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节 二老诉

  玉盒在口中划过一个斑斓的弧线,往船尾飞去。位置离鲁联很远,鲁联要接住必须放开鲁承宗。

  鲁联也立即动作了,他果断地放开鲁承宗,快速退步,同时高举双手,往那玉盒接去。

  鲁承宗的反应也很快,但是他的腿脚不灵,能做的就是将手对着鲁联的脸用力一甩。他的手中一直紧握着一支竹管,那里面装着他破坎解弦的各种钢针。

  柳儿的左手扔出了玉盒,与此同时,她右手的“飞絮帕”像活了一样,链子头一下子就缠住了鲁联叮在船板上的砍刀刀柄,“链臂”的手法让那刀像是人手所持一样,对着鲁联劈刺过去。

  鲁联还是接住了玉盒,虽然鲁承宗的钢针扎满了他的半张脸,扎瞎了他的左眼,虽然柳儿抖出的刀斜向砍破他的左肋,刺入他的右大腿,他依旧紧紧捧住那只玉盒没有松手。

  右腿被刀刺中,使得他身体失去平衡,往右边侧身倒下。右边是秃顶老头那条小船的船头,鲁联便摔在他死去同伴的身边。

  这个跌倒的位置让鲁联有了逃出的机会,那小船快速地从鲁家船只旁边离开,并且迅速往远处逃离。

  鲁家的船没有追,五候像个木桩坐在船尾,他明显是因为这样的变故而深受打击。自己一直当作父亲一样的师父,竟然只是把自己当作一件工具而已,这样的事实让五候在情感上很难接受。

  鲁承宗懊丧地猛拍了一下船板,恨恨地看着那小船驶远。

  柳儿依旧面无表情地站在船头,看着那小船远去、消失。许久以后,嘴角不经意间闪过一丝狡黠的笑意。她走近鲁承宗,缓缓蹲下身来,轻声说了句:“盒子里的东西我取出来了。”

  鲁承宗的眼睛一下子瞪得圆圆的,嘴巴半张着。但这样的表情只是一瞬间,他马上意识到现在应该做什么:“快走,往南,家是回不了了。”

  五候一时是恢复不过来的,于是换作柳儿操船。船行驶得不是很快,但小小的船影也只是一会儿工夫便消失在太湖水面漆黑的夜色中。

  天机已动言语诉,心意反复宝移踪;

  全真也悔虚名利,墨门但求天下同。

  我辈只为人间义,小鬼求财也相从;

  双肩担负千古命,挥剑直指疆北东。

  龙门涧离北平城并不远,其实鲁一弃他们要是直往西走是不用这么长时间就可以来到这里。但是他们往南绕了个弯,后来又没了马车,所以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

  龙门涧的地势很是险要,听说远古时,蚩尤兄弟曾在这里鏖战,这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这里曾经是于谦保卫京师的古战场,这倒是有据可查的。

  这里的大峡谷怪石嶙峋、奇峰高耸,岩洞星布、碧水潺潺,但此时都已经变做了雪堆几砣,冰层几道。与大峡谷相连的鬼谷是幽谧静穆、奇幻莫测的,此时在大雪的妆衬下,白一块来青一块,更显得神秘诡异。

  离着鬼谷不远有座道观,是全真派尹志平(丘处机大弟子)督建的,由于时代久远,已经变得十分破落。

  道观外站立着十几个青衣短袄荷枪实弹的汉子,警觉地戒备着。为首一个穿长衫戴礼帽的,正是曾经带鲁一弃打过猎的王副官。

  这帮人鲁一弃是在清水镇遇到的,三叔让他往西走的原因,就是有这么一帮人在这里等着。三叔也清楚鲁家现在人单势孤,要做成大事必须用些外人。靠义气和道义请来帮忙的毕竟是少数,所以三叔便想到了酷爱古玩的王副官。告诉他自己侄子要领人去开几处两千多年前的暗构(所谓暗构就是暗藏的建筑,但不是墓穴,而是类似人们传说中的宝藏、宝库),找几件的东西。但是已经有人知道他们的行动,要来争夺。如果王副官能够凑几个人同行保护的话,点开了暗构,除去自家要的一两件,其余可以任凭王副官处置。

  两千多年前的暗构,不要说里面的东西,这暗构本身,就是个无价之宝,这样的好事王副官怎么能不心动,何止是心动,他简直是对三叔感激万分,又拍胸脯又打包票,保证能护得鲁一弃此行顺利。

  这些青衣短袄的人都是王副官手下的警卫队,王副官跟他们是实话实说的,结果谁都没舍得放弃这样一趟就能富贵几代人的大好机会,换了便衣带了枪支弹药就随王副官溜出了大帅府。

  鲁一弃不认识这座道观,是那个赶上来与他同行的红脸膛老人把他们带到这里,因为天色已经晚了,大雪刚停,道路难行。另外鲁一弃还有个想法,这样的天色和环境,比较适合对家偷袭,这样是对自家很不利的事情,所以也决定找地方休息,等天亮再走。

  这一带鲁一弃和瞎子、独眼都不熟悉,所以只好跟着红脸老头走。不是一弃江湖道道太嫩,轻易相信一个不相识的人,其实就算他太嫩,还有瞎子、独眼这样的老江湖在,怎么都应该有些主张。他们愿意跟着老头走,是因为从刚才的情形来看,估摸那瘦高的架鹰弩手是被这老头给吓走的,还有从他们的江湖经验可以知道,这老头是个高手,高不可测的高手,如果要杀他们可以说是易如反掌,没有理由带他们另找地方搞什么玄虚费什么周折。

  道观的正殿有些空荡,不是因为正殿大,而是因为这殿里实在没什么东西。连个塑像都没有,只是靠墙一张供桌,墙上挂着三清的画像。

  供桌前三只破旧的蒲团上盘坐着三个人。老道士是这座庙的主持,他正用惊异的目光看着面前这一老一少。

  鲁一弃的盘坐姿势比他这个修行了一辈子的主持还正宗,标准的五心问天,三脉汇流。听说这年轻人是来自鲁家般门,这般门他也有些了解,都是工匠祖师的后辈,但是他们的工法似乎和道教没什么关系,可是怎么会出现这么一个道骨奇特的年轻人。

  红脸膛老头坐得很随意,他的坐姿应该是三个人里最舒服的。但是那主持也对他的姿势表现出十分诧异,那老头随意的坐姿也是个可修行的形态,听说佛门中有类似的修行姿态,佛门中管这些随意的修行姿势叫“罗汉修”的,是因为罗汉的修行姿势就是很随意的。但这老头绝对不像佛门中人,这从他杂乱的须发和衣服上厚厚的油渍就可以看出来。

  鲁一弃微眯着眼睛,他虽然是一副正宗道家的打坐姿势,但他没有正宗的道家心境,他也在暗暗打量面前的两个人。

  道长看上去应该是个平平常常的道长,和小时候天鉴山看到的那些老道没什么两样。老头却不是一般的老头,这从他背着的那把剑就可以看出来。在鲁一弃的感觉中,这把剑就像活的一样,不断地有青芒之气腾跃而出,这种情形告诉鲁一弃,那剑是个宝,年代久远而且可以杀人的宝贝。当然,能驾驭这样一把剑的人肯定是个非同一般的高手,这样的高手至少不是那持大弩的瘦高个可以匹敌的。如果瘦高个车上的哨口真是被这老头所破的话,那么这高手应该是自家的什么朋友。可惜大伯走得急了点,以前也没给自己讲过般门里的一些典故和渊源,自己这趟江湖闯得实在太匆促了些。

  红脸膛的老头轻笑了一声说话了:“我们三个都入不了定,还是说说话吧。再说我走这趟的目的就是说话,我说,你也要说。”他指了一下那个老道。

  “我听。”鲁一弃觉得自己只有听的份,他知道的太少,应该没什么话题能让这两个人感兴趣,唯一能让他们感兴趣的就是自己怀里的那部《机巧集》,却是不能说的。

  这话好像是在红脸老头的意料之中,他点头笑了笑。

  “我要说?我能说什么?”老道也笑了,他这清静的小庙难得有人来,更难得有这样奇怪的人来。

  “就说说你们全真动土宝的事情。”红脸老头依旧笑眯眯地,说话声也没有丝毫的提高。

  但这句话仿佛在老道和一弃的耳中响起一串炸雷。一弃顿时睁开微眯的眼睛,也启开了抿着的嘴唇,一张脸整个在惊讶的神情牵引下舒展开。而老道脸上的皱纹一下子都收缩堆垒到脸的中央,让这张脸显得有些痛苦和无奈。

  老道呆坐了许久,他瞧瞧老头,又看看一弃,两人身上隐隐透出的那种气相让他觉得很正很实,特别是一弃,他的姿态和气势更是让人有种极高境界的感觉,当然,也就是他这修习了一辈子道学的人才会有这感觉。他估摸今儿个自己可能终于等到说话的机会了,但面前这两个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是要证实一下。

  “你们谁是土宝正庄?”老道问话的语气也是痛苦和无奈的。

  “我是,但是他更需要知道,因为从今天起,我的正庄让给他了。”红脸老头依旧笑眯眯地指了下鲁一弃。

  红脸老头和那老道说的话鲁一弃听得似懂非懂,他毕竟走入江湖才一天。他心里只希望他们的对话能尽快进入关于土宝的正题。因为根据《机巧集》天机篇所录,土宝的藏位正北,是离这里最近的一宝。

  “那尊驾是墨家传人?”老道似乎好不容易才从那种痛苦和无奈中恢复过来,轻声问道。

  “是的!”红脸老头的回答让鲁一弃心中猛地一惊。他小腹收得紧紧地,全身下意识地作劲,一团气息在胸腹间回荡两圈,便往四肢百窍腾然而出。

  鲁一弃在四合院里遇鬼坎时就知道,自己对手的祖先是论鬼第一人,谁是论鬼第一人?墨子,墨翟,墨家著作中《明鬼》一文是至今尚存最早最系统的论鬼文章。而且他在地室里的幻境中也见到了墨家的老祖宗和自家的老祖宗。两家肯定有着极大的联系,却不知因何成了对头。现在对家的传人高手正和自己面对面坐在一起,他如何能够不紧张?

  老头和老道都惊异地看着鲁一弃,这是因为一弃下意识地紧张和戒备让他周围气绕若云,光炫若灿,整个人如同仙圣临凡一般。但这样的情形也就是老头和老道这样的人可以感觉到,而且这两位所感受到的与之前的那些高手所感受的又有着太大的不同,这大概和各人修行的方法和目的不一样。

  红脸老头大概从鲁一弃的状态中意识到什么,赶忙问道:“你家长辈有没有说过你面对的敌手是谁?”

  鲁一弃摇了摇头,老头吁了口气,样子真的像如释大敌,脸上笑眯眯的模样重新回复过来。

  “那就还是听我们说,我们可以告诉你许多你家长辈没来得及告诉你的事情。还请道长继续。”老头的声音重新变得轻松闲适。

  “难怪你要将正庄让给这个年轻人,可你是南墨还是北墨?”老道语气中依旧带着惊异地问到。

  “呵呵,其实你应该问我是墨家还是朱家。”红脸老头笑眯眯地说“你们全真道家从《南华经》里获知墨家分为南北两派,却不知道其实是墨家分出一支朱门,世人常说近朱着赤,近墨者黑。其实这话的真实意思是说朱门的宗旨是凭宝杀伐夺取地位富贵红极天下,而墨家则是要求弟子养心静气隐身田园山林。”

  “哦!原来如此,我道家对你们墨家的了解也大多是道听途说和推断分析,失之甚多,距之甚远。比如这南北墨门,我们确实是从《南华经》中获知,却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将分支写作两派。”老道说这话的时候还是有极大疑惑的,也难怪,让这个修道快一辈子的人说话间就要否定道教中至圣典籍,确实是件为难的事情。

  “我家的事情我说,还请道长先说说你家的事情吧。道家曾经倒真是南北两派各得兴旺,只是你这北派全真的兴旺却是与动了土宝有极大联系,你就说说这事情得了,其中原由我来解释。”老头的话又让那老道的脸皱作了一团。

  “唉!怎么说呢?道教的兴旺是从宋元开始的,南派的龙虎天师一派,北派就是我们全真一派。我派中最盛时为出了祖师丘处机,他曾带十八弟子北上传道,并受到成吉思汗的重用封为国师,后成吉思汗横扫中原,功及亚欧大陆多少领土地域。这些都是与丘祖师北上的目的有极大联系。这秘密我门派中只作口授,代代主持相传,言语中总有遗漏和忘却的,到我这里,已经所知不多,但依旧是不能轻易对外人而言的。但尹祖师建此庙时留下言语,在此候到土宝正庄,就将事情前后缘故据实而言。据我所得师傅的口授秘密,说是丘祖师曾细研《南华经》,对经中提及一人发生极大兴趣,于是寻各种典籍遗载,把此人了解了个透彻,并寻到此人的后代,与之交好,有幸借得其后人所携家训细细揣摩了一番,从中悟出土宝秘藏所在,这才带弟子北上,其实是为了寻到土宝。但是先辈高人所建藏宝的构筑却并非他们这十几人可以破开取出,幸好成吉思汗派人协助,据说为破那么一座六十四星道纵横连接排布,其间又沟道暗连的土堡群,死伤不下两千多人,最后终于踏到真点子,起出宝贝。据说后来成吉思汗的墓穴便是仿造这六十四星道排布的土宝群。此后成吉思汗暗建一祭台,祭土宝。并根据宝气变化,推断天地变化,动刀兵纵横天下,掠土夺地无数。”

  “后来土宝哪里去了?”鲁一弃不喜欢问别人话,但是到这时候还是忍不住插嘴问了一句话,虽然他的心中有着太多的迫切和焦急,但是他问的话是平静地轻声地,就像是渐入梦乡时的呢喃。

  但是就是这么一声如同呢喃似的问话,让老道有些不由自主般地快速回答起来:“元朝异族的大肆扩张,让丘祖师心中觉得懊悔。但他又不好意思与成吉思汗正面冲突,便离开成吉思汗回到全真派,并让门下弟子寻机盗出土宝。为保中原域土常安,门下弟子还将这宝贝藏在了中原域土的中心。据说是在古咸阳以北的什么地宫之中。”

  “啊!土宝移位?!那会有极大后果!”这一声惊讶是鲁一弃发出的,虽然声音在那两位听来还是平静如常,但是一弃心中的骇然让他身体周围的气息猛然一盛,这情形让那两个也不由一震。而鲁一弃话语的内容,更是让那老道半张开了嘴,让那红脸老头的眼睛笑得更加眯缝了。

  鲁一弃之所以能这样确定土宝移位会有后果,是因为他刚从《机巧集》中看到一些东西。

  “有悖天意,终有祸事。土宝移位不久,那一方土地变得水土流失,木毁草枯,渐渐有层层黄土堆积,北魏《水经注》对那方水土曾经的记载是,‘杂树交荫,云垂烟接,翠柏烟峰,清泉灌顶’,而现在,那里就剩下高原黄土了。藏宝的地宫也被掩在层层黄土中,再也不知所踪,更不要说那土宝的踪迹了。”说完这话,老道像是舒了口气,皱起的脸面终于舒展开来。

  “土宝无踪?”这样的结论让鲁一弃非常地惊讶。但他真无法从老道的神情中看出说谎的成分。

  “是的,你们全真动土宝,我墨家曾试图阻止,可是墨家真的人手太少了。学墨家技的不一定是墨门中人,这些俗人只是想凭技艺得荣华富贵,墨家所知八宝的秘密是不会透露给他们的,所以这样的讯息也不能让他们知道,知道了他们出人出力最终是要自己得到好处的,再说,当时这样的分支旁门也都散得差不多,没什么人可用,就连最鼎盛时与墨门南北分据的朱门也早就丢了墨家技,过上平常日子了。而真正的墨门中人又都隐世避俗,他们中有很大一部分都严格遵照祖宗的遗训,代代教培传习优秀门人,只严格遵循八极之数后的重任,他们的脑筋都僵了。所以只凑起十四人远赴北域,再加上在北域护宝的那些墨门后人,还不到二十人,根本无法与数千铁骑抗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土宝启位。”红脸老头的这番话在为老道讲述作证明。鲁一弃也无法从他的神情中看出虚假的成分。

  可是,要让他相信这些,可能还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虽说北域现在疆土不归,可是难保土宝封凶穴后不会重归;虽说陕西那里确实是黄土高原层层堆积,可是北魏《水经注》描绘的黄土高原原来景象和他们所说的元朝时才有黄土堆积,这里有个极大的时间段,地域水土的变化确实需要很长时间,但没有任何典籍可以证实是土宝移位后才出现那样的情形。这些都是都是很难说清的事情,就凭面前这两个人的一唱一和只能让鲁一弃觉得曲折新奇,却很难彻底相信。
《鲁班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