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节 天将淋

  随着挖掘深度的增加,不时有人向上面的朱瑱命和鲁一弃汇报进展情况,但结果却很不明朗,始终未曾发现一点特异的现象。如果唯一有什么在意料之外的话,那就是他们在两丈多的深度中没有发现自己家布下的毒虫,另三路不速之客也没有在预料的深度范围中有什么异常。由此种现象能推断出的结论不多,最靠谱儿的就是土丘下的构室位置要比想象中深许多

  说实话,如果从挖掘速度上来讲的话,虽然鲁一弃这里有倪家高手,也有朱家的各种巧妙工具,进度却远不如另三路的不速之客。因为他们的挖掘方法是中规中矩的破墓方法,进出道以可移棺为适,土出壁夯,保证进入其中人员的安全。

  土丘上刚开始成洞后,由于传音回响的作用,可以在这里的洞中听到不明身份的三路以及瞎子那一路挖掘发出的声响,随着挖掘的深度增加,这些声响也就越来越清晰。从传来的声响可以辨别出,那三路中有两路人手众多,还有一路却是人手单薄,奇怪的是,这一路掘进速度是几路中最快的。

  “三丈二,横竖双石二分弓方圆,流聚黄土,见彩扁龙(五色片带蛇)一条下土入隙,敌三路异常。”

  是的,当深度到达三丈左右时,那三路突然间变得嘈乱,随即挖掘声变得若有若无,速度明显降了下来,看来是那些毒虫起到作用了。不过那人手单薄的一路经过一段时间停顿后,很快就又恢复了进度,这情况让朱家人多少显出些不安。

  “四丈二,横竖双石半弓方圆,见黑沉土,有夯痕。”

  听到这消息,在上面静心等待的鲁一弃和朱瑱命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整五丈,横竖双石三分弓方圆,见灰白土,有夯痕,夹指块大小细碎石。”

  朱瑱命眼睛看着黑洞洞的中,轻声说:“一道黑沉土,二道灰白土,看来这里不是生室。”

  鲁一弃背手远望着天边渐渐变得频繁的闪电,回道:“也许,不过也不见得是陵墓,地宫宝室也有这样藏筑的。”

  朱瑱命没在多话,眼睛却再也不离洞口,似乎奇迹随时会由其中迸发而出。

  鲁一弃除了偶然看一眼朱瑱命外,始终都是远眺着天际,一种很轻松的模样。不过他心里却有种极度的**,他希望这里就是“土”宝移位后的藏宝暗构,或者是什么帝王显贵的奢华陵墓,因为他今晚真的需要这样一个机关重重的构筑。

  大概又过了半个时辰的辰光,下面挖出的灰白土中逐渐没了细石子,而变**工铡碎的茅草,再往下两尺多,变成黏土夹杂茅草。

  “我下去看看。”朱瑱命终于耐不住了。其实这样一句话只比鲁一弃早说了一点点,他要是再多深呼吸一下,那么鲁一弃肯定会说出同样的话来。可就是这样一个深呼吸的时间差,朱瑱命意识到自己在定力方面又败了一局。

  “好的,我跟在你后面一起下去。”鲁一弃虽然面色和语气极度平静,心中却早已经熬得有些受不了了,一直远眺天际,而不去看那充满神秘的洞口,就是害怕自己会迫不及待地钻进去,暴露出自己的浮躁。

  “下面有排木。”还没等两个人下到洞中,就又有信息传上来。

  “排木?室顶为排木,莫非是传说中的黄肠题凑。”鲁一弃在琉璃厂时曾听老宝客说过,汉代以前墓葬中,最高等级的莫过于黄肠题凑。这种墓葬都是帝王亲用,或者由皇帝亲赐。可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此地是不是藏宝暗构就值得商榷了,因为“土”宝移位是在元朝的时候,可黄肠题凑的墓室构造是在汉代以前,除非是当时丘处机的弟子们是借用古汉墓为宝构,将“土”宝藏于其中。

  “取段木头上来。”朱瑱命也显出某种疑虑,不过他没有马上下结论,而是要继续查探清楚。从这点可以看出他在处理事情上要比鲁一弃老道周全得多。

  下面送上来的不但有木头,还有竹子,两种材料的直径非常相近,都在碗口粗细,明显是经过挑选使用的。

  “木头与竹子比数如何?”朱瑱命没有马上查看送到眼前的材料,而是先问下面这两种材料的比例情况。

  “四木一竹嵌位排列。”

  朱瑱命又将取上来的木头一下掰断,看了看断口的木芯,然后又递给鲁一弃。说实话,鲁一弃虽然能用超常感觉辨别古玩宝贝,通过对《机巧集》的了解后也知道生室陵墓的风水格局,但对墓葬的构造材料却知之甚少,因为不管是《机巧集》还是《班经》,对这方面的记载都很少。所以对朱瑱命递过来木头是什么意思,他有些茫然。

  虽然不知道掰断的木头中能看出什么来,鲁一弃还是仔细地看了,像朱瑱命一样仔细地看了,可他最终得出的结论却是那么的幼稚:“这木头中间是灰黑色的。”

  朱瑱命对鲁一弃这句话很满意,因为这句话正中问题核心:“真不亏是鲁家门长,一语中的,黄肠题凑用的是黄芯楠木,而这木头虽已经看不出是什么木种,可木芯却绝对不是黄色。而且夹竹而排,竹子空心,且具韧性,在木料受潮和干燥后,可以用作伸缩缓冲。看来这排木只是用作构筑外框的封土面,而不是什么黄肠题凑。”看来朱瑱命对地下墓室的了解要比鲁一弃丰富得多,这和他朱门为复得天下敛积财物而大量盗取墓葬有关。

  “用作封土面?那么此处的地下构筑从这里才刚刚开始。”这种道理鲁一弃是听说过的,封土面既可防止外面水土流入地下构筑,而且也可以尽可能保持内部状态,不让内部物件受损。在有些构造巧妙的构筑中,封土面还用作一些坎面的坎沿。

  “那敌三路进展如何?”鲁一弃这话是学的朱家手下,朱家人和一般江湖人不一样,用的切口术语与行伍一职相近,这大概和他皇家后裔身份有关。

  一个拖着筐子的朱家手下正好从鲁一弃面前走过:“人少的一路赶在我们头里了,人多的两路早被远远甩下,不过那三路现在都听不到什么响动了。”

  “等等!”朱瑱命突然发现了什么,急切地大声喝道。

  这是鲁一弃第一次听到朱瑱命如此大动声色的呼喝,心中不由一紧,自然之势随之而成,纵横气相腾然而出。

  朱瑱命立刻察觉出鲁一弃的气相变化,他没有意识到这是因为自己大动声色的呼喝造成,而是觉得鲁一弃肯定也发现了自己看到的异常,心中暗自感慨英雄所见略同。

  “给我看那筐土。”朱瑱命仿佛自己的一个手下。那筐土摆在了朱瑱命和鲁一弃面前。那筐土里有一半是沙子。

  “这筐土是哪一层出来的?”朱瑱命问道。

  “这是破开排木后的第一层土。”

  “后面的呢?”朱瑱命又问。

  后面的正在从洞中往外运着,接连几筐都是土少沙多,最后两筐几乎全是沙子。

  “怎么没等吩咐就入到排木里面,也没人回土层变化。”朱瑱命微微显出些怒容。

  “不是我们,是那倪家七爷,他像是在跟什么人赛拼手段,径自破排木而入,并且越挖越快。”朱家手下回道。

  鲁一弃虽然不是盗墓行家,但凭着在琉璃厂时的听闻和见识以及后来倪三教给他的一些盗墓常识,他知道这倪老七已经犯了盗墓家的大忌。破取地下之室,越往下去,接触到机关坎面的可能就越大,应该放慢速度加倍小心。现在下面虽然土层变成沙质,挖掘容易,但沙与土相比,其质更为活性,土中不能启动的机栝扣子,在沙中却是可以实现动作的。

  “现在下面方圆多少?”朱瑱命神情有些焦急,这是在为倪老七担忧。看来他对自家手下和鲁家帮手都一视同仁,因为他的最终的目的是要顺利完成此次探寻。

  “已经看不出,变化太多,因为下面出现了许多石头,倪七爷在绕弯寻隙而进。”一个刚好从洞口冒出头的朱家手下听到了朱瑱命的问话,赶忙回道。

  “下去,让他停手。”朱瑱命说话间,在刚有半个身体露出洞口的那个手下肩膀上一踏,一股大力让那人像条泥鳅直滑倒洞底。

  刚到洞底的那个人马上又嗷嗷叫着往上爬,在他的叫声中,朱瑱命还听到有石块的碰撞和沙土的坍塌声。

  “嗨,晚了,流沙填石动了,这倪家老七真个猪脑,连个流沙填石都不懂。”朱瑱命话语中很是惋惜。

  “被埋了?下去人手挖救呀。”鲁一弃虽然也意识到出什么事情了,却没有丝毫的慌乱,言语中的着急也显得不是十分真切。

  “一洞深入流沙填石的面子,沙流石填之后是很难解救的,因为要移开大石,洞中窄小也下不开去手,而且进入时绕弯寻隙,填石后失去了被埋人的具体位置,所以要从此种护墓机关中救出人来,绝不是短时间能办到的,需要费大手脚。”朱瑱命不是不想将倪七救出,而是急切间他也真的没什么办法。

  “那就算了,但愿吉人自有天相,那倪七能撑到我们破开坎面。”鲁一弃此时的话语让他显得很是无情、冷漠。

  就在这时候,另一路也传来消息,也是入到流沙填石的坎子中,有两个王副官手下的侍卫被埋。其实这挖掘之事根本不需要那些侍卫们动手。但是他们却怎么都不愿站在旁边干看。毕竟这趟对于他们来说是冲着几代富贵而来,让别人在那里挖,怎么着都不放心也不甘心。所以这一路是朱家破土高手和众侍卫轮流着在往里掘进。掘进速度与鲁一弃他们这一路相比当然慢了些。

  鲁一弃听到消息,面色依旧平静,情绪没有丝毫波动,这些日子的江湖生活,让他见识到太多死亡,死亡这一概念再难让他心中有什么痛楚和惊悸。不过,如果说对活生生的生命转眼间就如烟逝去没有一点触动的话,除非这人这人不是人,或者他自己早已经死去。

  鲁一弃当然是有触动的,触动让他心里产生出许多疑虑:为什么两路死的都是自己带的人?流沙填石难道只有朱瑱命知道,那些专职的破土高手难道还不如一个门长在这方面懂得多?还有那倪七到底在和什么人比赛,拼全力往下挖。这土丘下还有他值得与之较量的挖掘高手?莫不是中邪遇鬼了,还是根本就是和个鬼魂在比赛?

  朱瑱命见鲁一弃若有所思地发呆,也看出他眼中的疑虑,为了表现自己的清白,他主动提出一个建议:“下面这种情形,凭我们手头的工具材料无法再深挖,必须用糯米汤封流沙,用木料封挡支撑填石才行。要么我们明天再来,把东西备足,由我的人打头。”

  听起来很合理、很诚挚的建议,鲁一弃却瞧出其中许多的不妥。朱家神出鬼没又人手众多,很难保证在这里现有的人手退走后不会再有第二批来继续挖掘,而那就没有自己份儿,这点有将鲁家人支开的嫌疑。还有自己这些才刚刚要破开土丘,就有不明身份的另三路也公然下手,这三路到底是什么来头,要是本身就是朱家暗伏的人扣,那这建议又有欲迷故彰的嫌疑。就算那三路不是朱家力量,但要是再多等一天,这里说不定都会人满为患了。到那时恐怕要进行一番杀戮驱逐,才能安稳地实行下一步计划。再有一点,也许只有鲁一弃心里知道,就是白天在朱瑱命这里得到的两大收获,要想为用,也绝不能等到明天。

  一道闪电划空而现,持续的时间很长,让人们相互间都能将对方惨白如纸的面庞看得清清楚楚。随着闪电而来的是沉闷的隆隆雷声,离得很近,就在不远处。刚刚还远在天边的雷云在人们毫不知晓中一下就来到了头顶。

  “我想和我的人单独商量一下。”鲁一弃这样的要求一点都不过份,朱瑱命没有理由也没有资格提出异议。

  可朱瑱命怎么都没想到,鲁一弃的要求不过份,过程却是太过份了。原以为单独商量只是要自己这方回避,可他真的是在单独商量,一个人一个人地在商量。朱瑱命的耐心涵养很好,但在这样的等待中,鬓角间还是微微出汗了。

  也许鲁一弃也是实在没有办法,不是不相信这些跟着自己的人,可突然在土丘出现的三路不速之客,还有临时改变的路线竟然有朱家人准备如此周全的等候,这些事情让他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只有自己知道的好,其他人只需要知道其中的某一部分。

  这种方法在洋学堂学的统筹学中叫做分组拆解,鲁一弃对这种名词记忆很深,因为先生在概念解释时说,这种拆解是为了更好的组合。只有各个拆解部分能做到完美,那么最终的组合才能达到最佳状态。据说中医配药时也有采用这种方式的,不同的是那一般是为了保密配方,拆解药方,分开抓取,再合而为用。

  隆隆的雷声搅乱了一些人灵敏的听觉,所以没有一个人知道鲁一弃和另一个人说的什么,更不知道和这些人中的哪一个商量的是最紧要的重点。而且他不但是和瞎子、利老头、聂小指、王副官都单独商量过了,就连那些侍卫兵士他也都一一单独耳语。

  朱瑱命不单出汗了,还觉得心中烦燥,倒不是鲁一弃办事太过啰嗦,而是自己有种被人当猴子耍的感觉。他发现,每当自己有什么计划刚刚实施或者还未实施之时,鲁家这个年轻的门长就会出来更为神叨诡测的手段,让自己无法知晓该不该、能不能再继续自己的计划。

  此时他已经开始有些后悔将祖传的屠龙宝器交给这个年轻人,虽然这个饵下得是恰到好处的,但最终能否鱼、饵俱收,他根本没有把握。就是退一步只得到鱼或只收回饵,在他心中也已经成为忐忑之数。

  鲁一弃还在和人耳语,那些人很少说话,大多时候只是点头,看上去鲁一弃所说之事很是简明易懂。

  朱瑱命利用这种时候也在自审,自己现在做事怎么如此的不自信,许多事情都被搞得很复杂,是不是最近遇到的失败事情太多了。其实眼下这趟事情很简单,能做的和最需要做的就是盯牢这个年轻的门长,只要他在,屠龙宝器在,自己就是个稳赚不赔,至于利润,能得一分是一分,不要太过奢求。

  鲁一弃好不容易逐个商量完了,就像个意犹未尽的啰嗦娘们儿。

  朱瑱命也终于将心性调整顺畅,重又显出几分道家风气。

  只是此时雷云已经完全笼罩在他们的头顶,频繁的闪电让人形在黑白之间快速替换,震耳的雷声让人们间的对话变得断断续续,过川风扬起滚滚浮尘,雨就快来了。

  “商量的结果如何?”朱瑱命问缓步走向自己的鲁一弃,因为昏暗中无法从他的神情上获取丝毫信息。

  “你指的是哪方面?”鲁一弃反问自己正缓步走向的朱瑱命。

  朱瑱命此时真的十分后悔让鲁家这些人太大自由空间了,很明显,刚才他们单独商量的事情已经远远超出了“改天再来挖寻”这个话题,甚至这个话题根本就是被这个神叨的年轻人当作幌子。

  “我说还是马上走吧,雨也快来了,明天白日里我们准备周全,晚上一准能将这里启开。”朱瑱命索性不再问来答去,语气逐渐在向下决定上靠拢。

  “其实也不在乎什么白天晚上,既然有人知道了,也就不用偷偷摸摸地,况且,就算来再多其他路数人马我也不用担心,你会下手解决的。”

  “的确是这样。”

  “如果你所问的商量结果是这方面的话,我告诉你,我们不走,不挖开这里我们是不会离开的。”鲁一弃的语气很坚定。

  “可是现在已经无法往下挖了,再要是雷雨骤至,积水泥流倒灌,下面就更危险了。”朱瑱命根本没想到鲁一弃会如此强硬地对待自己十分合理的建议。

  “你说得没错。所以该轮到我下去了。”

  “你下去?”

  “对。”

  “如果我阻止你呢?”朱瑱命又一次觉得自己像受到耍弄,饵和钩子都要在自己眼中消失,那么这根鱼绳还能拉上来些什么,就只有天知道了。

  “你不会,也不能。”说这话其实鲁一弃心中很是紧张,毕竟自己现在面对的是朱家门长,一个不同于其它朱门高手的高手。

  “也许,”朱瑱命嘴里迸出这两个字时,眼睛死死地盯着鲁一弃,就在此时,一道闪电划亮天地之间,所以朱瑱命看到了鲁一弃脸上稍稍流露出的紧张和惶然。目前这局势,这个年轻的绝顶高手应该没有什么可紧张和惶然的,莫非他是已经发现到宝物痕迹,既想急切中得到,又希望瞒过自己,才会有这些情绪的产生。

  “也许我阻止不了你,而你也无法阻止我在你进入后采取一些措施。”朱瑱命这句话很中要害。

  “我说过你不会,也不能了,因为你要和我一起下去。”鲁一弃没有一丝慌乱,经过最近这些日子的江湖奔波,他发现自己越是面对极度危险,越是面临巨大压力,自己反而能更加镇定。

  “我有理由和你一起下去吗?”

  “是的,因为我们的交易才刚刚开始,因为你希望我们的交易能够成功,而且……而且下面有你们放的毒虫。”

  “看来我和你已经在无形中栓牢了。”朱瑱命说这话时没有一点无可无奈何的味道,因为他觉得无可奈何的应该是鲁一弃。

  鲁一弃环顾了一下周围的人,其实以他的视觉也看不出什么来,不过,当他再次朝朱瑱命转正脸面时,话语声变得婆口佛心般柔缓:“不过,像你所说的那样,下面是很危险的,你是不是需要亲自下去还是再考虑下的,不要到时后悔。”

  朱瑱命也朝自家几个高手看了下,然后坚定地点头说道:“拴牢你我的扣子已经成为我们要找的这条绳子上最后才能解的结,希望你我最终都能无悔。”
《鲁班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