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咣当”一声响,南墙上突然开启了一扇窗户。
南窗本可以看到院中情景,他们进屋时,院中已开始飘落小雪。而他们见到的是漫天大雪,见不到院中其他东西,没想到,才进来一会儿,雪就下得怎么大。
一个婀娜的白衣女子在风雪中轻唱曼舞。虽然只能看到她的背影,但那一头青丝和俏丽身段告诉他们,那女人很美丽。
雪很大,在女子的宽大衣袖挥舞下,扑扑洒洒地飘入屋中,雪下到了屋里,屋里在下雪……
第十九节: 窗含雪
美丽的女子,洁白的大雪;婀娜的舞姿,婉转的唱腔。一幅诗般的画面,鲁一弃的心仿佛融入这画面之中,他仿佛也是一朵随着那衣袖飞舞的雪花。
有了融入,才有体会。有了体会,才有感觉。于是,感觉告诉他,很恶心,很眩晕,很可怕。
“退,别碰那雪!”独眼低吼一声,撑开“雨金刚”护住三人。独眼的吼声中有恐惧和愤怒,而在鲁一弃和他大伯听来却只有恐惧,这样的信息让两个人不由地随着独眼的脚步急切地往后退让。
那雪花舞成一团,紧追其后,向三人泼洒过来。风很急,那雪花过来得也很急。光退是没用的,身背后就是弧形墙壁,已经退无可退了。只有往过道里走,可是到底应该走哪道门呢?
独眼把手中“雨金刚”机括一扭,伞面分成八块叶片一顺侧转三十度,就像是磨房里吹谷壳的转扇叶面。独眼左手握伞杆,右手转动伞把。那伞真就如转扇一般,鼓起一阵风,把那飞舞的雪花向窗外吹去。
京腔的声调骤然变高,女子婉转的唱音变得尖利无比,就如刺耳的针芒。那窗外舞蹈的动作也有些加快,但还是舒展挥舞得很优雅。所不同的是又有两股劲风吹入,把独眼吹回的雪花翻转成左右两个漩涡一般。然后让过独眼手中伞面吹来的风头,从两侧包绕过来。
独眼变得有些手忙脚乱了,他把伞转向左面,稍稍吹退那些雪花,又忙转向右边。脚下也一点点地往后移动退却。一把“雨金刚”很难抵挡住两面的夹攻,所以他们真的到了必须退入通道的时候。
“走这边。这里应该是活路。”鲁承祖果断的说,那是因为他在这门口感觉到强烈的过堂风。这门里的路能通到屋外,应该是从这里通行。
“还是走这边吧,前面几道坎的扣子都是顺我们思路下的。对家把我们的每一步都算计好了,我们应该反其道而行。”鲁一弃很坚决的说。然后他没等任何人发表意见,毫无反顾地率先走入门内。
鲁承祖跟进来啦,他走得很快,他要走在一弃的前面。因为鬼坎不同于活坎,突如其来的袭击是针对离得最近的和最有袭中把握的人。
独眼也跟了进来,他依旧拿着“雨金刚”守在门边。这位置离窗户远了,风也没那么急了。雪花过来要通过不是太宽的门,也变得容易防了。
门内没什么异常,只是依旧黑暗,幸亏波斯萤光石的亮度足够看清脚下的道路,那道路是逐渐变窄的,虽然不很明显,但鲁一弃还是一眼看出。相比之下,是刚进门的地方最宽。
鲁一弃停下了脚步。鲁承祖这时已经走到他前面,可是他却突然停了下来,这让紧跟其后的鲁一弃也不得不停下来。
鲁承祖微弯着腰,口鼻中呼呼有声,牙齿也格格直响,就象是在打摆子。
“你怎么了?!大伯!你怎么了?!”鲁一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状况。
鲁承祖微微回了下头,鲁一弃看到的是一张发青发绿的脸,两眼中也蒙着层灰绿色,脸上挂满黄豆大的汗珠。
鲁一弃吓一跳,刚才自己要求退回去时,大伯也有这么一番痛苦的表情,可没这样厉害。他是不是也中了什么毒,要么就是中了什么邪。
他回头想叫独眼看一看,就在回头的瞬间,他见到一个灰色的背影从门前闪过,又是那个似曾相识的背影。他不由一愣,这个身影好像一直都跟在他们身后,他想干什么?
“看,我大伯……”鲁一弃现在最重要的事是要独眼看一下鲁承祖到底发生了什么情况。可他说话的同时,转头再看大伯,鲁承祖已经恢复了原来的状态,除了额头还残留些汗水,其他的迹象全都消失了。
鲁一弃怔怔的看着大伯,他又愣住了,不是因为鲁承祖恢复了原来状态,而是因为他的眼光跳过大伯的肩部,对视到一双眼睛,一双黑暗里的眼睛,一双在燕归廊出现过的眼睛。
背影和眼睛又都出现了,难道真是鬼坎里的幽魂在游荡,还是在不知道的角落里还隐藏着什么更可怕的东西。
眼睛眨都没眨就消失了,比在燕归廊消失得还突然。
舞蹈的美丽女子却理所当然地出现了,出现的过程显然很是突兀,也很诡异。她是慢慢从门边看不到的地方飘到门里的,而且依旧只看得见背影。
雪花也飘舞进门口,但已经不多,远没了正厅里那么漫天飞舞的狂劲,只有衣袖和裙裾边还有少许些在盘旋。
京腔的声调唱得更加尖利,让人有不由自主去掩耳朵的**。
独眼在退,他手中的“雨金刚”已不做旋转,伞面也恢复了原状。那点零星雪花的威胁,用这样的“雨金刚”来防御足足够了。
鲁一弃在纳闷,如此美丽的背影,怎么会让自己有恶心可怕的感觉,会不会是那奇怪雪花带给自己这种感觉?但如果那美丽女子的武器就是这飞舞的雪花,那么现在雪花已经快洒完了,她还跟来做什么?
鲁一弃还发现了一个现象,那女子的舞蹈虽然美丽,但翻来覆去就几个动作,似乎单调些。而且这几个动作也渐渐在变形、在走样,虽然还是那么婀娜、娴熟,却多少带有些怪异和僵硬。
变了!终于变了!
是动作变了,那女子一个后滑,如飘忽的影子闪到独眼的身边,一双白滑的小手从宽袖中伸出来,手指是一个柔美的姿势,伸向独眼的脸。从手的姿势可以看出,那是要捧起独眼的脸,就象怀春的少妇捧起情人的脸。
鲁一弃大叫一声:“小心手!”
并不是因为他被手指抚过脸,导致脸颊中毒他才这样大叫。他根本就没见到抚摸他脸颊的到底是谁,虽然感觉到的飘来飘去的身影和这白衣女子的婀娜身影很相似,但是不是就是她下的毒,他却不能确定。
他大叫是因为他从来没见过一个女子能把双手向后平伸得如此优美自然,就像是向前伸一样,真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胳膊转别过来的。除非她的骨骼是碎的,或者,就根本没有骨骼。
独眼应付女人的手段很老道,也很熟练。不知道平常是不是也这样,那真没几个女人受得了。
他用“雨金刚”挡住那女子,然后往外一推。“雨金刚”在外推的同时收下伞面,然后一个翻手,“雨金刚”绕头画个圆砸向女子的后脑。把那后脑砸个正着,钢面、钢骨的“雨金刚”这下子砸得很重,发出一声闷响。而那女子在这大力一砸之下竟没有丝毫损伤,只是原地转了几个圈,然后顺着这力,快速飘移向鲁一弃。
“小心毒!”这声大叫是独眼发出的。
这句话让鲁一弃知道了,这美丽女子也是个会用毒的女子,不,不应该叫美丽女子,不知道应该叫什么。就在她被砸得原地转圈的时候,鲁一弃没见到她的脸,他见到的除了满头青丝还是满头青丝。他知道了,无论在哪个角度,他永远只能见到这女子的后背;那东西,她的手无论伸向哪个方向都是向前。
鲁一弃不再手软,他不清楚他见到的是什么,他似乎又完全明白见到的是什么。这影子般飘过来的东西让他心中的恐惧和厌恶交织在一起。他现在唯一的目的就是不能让她靠近。于是他扣动扳机,咬着牙,发着狠,一枪接着一枪,直到打完枪膛里所有子弹。
子弹击中头颅、击中咽喉、击中胸口、击中腹部、击中两膝。
不,没有击中两膝,只是击中膝部的裙子,裙子上被打出两个窟窿。这两枪落空了,子弹没找到膝盖,也不知道裙子里有没有腿、有没有膝盖。是的,她一直是在飘移,她没走过一步。
子弹击中那东西的身体时,发出很沉闷的“噗噗”声,犹如击中败革。子弹的冲撞力把那东西稍稍阻了阻,她的移动速度慢了一点。
是的,移动速度稍慢了下来,这是六发子弹发挥的唯一效果。所以那东西依旧平伸着双手直逼过来。
鲁一弃不知道怎么躲避,过道的宽度不够闪过这个伸直手臂的怪物,往后退,速度也比不过她,再说背后还有个鲁承祖挡着。
鲁一弃脑子一片空白,那已经伸到自己面前的白滑小手让他一阵心慌烦燥,那小手白滑得发光,但并不纤细,反倒有些肿胀般,像在水中浸泡得发浮。
他知道躲不过了,他感到太阳穴发麻。只是本能地稍稍扭头,然后准备无奈地接受这次亲密接触。
就在这接触就快实现的千钧一发之间,他后背心被一只有力的大手一拉,躲过了捧向自己脸庞的那双白滑小手。
是鲁承祖拉开了一弃,他这一拉,不仅让一弃躲过了那双手,他还把一弃拉到了自己的身后。
那东西没有停止自已的移动,她继续逼迫过来。现在她面前的目标是鲁承祖。
鲁承祖不是鲁一弃,鲁一弃只要手中有枪。他能对付各种活坎和人。但现在面前这玩意儿,枪根本不起作用。
鲁承祖没有枪,他手中有一只墨斗。面对逼迫扑过来的怪物,他抬右脚一脚踹在她小腹上。那怪物只顿了顿,还是继续向前。
就在那怪物顿了顿的刹那,鲁承祖从墨斗中拉出一根墨线,两手舞动如花,在怪物的双手上缠绕了个“飞龙云痕扣”。然后双手一拉,墨线把双手勒合在一起,而且深陷入肉。
锁住了手却并不影响怪物继续往前冲。鲁承祖抓住墨斗和线头的同时,再次伸出右脚。他这次不是踹,而是用右脚狠狠抵住怪物的小腹,不让她前行。腿的长度超过手臂,所以怪物虽然伸直了手,却碰不到鲁承祖。
独眼没闲着,他丢掉“雨金刚”,抽出一根红线,一个健步纵到怪物身后。其实也说不准到底是前面还是后面。他用红线在怪物脖子上绕个圈,然后系了个“破棺提尸结”,把那怪物向后拉去。
京腔的声音变调了,变成“吱哇“的乱叫。
独眼手中一用力,红线绷得紧紧的:“尸寒九分僵,无毫自入棺。乾元亨利贞,‘华表柱’分身!明神暗神,五丁五甲,过路仙家帮一把。开!”独眼这念的是“分尸断魂咒”。这种驱鬼咒符请神拜仙都是不作兴请全力的,所以独眼念的咒语中只请五丁五甲,留一丁一甲,过路神仙也只请力一把。那“华表柱”为鬼的祖名。
红线拉得更紧,但那怪物却没反应。“明神暗神,五丁五甲,过路仙家帮一把。开!”独眼再次发力。“嘣”的声响,红线断了。
“啊!”独眼愣了。
“噫!”鲁承祖很是意外。
京腔的声音已变成一个怪音在反复着。就象是一张血盆巨口在不断咀嚼着什么。
怪物继续发力,鲁承祖已经撑不住了。他支在地上的左脚开始后滑了。鲁一弃见状,一步上前,用肩膀顶住大伯的背。怪物又被止住。
鲁承祖把扣勒“飞龙云痕扣”的两只手转了个角度。持墨斗的手在上,持线头的手在下。一注墨汁顺墨线流下,流入怪物手臂上墨线的勒痕。
不知道鲁承祖期待看到什么情景。但可以肯定的是他什么都没见到。因为他在叫独眼:“老三,有没有其他法子?”
独眼没其他法子,他还是抽出一根红线。然后他咬破右手中指,把红线从中指的伤口上抹拉了一遍。再次绕住怪物的脖子,这次系个“赶尸挂搭套”。
“一红尽断黑白僵,无魂无魄归泥丸。天线红光,随我回棺。”右手拇指和咬破的中指捏住线头,左手一晃,燃着一张驱魂符。嘴里再高喝一声“走!”
“嘎嘣、嘣”怪物是走了,却是朝着鲁承祖再次发力,前进了一步。不但走了,还绷断了手上的“飞龙云痕扣”。
“老三,好像不是鬼坎。坎子中有点夹生。你还是试试断弦儿。”
话还没说完,那怪物突然原地又打个圈,拉脱独眼的红线,让过鲁承祖撑住的脚。鲁承祖和鲁一弃两人叠着跌出去。怪物转过了,又向他们飘过来。
独眼没理会到鲁承祖的意思,还没准备下一步干什么。那伯侄二人就跌扑在他前面。紧跟着怪物也追过来。
他两手空空,那两人跌在地上,怪物迎面冲来,三人避无可避。
京腔又婉转悠扬地响起。
那怪物的双手直逼过来,独眼知道不能让这手沾上,这双手的可怕无法想象。可是没有办法,除非牺牲一个人抱住那怪物,让其他两个人逃走。
独眼知道应该牺牲谁,他已经屈膝弓腰准备从地上两个人身上跳过去,抱住那怪物。可是太晚了,就在这时,那怪物突然弯腰,双手依旧那样笔直地伸向地上的鲁一弃。鲁一弃可以翻身滚到一边,可这样,大伯的背心整个就暴露在那怪物面前,他不能这么做。
那他能怎么做?
鲁一弃伸出双腿,两脚掌对合,用脚底夹住那双手。他知道自己这样做的力量不大,不可能夹住那双手,更不可能阻止怪物的前移。他是没办法的办法,也是出于最后的求生本能。
的确,他也就只能如此了,除了这样,他还能做什么?祷告,求神,念佛……?
第二十节 : 千目望
夹住了,停住了,京腔的声音没了。
不知道是哪路神灵帮忙,鲁一弃竟然做到了。他的双脚没感觉到什么力量。那怪物的身体就像是根隔夜的油条,软搭在那里。
鲁承祖已经从一弃的身下爬出,他捡起独眼扔在地上的“雨金刚”,用伞尖挑起那怪物的裙子看了看,说道:“把脚放下吧。她簧劲没了,不会再动了。”
鲁一弃放下双脚,那怪物果然不动。
鲁承祖放下了裙子,那怪物却忽然又往前一窜,吓得坐在地上的鲁一弃手脚并用,往后连退四五步。怪物只动了动,就又停住。看来这动作是最后的一点簧劲在复位而已。
独眼扶起鲁一弃,然后来的怪物面前,接过“雨金刚”,拨弄了几下那些青丝,又拨弄了几下衣袖和胳膊。他感到非常奇怪“明明就是个僵尸身,我的那些法咒怎么就制不了她?”
“我的法子不也制不了嘛。那是因为这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僵尸。你看她的裙子下面。”鲁承祖边说边指着裙子示意独眼挑起。鲁一弃也好奇的走过来,他看到那怪物没有脚,下面是个轮柱,装了三个万向转轮。原来那怪物飘移是靠这万向转轮在走。
“哦,对了,这是‘尸偶’。宋人柳修《弄鬼轩笔录》中曾提到过,可谁都没见过。这‘尸偶’是借用百年毒浸僵尸的上半身,再加上轮柱机括来移动。其实那僵尸是死僵尸,剧毒浸泡百年以上,是尸变不了的。我就不知道她的上半身是怎么动作的,还有那京腔,她连嘴都没有,声音怎么发出来的?。”独眼对僵尸鬼怪那是如数家珍,可对这怪物是怎么回事却也是一知半解。
“你看,这几十根钢弦都连着僵尸,可能就是它们在操控上半身的运动。这道理和木牛流马一样,只是没想到它连手指的动作都操控得那么好,太细致了,这功力我们比不了。幸亏她在最后关头机簧的力量松到头了。至于那京腔是怎么唱的,我也没搞明白。”鲁承祖二十年前就知道自己比不过对家,现在他说到自己比不了对家就更加自然。
原来不是自己两只脚对夹这一招起的功效,鲁一弃有些失望,也有些后怕,要不是运气好,还真不知道是怎样一个结果。
“木牛流马。”鲁一弃知道,他最早是从说三国的艺人口里知道的,后来他还在好多本书籍上看到。他在洋学堂见过一些洋玩意儿,和那木牛流马有异曲同工的妙处,于是他自信地说道:“也许我知道是她是怎么唱京腔的。”
“能说吗?”独眼的好奇心很强。
“你先说说这‘尸偶’的毒,还有那雪是怎么回事。”其实鲁一弃不用这样用条件交换,他要是直接问,独眼也会对他毫不隐瞒。
“那雪叫‘银尸絮’,《秦-礼葬》有记载,王侯巨贾仙归,为防尸腐,用密封巨棺,把尸体浸没水银之中。尸体饱吸水银之毒。如今把这尸体掏出,在三伏天暴晒十天,那尸体会慢慢萎缩,然后身体表面积聚白色飘絮,这就是‘银尸絮’。此物着体即化,渗入血中,三天内血流凝固而死,无药可解。这‘尸偶’更厉害,百年僵尸,本身就带剧烈尸毒。你再看她的手,为何肿胀,是因为经过剧毒浸泡而孕足了毒素。为何雪白光滑,是因为世上有十一种剧毒混合以后会反变得无味无色,但中者立死。”
“那我脸上的毒呢。”鲁一弃随口又加个条件。
“是尸毒,不算厉害。你脸上有黑指印,是人直接用手下的,但不知道怎么下的。要是‘尸偶’带的那两种毒,神仙也不敢用手。你说说京腔吧”独眼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给了鲁一弃。
“那京腔,……”
“当心!”独眼虽然只有一只眼,但他是夜眼。所以只有他看到黑暗里突然袭出的身影。
鲁一弃竟然没有一点异样的感觉,这样的袭击他应该可以提前感觉到点什么,可这次真的没有。是因为偷袭速度太快,也因为那袭来的东西很平常,平常得就像是一个人,一个不带烟火气,不带世俗气,不带杀戮气的人。这叫鲁一弃没法感觉,那人就像是融入在空气中一样。
《鲁班的诅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