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节
鲁天柳在门洞前静立着,清明的三觉渐渐进入了忘我的状态。
最近她发现自己在三觉的功能上有了不可思议的提高。这情况她没告诉任何人,自己偷偷跑到秦先生房里偷了本《玄觉》来看,这书是她和秦先生一起去龙虎山时,白胡子掌教天师送给秦先生的,让他在合适的时候给柳儿讲讲。
而秦先生一直都没有再和柳儿提过这书,不知是时候不合适,还是他根本就已经忘了。
说实话,这书真的很深奥,就凭柳儿在道学与玄学上的造诣,是很难理解的。但是柳儿是聪明的,不同一般的聪明。她一页一页的翻书,并不仔细看所有的内容,因为需要的东西会下意识地落入眼中。
“异觉需心性驾驭,集精聚神理清明,无我无形可觉蚊翼风动土下蚁行。”这样玄学理论柳儿竟然一下全明白了,就好像许多年以前就已经知道,只是要这书本再印证一下而已。
弥漫的雾气里有阵阵清香,应该是新鲜枝叶的气味。并且,这清香随着簌簌的响动,变得渐渐浓郁。其实这一切只有鲁天柳能感受到,跟在她身后的五候对这样的环境和变化没有丝毫的觉察。
鲁天柳不知道那簌簌的响声是什么发出的,但不管是声音还是气味,给她的感觉都是很好的,就如同是遇到朋友、亲戚一样温馨自然。于是她走进了迷雾之中。
郑五候跟在她的后面,手中还拖着那女活尸。他一开始就想走到鲁天柳的前面,可是鲁天柳不让。这对于五侯来说也习惯了,因为哪一次都是这样,大家都不信任他。
现在鲁天柳走进了院子,不但没有让郑五候走在前面,而且还回头示意他先不要跟着了。其实柳儿比五候自己还要清楚,像他这样莽撞、懵懂的性格其实很不适合干坎子行的事情,几乎每次外出办事都要受伤,而且还都是这个傻小子额骨头高,要不然一准早就丢了性命。
五候最大的优点是听话,而且根本不问为什么,让他停住便站在圆月门外没跟着进去。只是在鲁天柳走进迷雾的瞬间,他将手中刀杆一竖,开口说了句:“有事你叫唤一声。”
鲁天柳回头朝他吐吐舌头,做个怪脸,由于有迷雾的存在,五候看得并不十分清晰。
四五步,只有四五步的距离,鲁天柳已经完全掩入了雾中。又是四五步的距离,柳儿止住了脚步不再前行。因为她身体外露的肌肤一起感觉到有东西在逼近,速度虽然不是特别快,但逼近的轨迹却是十分怪异的。她也迅速判断出那些东西在呼吸,在生长,在运动,那是个活的东西。
鲁天柳是悄无声息地将“飞絮帕”滑出自己的袖口,两根都蛇一样地溜了出来,她知道马上就会有事情会发生,但这事情似乎和自己毫不搭界,自己就像是在一个不合适的时间走进了一个不合适的地点一样。而且她还发现,那些渐渐将自己围拥起来的东西,给她一种遇到朋友、亲戚般温馨自然的感觉,但是这感觉是有致命可能的,这感觉里包含的东西太多太多了,有无可奈何、无望挣脱、无法呼吸、无处可逃。
一根细丝软软柔柔地搭在柳儿的手臂上,并且抖动着、颤栗着、蜷曲着、舒展着继续前行,另一根同样的细丝搭上了柳儿的裤口,还有一根更为粗大的,带着一前一后两张叶片,如同不对称的一对翅膀,轻轻柔柔地压在柳儿的脚背上。
“飞絮帕”脱手飞了出去,是左手那根,右手那根甩了出去,帕子头直追飞出去那根的链子把,并魔术般地缠绕在一起。
“拉个!”鲁天柳发出的声音并不尖利,也没有太多慌乱。但她的心里已经已经紧张得如同要窒息了一般。
“飞絮帕”的球头缠在五候的刀杆上面,五候紧握住刀杆,同时也抓住了帕子的链条,他早就丢开了女活尸,闲着右手在等着呢。
鲁天柳像是个人形的风筝被拉着放飞了,她几乎是脚不沾地地被郑五候拉出了院子,这个瞬间的过程,柳儿听到了断裂声、惊叫声、惨呼声。
这样的招式是鲁天柳和五侯私下练的,他们已经不止一次用到,最惊险的一次是在金陵城外紫金山,郑五侯将柳儿拉出白玉蛇窑。
鲁天柳心里比郑五侯要清楚得多,眼前逃过的这一劫比当年的白玉蛇窑要凶险得多。
院子里的雾气越来越浓,鲁天柳耳中的簌簌声已经变成了干涩的鬼泣一般,而且是一群鬼的哭泣。
声音大了,就连五侯也听到了,那声音在他听来就好像是几万只蝎子甲虫在翻腾滚动。
“是魔龙抖甲吗?”五侯傻楞了半天,终于想到一个有点类似的鬼怪故事。
第二十二节: 阴气升
“勿对格,肯定勿对格。”鲁天柳虽然是软软的吴语腔调,语气却是十分坚定的。“是个长得交关(非常)快格物事哉。”
簌簌声始终没有越过院墙和圆月花门,就好像是有一道透明的障碍将它们阻隔住了。
浓雾来得快,散得也快,鲁天柳看很快就看清了院子里的情景。
院子里是铺天盖地的蔓藤枝叶,可是那些藤条已经开始在干枯,藤叶也泛起了焦边。
鲁天柳的耳朵里仿佛听到枝叶为衰老在叹息,为垂死而感慨。不知道为什么,鲁天柳自小就和花花草草特别投缘,在她感觉里,那些植物和动物一样是活的,是一样有惊、有悲、有乐、有惧的。她经常会觉得那些植物在和她交流。她曾经将这种感觉告诉过秦先生,秦先生却笑她,说她是个柳树精,被老爸给捡回来了。
鲁天柳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植物,但是她听说过,那是在龙虎山的那几天里,几个老道士像是一百年没有人说过话一样,拉着她喋喋不休地说了好几天,说的都是些显摆自己能耐、见识和险遇的事情。就连已经闭关几年的掌教天师和几位祖天师、太祖天师都把她叫了去唠了好一阵子。最后走的那天掌教叫人送来一帖,上书:“且把闲言记心中,他日用时应天数。”帖子写得十分浅白,似乎是害怕鲁天柳看不懂。其实柳儿跟着秦先生这么些年,对那些禅语道义还是能看懂许多的,而且有的时候,有些别人无法理解的玄奥禅道,她却能一语道破,好像她生来就懂一般。
记得当时,道清殿的吴天师就跟她讲过“一刻生死,阴魂菟丝”的事情。坟头菟丝,不是草,而是藤。不知为什么,只生长在阴气极盛的坟头之上。有人说这是怨气所结,有人说这是坟中鬼魂的头发,还有人说这是妖魔扑食的触角。这藤能缠倒墓碑,缠死坟边树木。
吴老道说的菟丝藤却又和其他地方不一样,他曾经在洪泽湖边芦苇泥沼滩中收红鳞骷髅尸的时候,遇到了一种从生到死只有一刻时辰的菟丝藤。这菟丝藤从红鳞骷髅尸的坟头长出,长出时坟头周围阴寒的迷雾一片,因为泥沼滩里坟头的位置、方向容易搞错,所以首当其冲的吴老道走过了这片区域,等他回头赶来,迷雾已经散去,他见到的是血红一片的藤枝藤叶。随他同去的一个师弟、两个师侄、一个向导,还有一个船夫,都被裹在这片菟丝藤中,成了五具干瘪的尸体。菟丝藤吸干了他们的鲜血和体液。但吸干了五个人的菟丝藤也没多活多少时间,很快就干枯而死。
鲁天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能这样肯定面前的就是阴魂菟丝藤。虽然这里没有坟头,虽然这样的秀丽园子中不会埋有死尸,虽然她的鼻子没有闻到一点污秽的气息,但她在意识里无比坚定地认为这就是菟丝藤。因为菟丝藤给她的感觉就像是亲戚老友一样,也仿佛是前世宿敌。但不管是什么,有一点是很清楚的,刚才要不是见机快,让五侯迅速将自己拉出,她现在也是这片枯藤中的一具干尸。
老友死了,或许说成去再次酝酿重生更合适,因为他们的根,他们的种子肯定没死,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卷土重来。
柳儿和五侯快速通过这个满是枯藤枝叶的小院子,从对面院墙上同样一个圆月门洞出去,五侯依旧拖着女活尸没丢掉,因为柳儿说了,这东西可能要派用场。出去后,面前的路又做丁字分岔,他们两人在岔口的地方再次驻足不前。
五侯安静地看着鲁天柳,他是没有决策的人,所以他在等柳儿做出决定。
鲁天柳抬头看看周围房子的构造,然后又往左右道上各走出五步,清明的三觉对小道过去的方向好好做了一番搜寻。搜寻的结果让她茫然,也让她恐惧。
一股阴寒的气息通过她温热的鼻翼直冲脑顶,让她脑顶骨如被寒针刺中,外露皮肤上的汗毛孔猛一收,外露皮肤上的汗毛尖在颤抖,她感觉到那两个方向弥漫着茫茫然的阴寒气,并朝这里包绕过来。这样浓重阴气一般只有数百年以上的坟地才会有,而数百年的坟地肯定有浓重的污秽气夹杂在阴寒气中,可这阴气中竟然没有一点污秽、霉涩的味道,是一种清灵爽洁的阴寒之气。也正是这样清灵爽洁的阴气让她感到恐惧,如果真的有些不干净的味道,就她从江湖上和秦先生那里学到的些方术方法那倒也可以对付两把。看来现在在他们面前的气息已经超出了人与鬼的概念,那是一种天地自成的或者是仙道修成的气息。
让鲁天柳恐惧的还不止与此,从往左去的那个方向的阴气中有好多处发出异响,像是磨牙声,也像是抓挠声,还像是咕咕的呼噜声。往右的那个方向出来的是长久不息的嘶嘶声,像是气体喷出的声音。鲁天柳能从这声音里明显听出怨毒和晦涩,这些东西肯定是诡异和阴毒的,可是自己的鼻子却没闻出来,这是否又和戏楼里一样,两种感觉都正确,两种现象都存在。
鲁天柳知道自己必须马上做出决断,选择一个正确的方向。因为自己刚刚闯过的院子里,随着菟丝藤的枯萎收缩,那方地块也慢慢升腾起一团同样的阴气,并越出院门向她这里包绕过来。
鲁天柳的心里很紧张,但她的面目表情没有显露出一点点。郑五侯当然不知道现在自己是怎样一个处境,不要说他了,这整个院子里可能没有一个人能有鲁天柳这样的感受。
“那边应该是正堂天井,瘦老头说的‘尸茧蠨蛸’就在那里。”郑五侯难得说话,但是对于房子的构造和布置他却不比鲁家的任何一个人差,这是他下了一番苦功才有的收获。他忽然多嘴是因为他觉得鲁天柳肯定不会往正门去,柳儿这样聪明,刚才也问了那个又枯又瘦的老头,知道正门那里有可怕坎面,绝不会自己往那坎面上送的。五侯说这样的话只是找机会让柳儿知道自己也不是很傻,让她也有个夸奖自己的机会。
“对,那里是正堂天井,我们往那里去。”柳儿说完这话,五侯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还甚至以为柳儿又是在说反话捉弄自己。但他只是嘴角半开了一下,马上义无反顾地往右边小道走去。
其实鲁天柳心里真的很感激五侯提醒了她,帮她做了决定。虽然正堂天井那里有“尸茧蠨蛸”,但自己不是带着女活尸吗,那枯尸太监不是说这女活尸可以收“尸茧蠨蛸”吗?还有自己听到那阴气里的嘶嘶声,保不准就是这些“尸茧蠨蛸”发出的。而且还有最重要的一点,自家进来的几个人被分割几处,现在他们都不知都在哪里,显然是对家早有准备,设好套子给自家钻。那么后门那地方肯定会被封口,所以自己应该先给他们备下一个退路,既然这里是坎子家的园子,既然已经知道没了后门的退路,就只好看看能否占据正门了。
没走出两步,他们发现斜前方的正堂天井里起风了,风中还裹着大得出奇的雨滴。鲁天柳认识这雨滴,这雨滴是尸茧,她在龙虎山的时候,掌门天师给她看过两只养在罐子里的尸茧。她看到尸茧,就想到“尸茧蠨蛸”,想到“尸茧蠨蛸”就知道坎面动了,困住的肯定是自家什么人。
于是柳儿脚下几个飞纵,抢到五侯的前面,转过一个拐道,看到了扇形侧门,看到了“水晶帘子”,看到了正要合身扑上去的一个浑身破烂的血人。
她的鼻子闻到了更为浓重的阴气,但也稍稍闻到一点尸气,她知道这是尸茧发出的。
嘶嘶的响动在她的耳中已经变成细雨洒叶一般,那个破烂血人发出的喘息声音如同雷鸣一般,反倒是人为弄成的飙劲狂风的吼声没能在她的耳中产生太大反应。她的三觉就是这样,只对有灵性的东西有很大反应,于是从嘶嘶声她知道那雨滴就是“尸茧蠨蛸”,从雷鸣般的喘息,她知道这个血人就是秦先生。
柳儿发出的那声吴语腔调的娇喝,不但制止了秦先生的拼死一扑,而且还让这院子里的暗藏的一些高手心头一滞。狂风猛地一停,正厅的几扇花格门叶骤然打开,空中随着狂风飞旋的雨滴瞬间落下,在青石地面上不断的弹跳蹦跃。
秦先生知道来了援手,不用再着急拼死扑击了,所以也就不能让这些雨点落在自己身上。他左避右躲,跌跌撞撞,非常狼狈,一则是因为他本就不是真正的会家子,他原本是个不懂打架的人,再则他浑身的伤痛也让他的行动难以自如,而且他为防止有其他意外,躲避时坚持按“六分秤点”的延伸线在走。
终于雨点都躲过了,秦先生则跌跪在正厅的门槛外面。这一跌,让他浑身像被撕碎了一样疼痛,浓稠的血,涌出了伤口,透过了棉服,滴挂下来。
他将被痛苦扭曲了的、被血污和火焰涂抹了的脸艰难地抬起。瞬间,他脸上所有的表情和特征都被单一的惊愕所代替。那是因为他看到正堂中央挂着的一幅画。
鲁天柳一直冲进扇形侧门的门口才止住了脚步,她想离得近一点,以便看清这“尸茧蠨蛸”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因为她虽然从枯尸太监口中知道女活尸可以对付“尸茧蠨蛸”,可是怎么对付,她却不懂。
就在这一刻,院子里的狂风突然又起,但不再盘旋,可能鼓风的高手顷刻间还没调整一致。但那风却吹着“水晶帘子”晃悠悠往柳儿身上罩盖下来。
女活尸越墙而过,摔在正要罩盖下来的“水晶帘子”上面。帘子没有散,一个翻转反将女活尸裹在了其中。那是郑五侯眼见着帘子要罩盖柳儿,自己又在柳儿的身后,赶不到前面急切之间只好将女活尸从墙头上扔了过去。
女活尸被帘子裹得满满登登,地上的那些雨点也围聚过来,一同附着在女活尸的身上。就连斜下铺设的排水暗槽里也有雨点倒流而出,快速地往女活尸的身上聚拢过去。飙劲的狂风竟然不能阻止它们往那边靠拢,似乎有什么东西将它们与女活尸连在一起。
鲁天柳与那女活尸离得很近,她能看到那些透明的尸茧中有蓝色的虫影,她能看到尸茧里有一根黑色尖刺穿出,插进女活尸的身体。女活尸的身体在迅速变大,就如同充气的气球一般。鲁天柳忙往后退出几步,她生怕这女活尸随时会爆裂炸开。
那些晶莹软滑的尸茧都干瘪了,都变成两张薄膜套住一只虫子,一只发出蓝幽幽光泽的虫子。这虫子就是蠨蛸。
《越绝书》:蠨蛸吐丝极韧,不惧风劲雨暴。
元《异虫点谱》:有蠨蛸喜毒秽,入尸茧,吸油吐液,滤尸毒中杂质,其伏尸茧明净如珠……遇死活物,附身尽吐茧液,随后复吸,茧大如轮。
这“尸茧蠨蛸”,其实是喜欢吸食人油的一种蜘蛛,它并不会织网,只是会单根吐丝,但吐的丝能飞射很远,且极具韧劲,这就是为什么它们粘结成的帘子风吹不散,也是劲风不能阻挡它们向女活尸靠拢的原因。而且这“尸茧蠨蛸”有毒,还喜欢吸食毒质。它们一般的吸食的方法是先将自己茧子里的毒油注入猎物身体,让猎物麻醉、死亡,等猎物的体液也都变作毒液时,它们再吸入身体注满茧子。
女活尸是“百浸毒尸”,本身的体液就含有剧毒,所以“尸茧蠨蛸”刚将毒液注入尸身,马上就开始往回吸了。
女活尸在迅速瘪瘦下去,尸液很快就注满了一个个尸茧;女活尸越来越瘪,尸茧越来越大,就像是一只只黄皮香瓜。是的,是黄皮香瓜,因为这时它们吸入的尸液是混浊的,它们要经过多次吐吸过滤后,茧子才会重新变得晶莹透明。它们要多次将无用的水分排出后,茧子才会变作原来的大小。唯一不同的是,从现在开始,它们的毒性已经增加了数倍。刚才它们具备的毒性就已经可以作为这样一个大坎的唯一扣子,那么现在,它们不止是不能碰,就是杀死它们,也要当心茧子里的毒液溅出,这毒液已经不知道能用什么药物来解了。
女活尸已经变得比枯尸太监还要枯瘦。胀大了几倍的“尸茧蠨蛸”也失去了攻击的能力和必要,它们粘连成一大长串,慢悠悠地往排水暗槽里滚去。“尸茧蠨蛸”归了坎位,那风也就停住了。
惊愕地跪跌在正厅门口的秦先生被身体下面青石板的突然振动惊醒过来,因为比惊愕更具震撼力的感觉还有恐惧,比死亡更可怕的恐惧。
他感觉自己身体下面的青石板不止是振动,好像还有点在往下陷。这又是什么恐怖的坎面?
他赶忙爬起身来,跌撞着往扇形侧面跑去,可刚走出两步,就又摔倒,于是他手足并用着往侧门爬去。
爬行的过程中,他看到郑五侯想来帮他,就赶紧边摇手、边高呼着制止五侯过来,因为他现在的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沼泽泥潭的上面,他害怕两个人的重量一过来就陷落下去。
五侯停住了脚步,他是从秦先生摇晃的手臂上看出来不让自己过去,秦先生也大张着嘴,可是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鲁天柳眼睛根本没瞧着秦先生,更没对五侯的动作有一点反应,她有些木纳地站在院门口,半闭着眼睛,像在聆听,更像在吐纳运气。
秦先生也意识到自己发不出声音了,但现在不是考虑这个问题的时候,他匍匐在地,往前爬行,样子有点像海龟。
秦先生终于离柳儿和五侯不到一步了,他的手尽量往前伸着,期望着他们谁拉他一把,或者能一下抓住谁的脚脖子。
五侯弯腰伸手要将秦先生拉起。
鲁天柳像从梦里突然惊醒,她醒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拉住五侯,往院门外面一下子退出了十多步。
而秦先生的手在快要触摸到五侯的手僵在那里,一动不动,他的眼睛死死盯住身体下的的石头地面。
好一会儿,过了好一会,他慢慢抬起头来,将一双原来盯着地面的眼睛盯向鲁天柳,鲁天柳的眼睛也正在盯着他。两双眼睛就这样盯视着,交流着。
慢慢地,秦先生抬举着的手臂落了下来,轻轻地落在石头地边上,然后极轻极轻地往前挪动身体。他的视线没有改变方向,一直那么死死地盯住鲁天柳的眼睛。
第二十三节: 驭龙格
青石面如沼,风水匠无言;
受伤手杀坎,各有心释联。
郑五侯想要去帮秦先生,他是个实心眼的人,这个朝夕相处的山羊胡子老头对自己和柳儿不错,和一家人一样。现在眼见着他血肉模糊地在那里挣扎,自己不去帮把手,那也太说不过去了。今天的柳儿是怎么了,她不是和秦先生最好吗?怎么对这样的情况无动于衷的。
他想着就要迈步,可是他突然感觉到柳儿的手紧紧捏住自己的上臂,并且将头移到自己的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话“别动也别出声。”说这话的时候,柳儿的眼睛依旧是与秦先生对视着的。
这句话让五侯很是心惊,因为柳儿没说吴语,她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北腔官话,她平常和自家人从不说官话,只有在一种情形下,她才和自家人用正宗北腔说话,那就是在情况万分危急而她特别紧张的时候,因为她怕这时用吴语容易产生误会,还有就是怕对方一时没听清,耽误了时机。
可五侯看看面前的情形,一点都没看出来那里有什么危险可言,他稍稍扭头看了柳儿一眼,心里说,没什么可紧张的呀,莫非是中了邪?还是鬼附身?
秦先生现在的爬行已不像海龟了,而是像蜗牛了,一点点地无声挪动,而且还不是直线,蜿蜒曲折着朝着他们这边过来。
秦先生在鲁天柳和五侯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这样的挪动爬行很费体力,而且他现在浑身伤痛,失血过多,站起来后,一双腿软得站不住,幸亏是郑五侯给他架着。
秦先生的眼里满是泪花,他很激动,他是个感情丰富的人,要不然他也不会对一个和他有一夜缘分的女人魂牵梦绕了二十多年,为这个女人一个吩咐在鲁家为客二十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见到了二十多年未曾谋面的那个女人,他没有在心里激起太大兴奋与冲动。倒是这双和自己朝夕相处小儿女,才与自己分开一个多时辰,自己倒有了生死别离激动和感慨。
他的激动还来自于见到这双儿女无恙,自己多少可以对鲁家的知遇之恩有点交代了,多少可以对自己的行为减轻一点负罪感。
激动的同时,他还有挥之不去的恐惧,他说不出话了,他的浑身在颤抖,他再次蹲下身来,他的死封铃已经在爬行的时候,留在了那个前厅天井里了,他抓着的一把竹签倒是没丢。于是他颤抖着手,挟起一支竹签,在碎石小道旁边的泥地上写下歪扭的“驭龙格”三个字。
鲁天柳眉头一锁,悄声问到:“尼个青石地面下是格阴世魔龙哉?”
秦先生又歪扭着写下“不晓得。”
“哪能办个(现在怎么办)?”鲁天柳又问道。
秦先生的手已经不怎么抖了,他在泥地上的字变得虬劲:“寻龙颔,夺龙珠!”
鲁联意识到自己遇到的高手一个胜过一个,这个守住过廊,试图将自己和鲁承宗逼到池塘边的又是个少见的高手。自己在他手下根本过不了三招,可是对手没有下杀手,只是打掉自己的刀,将自己的招术封住,进退路也封住,只给自己留下往池塘边去的退路。
鲁联现在已经意识到池塘的可怕,这样被逼着过去,一定是个很惨的结局,结局是什么样,他不知道,但有多惨烈,那刀人不顾性命的惊叫和比死还恐惧的目光已经很明白地告诉了他。
鲁联手中已经无刀,那对手也无刀。但有刀的鲁联已然被对手打飞了砍刀,更何况现在手中无刀。无刀的对手虽然手中无刀,可是他的一双手脚如同锤刀,鲁联根本无法抵挡。
虽然鲁联左手持着的鱼皮护套舞得如同风车一般,可是对手硬是从这风车的间隙里伸进手来,指尖在鲁联的虎口处轻轻一敲,那软鞭似的护套变作了死蛇似的了,翻转着摔落到过廊外面。
如同锤刀一样的双手狂风般砍砸过来,如同健鹿般的脚步左窜右跳。鲁联对这样的攻势碰不过挡不住,对这样的步法也绕不过躲不开。他已经退到画舫过廊的栏座上面了,他意识到下一步不是被踢出就是被击出到过廊的外面。
果然如此,那高手突然跃起,手脚齐出。这招之下,鲁联肯定是要摔身在池塘边的草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