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晋龙朝干儿子所指的方向看去,片刻之后,他抬起手给了干儿子一个耳光:“没用的东西,你差点儿把我吓死!那是什么人皮!那是从小格窗户里漏出来的灯光!”
马中楚仔细看了看,果然是投影在地上的灯光。医生家的房子格局比较老,还像十几年前的房子那样在大窗户上方建一个小格窗户。原来的房子这样做,是为了在楼顶存放稻谷的时候通风用,现在建这些小格窗户已经没有了实际的意义。
“我看你是被那个女鬼采阳补阴了,所以身体发虚,眼睛不好使。”马晋龙瞟了一眼脸色有些发白的干儿子,“我原来唱戏的时候,见过的漂亮女人可不比你少,但是我从来没有被……”
“哎呀……”一声凄厉的嚎叫将马晋龙的回忆打断。
那个声音恰好是从医生家里发出来的。
“难道那个女鬼已经追到这里来了?”马晋龙大惊失色。
马中楚急忙冲进医生的家里。不过,他没有见到臆想中的女鬼跟几个人打斗的场面,只见到一个肉团在地上打滚,肉团的周围是几个被抽去了魂魄一般的男人。酒鬼、医生,还有那个大胖子都在这里。
大胖子最先看到冲进来的马中楚。他大声问道:“咦?你怎么来了?”
马中楚反问:“那是个什么东西?”他指着地上滚动的肉团。
医生看到了马中楚,一脸丧气地回答:“这是酒鬼的儿子。我的止痛药都起不了任何效果了。”
酒鬼蹲在一边,完全没有注意到马中楚的到来,甚至连他们的对话都没有听见。他的脸上没了先前的惊慌,也没了先前的激动,更没了先前的痛苦。他的脸此刻如一面波澜不惊的湖水,平静地看着眼前的肉团,平静得比眼前的肉体还令人毛骨悚然。
也许是听见了屋内人的对话,马晋龙随后跟了进来。他也被眼前的情形吓了一跳,惊问道:“酒鬼的儿子怎么变成这样了?”
赤脚医生道:“他身上的皮肤像是老墙上的石灰粉一样,一块一块地剥落,所以才会变成这样。现在比酒鬼他弟弟的情况还严重。也许是小孩子的抵抗力弱……”
马晋龙一眼就瞟到了医生身后的大胖子,显然对他的存在有些疑惑,但是此时并不是问他为什么在这里的时候。大胖子倒是非常自然地朝马晋龙点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马晋龙也礼节性地点了点头。
“这样的病症太奇怪了……”医生皱起眉头,挠了挠胳膊。一条暗红的血迹顺着医生的手指留在了他的胳膊上。
医生浑然不觉。
据后来马中楚的回忆,当时在场的其他人都将注意力集中在酒鬼的儿子身上,没有人注意到这个细节。虽然只有马中楚看到了医生胳膊上的血迹,不过他当时以为那是医生治疗酒鬼的儿子时沾到的血。所以马中楚也没有把这个细节放在心上。
就在这时,屋外响起一个熟悉而略带嘶哑的声音:
大月亮——细月亮——
哥哥在堂屋做篾匠,
嫂子在厨房蒸糯米,
蒸得喷喷香——
……
马中楚如同被电击中一般,浑身如同沙粒在皮肤上打磨。在场的所有人都定住了,愣愣地听着从窗棂里漏进来的歌声。那是这个地方的小孩子都会唱的童谣,马中楚情不自禁地跟着哼唱起来:
不给我吃,
不给我尝,
气得我跑掉个娘……
这个童谣的大意如同歌词一样明朗。
“是干哥的声音!”马中楚神色慌张,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惊。
几个人急忙从屋里跑出来。
外面没有马传香的身影,只有在山与山之间来来回回的回声。因为是寂静的夜晚,那回声显得非常清亮。
“他还活着——”马中楚惊喜地拉住干爹的手,“他没有死,他还活着!他跟酒号子的弟弟和儿子没有任何联系……我……我错怪……”
“咣——”一个耳光刮在了马中楚的脸上。
“你还没有看到你干哥的样子呢,你现在就确定他没有事?他没有事他干吗不回来?你自己都说了你的新娘是鬼,你现在还想着怎样维护她?”马晋龙扬了扬手,这一巴掌打得自己的手火辣辣地疼。
马中楚捂住脸,但没有丝毫生气的意思,眨了眨眼睛,道:“那么……那么我们循着干哥声音的来源不就可以找到他了吗?”
“这声音来来回回的,怎么知道是从哪个方向发出来的啊?”医生在一旁皱眉。
酒号子则没有医生那么消极,脑袋像被人拨动的向日葵一样来回摇晃,似乎他能从这回声中辨出声源的方向。他的心情周围人也能理解,因为他还对马传香抱着那么一点点的希望。
大胖子突然问道:“你们这个村里是不是有个洞穴?”
“洞穴?”几个人的目光同时聚集到大胖子的身上来。
大胖子点点头,道:“我跟马传香喝过几次酒,每次喝醉了,就说到一个洞穴。他说他给我的货都是从那个洞穴里弄来的。”
马晋龙浑身一颤,厉声问道:“货?什么货?”
大胖子自知失言,但是已来不及收回了:“那个……那个……”
马中楚见大胖子畏畏缩缩,猜到他有难言之隐,便说:“你不要为难,现在救人命要紧。你不用说什么货,但是请说说我干哥说的那个洞穴。”
大胖子咳嗽了两声,搓了搓手,说道:“他说他们这个村是个风水绝好的地方,如果能够从天空俯瞰这个地方,就会发现这个地方的地形十分像一个女人的身体。两座对称的山就是女人的玉峰。这双乳峰的后面是油菜田,前面有果园和红薯地。油菜田、果园、红薯地和这两座玉峰连结成一片,描绘出一尊仰卧的裸体女像。油菜田是脖子,果林是身躯,双腿被千亩稻田淹没。”大胖子干咽了一口,继续说:“有一次马传香喝醉的时候提到,在两腿中间,还有一个洞穴,恰好像女人的隐秘部位。”
听的人都睁大了眼。
大胖子连忙解释道:“你们住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既然是隐秘的部位,自然不会轻易让别人知道。马传香就是这么跟我说的。”
“胡说!一派胡言!”马晋龙涨红了脸,唾沫横飞地说道,“这话你也能相信吗?这是他喝多了猫尿乱说一气!”
大胖子摆摆手,继续说道:“还不止这些呢,马传香说他在那里养了一个婆娘。这个婆娘很漂亮,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包括他的父亲在内。他说他那个婆娘很听话,他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那个婆娘从来不反抗,比酒号子的婆娘还要好……”大胖子见酒鬼两眼一鼓,连忙后退几步,慌乱地说:“这话是马传香说的,可不是我说的哦。你不要生我的气。”
马晋龙跺脚道:“这不是睁眼说瞎话吗?他肯定是骗你的。他有没有婆娘还能瞒得过我?他肯定是喝多了猫尿说胡话。”
大胖子道:“我也不相信,但是他说得好像真有那么一回事似的。每次他给我交货都非常及时,还算个守信用的人,我又不得不……”他为难地看了看马晋龙。
医生显得比较平静,见大胖子不再说话,便问道:“你这次来这里,是因为这次他没有按时交货吗?”
大胖子点点头。
医生对马晋龙道:“虽然这个人的话不一定可信,但是我们可以按照他说的地方去找找试一试。”其他几个人连忙点头。
马晋龙的眼神有些涣散。他冷静了下来,缓缓地点了点头。
他们几人刚要走,马晋龙一下子坐在了门槛上。他拉住马中楚的裤脚,有气无力地叮嘱道:“中楚,我就不去了。你替我去吧。”
医生诧异道:“你怎么了?你怎么能不去呢?”
马晋龙佝偻着身子,如同一只被煮熟的龙虾。他缩了缩肩膀,缓缓道:“我突然感觉浑身无力,你们去吧,我不去了。”末了,他又瞟了马中楚一眼,但是很快又收回了视线。
于是,马晋龙一个人留了下来。
医生的房间里不时地传来酒鬼的弟弟和儿子的哼叫声。马晋龙感觉有些冷,于是双臂交叉搂着肩膀往屋里走。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马晋龙抬起头来看了看门楣。在这个村子里,几乎每家每户都在大门口的门楣上悬挂一块圆镜子。那是驱邪的镜子,也是驱走已故亲人的魂魄的镜子。如果已故的亲人魂魄因为想家而回来,经过大门的时候就会从镜子里看到自己可怕的样子。这样,它就会记起自己已经死了,人鬼殊途,如果再回来只会吓到晚辈。
马晋龙抬头看那块镜子的时候,似乎看到了自己的影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