯。

不同年龄的孩子一起玩

美国西部边境以前人口稀少,一所学校通常只是一间教室。由于每天能来上学的学生寥寥无几,学校只有一间教室和一个老师,所有年龄的学生都在同一间教室上课。在美国,像这样只有一间教室的迷你学校已成为往事,目前只有在人烟稀少的乡间才看得到这种学校。在所有城市以及人口较多的郊区,相同年龄的孩子一起学习、游戏。各个年龄段的学生在不同的教室,同一个年级的学生年龄相差都不到1岁。住在邻近地区的孩子们即使年龄不同也会一起玩,但是一般而言,12岁的孩子不会跟3岁的孩子一起玩。除了现代国家社群和学校,在人口密集的酋邦社群或部落,同年龄的孩子总是在一起,这是因为他们年龄相仿,而且住得近。例如,很多非洲酋邦的儿童皆在同一年龄接受割礼,祖鲁男孩在从军的时候也是相同年龄的在同一队。

但小型社群人口少,如狩猎——采集队群一般只有30人,其中儿童顶多只有十几个,包括不同性别、不同年龄的孩子。因此,队群里的孩子不可能依年龄分组玩耍,而是所有孩子一起玩,在所有小型狩猎——采集社群都是如此。

在一起玩的孩子当中,孩子不管年龄大小都可获益。年龄小的孩子不仅可从成人那里学习社会化,也可从年龄较大的玩伴那里学习。至于年龄较大的孩子则可得到照顾幼童的经验。由于这样的经验,很多狩猎——采集社群的人在青少年时期即可当称职的父母。西方社会虽然有许多青少年做了父母,特别是未婚生子,因为缺乏经验,所以无法当好父母。但是小型社群的孩子到了青少年时期,其实已有多年照顾小孩的经验(见图38)。

例如,我曾在新几内亚一个偏远村落待了一段时间。在当地为我做饭的是一个12岁、名叫摩喜的女孩。两年后,我回到那个村子,发现摩喜已经结婚了,14岁的她怀里抱着孩子。我一开始以为她的年龄有误,她应该已经十六七岁了吧?但摩喜的父亲是村子里记录村民生卒年月日的人,他不会把自己女儿的生日写错。我又想,一个14岁的女孩如何当称职的母亲?在美国,法律甚至禁止男人娶这么小的女孩。但摩喜把孩子照顾得很好,就像村子里年长的妇女一样。尽管她只有14岁,已有不少照顾幼儿的经验,老练而成熟,而我到了49岁当了新手爸爸时还手忙脚乱。

人类学家针对小型狩猎——采集社群仔细研究发现,不同年龄的孩子一起玩常导致婚前性行为的发生。大多数的大型人类社群认为孩子适合做的事有性别之分,因此常让男孩与女孩分开,各玩各的。由于孩子人数众多,可依性别分组。但队群里的儿童顶多只有十几个,很难再把男女分开。另外,狩猎——采集社群的儿童都和父母一起睡,因此没有隐私。儿童可能看见父母做爱。基里维纳群岛的岛民告诉马林诺夫斯基,他们与配偶做爱时不会刻意防范孩子窥视,顶多叫他们闭上眼睛睡觉或是用草席盖住孩子的头。一旦孩子长大,和其他年龄的孩子一起玩,就常模仿父母的行为,包括性行为。一般而言成人不会禁止孩子玩这样的游戏。昆族的父母虽然在孩子做得太明显时会劝诫一下,但他们认为这种性体验是不可避免的,也是正常的,毕竟他们小时候也是如此。昆族的小孩就常在父母看不到的时候玩性游戏。很多传统社群,如西里奥诺人、毗拉哈人和新几内亚东部高地人,甚至允许成人和儿童公开玩性游戏。

儿童游戏与教育

还记得我刚来到新几内亚时,第二天早上醒来就听见孩子在我的草屋外面玩耍、叫喊的声音。他们不是玩跳房子,也不是牵着玩具车走,而是在玩部落战争的游戏。每个男孩都拿着小小的弓,用野草做的箭射向对方。当然,被草做的箭射到根本不会受伤。这些孩子分成两组,互相对抗,拿着弓箭射向对方。男孩除了攻击,也会左躲右闪,以免被对方的箭射中。这是模拟真实的高地战争,只是草箭不会伤人,双方都是孩子,不是成人,而且他们都是同一个村子的孩子,玩得不亦乐乎。

我在新几内亚高地看到当地小孩玩的这种游戏就是典型的教育游戏。很多儿童游戏都是儿童从自己所见和从大人那儿听到的故事,来模仿大人从事的活动。虽然孩子这么做是为了好玩,但游戏可让他们练习将来长大成人必须学会的生活技能。人类学家海德论道,达尼族儿童玩的游戏,除了祭祀仪式不能拿来当作游戏,其他都是模仿成人做的事。达尼族儿童玩的游戏包括用草做的矛打仗、用矛或棍棒摧毁浆果军队。他们拿浆果在地上滚来滚去,象征战士前进或后退,会攻击悬挂在树上的苔藓和蚁窝,也会为了好玩捉小鸟,或建造小草屋、花园和沟渠。他们会用绳子把一朵花绑起来拖着走,说这是“猪猪”,也会在夜晚聚集在营火旁,看木棒烧成炭之后会倒向哪个人,那人就是自己未来的姐夫或妹夫。

新几内亚高地的成人生活和儿童游戏都以战争和猪为中心,对苏丹努尔族来说,最重要的牲畜则是牛。因此,努尔族儿童不管玩什么都和牛有关:孩子会用沙子、灰烬、泥土建造玩具牛栏,也会用泥土捏出牛的模样,然后玩赶牛的游戏。住在新几内亚东部海岸的迈鲁人乘坐独木舟捕鱼,迈鲁儿童自然也会造玩具独木舟,用小小的网和鱼叉假装在捕鱼。巴西和委内瑞拉的雅诺马莫印第安儿童则对他们住的亚马孙雨林非常感兴趣,从小就喜欢在雨林中观察各种动植物,每一个都是小小博物学家。

至于玻利维亚的西里奥诺印第安人,孩子才3个月大,父亲就会给他一副小小的弓箭当玩具。到了孩子3岁的时候,就会拿着玩具弓箭到处射,先是射没有生命的东西,然后是昆虫,接着则以小鸟为目标。等到8岁,男孩就会跟父亲一起去打猎。12岁那年,男孩已成为真正的猎人。至于西里奥诺的女孩,自3岁就会玩小小的纺锤、织布机,会做篮子和陶罐,也会帮母亲做家务。西里奥诺的孩子除了摔跤,就只会玩弓箭和纺锤,不会像西方的孩子玩捉迷藏。

海德论道,达尼族儿童除了模仿成人活动的教育游戏,还会玩一些看来没有教育意义的游戏。例如他们会用绳索做娃娃,然后从小丘上让娃娃滚下去,也会用草绑住独角仙的角拉着走。这些都是所谓的“儿童文化”,单纯是儿童之间的游戏,和成人活动无关。尽管如此,教育游戏和非教育游戏之间仍存在灰色地带。如达尼族儿童会用绳子做两个圈,代表男人与女人相遇,正在交媾,而他们用草牵着独角仙走,或许也像用绳子牵着猪。

我们经常发现狩猎——采集社群和小型农业社群的儿童游戏具有一个特点,也就是没有竞争和比赛。很多美国小孩玩的游戏都涉及分数和输赢,狩猎——采集社群儿童则很少玩这样的游戏。反之,小型社群的儿童喜欢玩分享的游戏,成人生活也重视分享,而非竞争。如我们在第二章看到人类学家古德尔描述新不列颠岛高隆族的儿童玩分享香蕉的游戏。

现代美国社会和传统社群儿童玩具的数量、资源和功能大不相同。美国玩具制造商常极力促销所谓的益智玩具(见图18),以刺激孩子的创造力。美国父母相信这样的玩具确实对孩子的成长发育有帮助。反之,传统社群儿童的玩具很少,即使有,多半是孩子自己做的或是父母帮他们做的。我有一个美国朋友儿时住在肯尼亚乡下,他告诉我,他的肯尼亚朋友会自己做轮子和车轴,加上棍子和绳索,就成了小汽车(见图17)。这个朋友还说,有一天他和他的肯尼亚朋友找来两只大甲虫,设法让它们拖玩具车,搞了一下午,那两只甲虫就是无法同心协力向前走。这个朋友在十几岁时回到美国,看美国儿童玩从商店买的现成塑料玩具,觉得美国小孩的创造力实在不如肯尼亚小孩。

现代国家社群一般都会给孩子提供正式教育,包括学校和课后教学,受过训练的教师在教室利用黑板教导学生,至于游戏则是另一回事。但传统小型社群则没有这样的分别。他们的小孩在陪伴父母或其他成人的过程中学习,围着营火听大人或其他年纪比较大的孩子讲故事。例如尼里·伯德–戴维(Nurit Bird-David)就曾如此描述纳雅嘉印第安人(Nayaka):“在现代社会的儿童上小学的时候,比方说是6岁,纳雅嘉儿童已会独自狩猎,带回小的猎物,也可去其他家庭拜访或小住,无须父母或成人的监督……他们没有正式的教导或学习,不必学习任何知识,不用上课,不必考试,也没有学校,不必接受填鸭式的教育。对他们来说,知识和生活是密不可分的。”

另一个例子是科林·特恩布尔(Colin Turnbull)研究的姆布蒂俾格米族。姆布蒂儿童会拿着小小的弓箭、网或小篮子模仿父母(见图20)狩猎、捕鱼或采集植物,也会建造迷你屋、抓青蛙或是要祖父母当羚羊给他们追捕。特恩布尔说:“对儿童而言,生活就是一连串的游戏,但必要的时候,父母也会以打屁股或耳光的方式管教孩子……有一天,孩子将发现,他们玩的游戏不再是游戏,而是为了生存不得不做的事,因为他们已经成人。他们真的在狩猎,而非玩耍,爬树则是为了寻找蜂蜜。小时候,他们在树底下荡秋千,如今在树枝间追捕狡猾的猎物,还必须提防危险的野牛。由于这是循序渐进的过程,他们一开始还没能察觉这些变化。然而,等到他们自认为是高明的猎人时,仍觉得生活充满乐趣和欢笑。”

对小型社群而言,教育和生活密不可分,但对某些现代社会来说,即使是最基本的社会生活也需要特别的教导。例如在现代美国城市,人与人关系淡漠,邻居互不相识,加上交通混乱,治安不佳,绑匪可能出现,甚至没有人行道,孩子因而不能找其他小孩一起在街上玩耍。父母只好带孩子去所谓的亲子班。孩子在父母或照顾者的陪伴下到教室,在教师的带领下一起玩游戏,父母或照顾者则坐在外围,从孩子的游戏中汲取经验。教师会教孩子轮流说话、听别人述说,或是把东西交给其他小朋友。现代美国社会有些特点让我的新几内亚朋友觉得怪异,但他们认为最不可思议的莫过于孩子必须在一定时间、地点并在大人的指导下玩耍,而不是呼朋唤友自己玩。

他们的孩子与我们的孩子

最后,我们再来整理小型传统社群与国家社群教养儿童的差异。当然,就儿童教养的理想与做法,今日工业化国家之间已有不少差异,如美国、德国、瑞典、日本和以色列的共同生活团体基布兹。同样是国家社群,农民、城市穷人和城市中产阶级也有不同的做法,而每一代和前一代可能也有差异,例如今日美国父母教养孩子的方式已和20世纪30年代的父母大不相同。

尽管如此,我们还是可在所有的国家社群之间发现一些基本的相似点,也可看出国家与非国家社群之间的一些根本差异。国家政府所关切的本国儿童利益不一定和做父母的相同。小型非国家社群也有自己的想法,然而一般而言国家政府的目标比较明确,而且是通过强有力的领导、管理和法律来执行。每个国家都希望本国儿童长大成人之后可以成为有用、顺从的公民、士兵和工人等。因此,国家反对未来的公民一出生就被杀害,也不允许父母放任孩子靠近火源,造成伤害。国家也很重视未来公民的教育,注意公民的性行为。大多数国家社群都有上述特点,而与传统社群明显不同。

国家也有军事和科技上的优势,加上人口数量庞大,致使他们得以征服狩猎——采集族群。近1 000年来,世界几乎是国家社群的天下,存活下来的狩猎——采集族群寥寥无几。即使国家社群要比狩猎——采集队群更强大,并不表示国家社群教养儿女的方式必然更好。其实,狩猎——采集队群养儿育女的一些做法仍值得我们借鉴。

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们该向他们全盘学习。像杀婴、生产致死的高风险,以及放任婴幼儿玩刀或让他们被火烧伤都是我们该避免的。其他做法,如允许孩子玩性游戏,虽然很多人觉得尴尬,仍无法证明这么做对孩子来说是有害的。还有一些做法,现代国家的人有些已开始学习,如父母和孩子睡在同一个房间或同一张床上,等到孩子三四岁才让他们断奶,以及尽量不体罚孩子。

我们可以立刻采纳、学习的一些做法,如带婴幼儿出门时,让他们直立,面向前方,而不要让他们躺在婴儿车上或坐在抱婴袋里面向后方。我们也可在孩子啼哭时立即反应,多帮孩子找几个可以帮忙照顾的人,以及让孩子和父母或照顾者有更多的肌肤接触。我们也该鼓励孩子自己发明游戏,不要过于依赖所谓的益智玩具。我们可让孩子和不同年龄的玩伴一起玩,而不要让孩子只跟同龄的孩子玩。如果孩子安全无虞,我们也可让他们有多一点儿的自由探索这个世界。

我对新几内亚人的研究已长达49年,我常常想到他们。还有一些西方人也曾与狩猎——采集社群共同生活多年,并看着自己的孩子在那样的环境中长大。我和这些西方人发现传统小型社群的人情绪稳定、自信、有自主能力。这种特点留给我们非常深刻的印象,不只是成人,儿童也是如此。我们发现小型社群的人更喜欢和人说话,他们没有被动娱乐,不看电视,不打电动游戏,也不看书,而且他们的孩子社交能力都很强。这些特点都值得我们羡慕,我们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够这样,但我们的孩子却不断活在被评论中,老是听别人要他们怎么做。狩猎——采集族群的孩子不像美国青少年,没有苦恼的认同危机。有些人推测传统社群的孩子会如此,主要与父母的教养方式有关,也就是让他们有安全感、经常刺激他们,因为他们断奶时间比较晚、需求随时可得到满足、婴幼儿时期都跟父母一起睡,以及拥有比较多的照顾者,因此有更多的学习对象,再者,与父母或照顾者经常有肌肤接触,也极少被体罚。

然而,传统社群给我们情绪稳定、拥有较强自主能力和社交能力的感觉都只是我们的印象,难以用科学的方式衡量和证明。尽管这些印象的确没错,但却很难断定究竟是什么因素造成的。不管如何,狩猎——采集社群教养儿女的方式虽然和我们有天壤之别,但也没带来多大的灾难,他们的下一代很少变成反社会的人。反之,他们知道如何面对重大挑战和危险,同时还能享受人生。狩猎——采集族群的生活方式持续了将近10万年,在1.1万年前农业兴起之前,每个人都是以狩猎——采集的方式为生,直到5 400年前,人类才在国家的治理下生活。狩猎——采集族群养育子女的自然实验既然可以持续那么久,可见有值得我们参考之处。

《昨日之前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