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节
“算了算了,说说而已,火气干嘛那么大。”老神棍看我要发火,当时就闭上了嘴。
“我只告诉你一遍。”我回头看看已经慢慢走远的青青,她的背影在山间显得那么孤独,那么脆弱,我信任她,就像信任我自己一样:“她很可靠。”
老神棍不再说什么了,我们赶上了前面的青青。接下来的路程很枯燥,这个季节的山里还没有到草木繁盛的时候,北方的山,粗犷且荒凉。每次晚上休息时,我都很难入睡,因为我越来越觉得,这条山路,不是第一次走了。我在回想自己从小到大的过程,回想有没有什么值得注意却被忽视的经历。
我的经历真的不算复杂,尽管现在回想起来,仍然免不了有些心酸,但期间所发生的一切,我几乎都能回忆起来。我否定自己的人生中有失忆的可能,然而愈是这么肯定,就让我心里的疑惑愈浓。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在所里工作的时候并不是没有爬过山,行进的过程很累人,不过还能坚持的住。老神棍几乎每过一会儿就要抱怨自己的腿快走断了,但他抱怨的很凶,却没有掉队。这个老家伙一脸欠打欠骂的表情,可我隐约猜的出来,他年轻时候一定有很扎实的功底和体格。
在我们快要接近青青所说的目的地时,已经绝对看不到任何人迹了,这种位于深山里的荒地,一荒就是千百年,除非有特别特殊的原因,否则的话,它们可能会一直沉寂下去,像是完全跟现实的世界隔离了。
“很快就要到了。”青青站在一座小山的山顶,她那双灰蒙蒙的眼睛,仿佛在向远方眺望。
随着她所望的方向,我看到了一座并不算雄伟的山,它很普通,不高,也不大,在群山间一点点都不扎眼。但当我远远的看到它的时候,心里升腾着一种莫名的冲动。
那是一种膜拜的冲动,就如同一个祖地,古老,神秘。它就像整片大地的心脏,虽不显眼,却牵动着地平线上的一切。
我们慢慢的走,因为距离那座山越近,就越让我感到有种庄重且肃穆的气息。青青的脚步变的沉重了,而且脸庞上的忧郁隐约可见。
“那边,有一棵很大很大的松树。”青青朝前方指了指,她的声音很低,带着淡淡的哀伤:“我不知道它有多少岁了,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它已经那么高大,现在,它变样了吗?”
我能看到那棵树,是我们这边常见的针叶松,但确实很难见到长的这么大的针叶松。大树距离小山很近,无数乌沉沉的松针绵延交织,树冠像是一把巨大的伞。
“那个时候,我最喜欢下雨,下雨可以躲在大树下面,听雨滴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青青一边说,一边慢慢的走,我紧紧跟在后面。当我们离大树越来越近的时候,我隐约中看到,那棵大树的树下,有一个微微凸起的土包。
土包的形状还有大小,很容易就让人联想起孤坟。它不知道在这里矗立了多少年,但是当青青走到大树前时,眼睛一下子就湿了。
我看到她很轻很轻的走到了土包的旁边,然后蹲下来,用双手在周围一点点的摸索,把结成一片的针叶慢慢的清除掉,还把已经冒头的野草拔的干干净净。老神棍不知道钻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一步未离,就那么站在旁边。青青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我似乎能够感应到她的情绪。
她很伤感,极度的伤感。这更加确定了我之前的想法,这个土包,或许就是一座孤坟,孤坟下面,或许埋葬的,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
我无法安慰青青,因为我懂得,有的悲哀,只能自己去承受,然后慢慢的化解,没有其它任何办法。
过了很久很久,青青才站了起来,我快步走过去,扶住她的肩膀。我知道她看不见我,但我的目光里流露的是真诚挚的关切,不管她能否看到,我都想让她知道,其实,她不是孤独的,至少有我在这里。
“过去的事,你问过,但我回避了。”青青那双灰蒙蒙的眼睛里,又涌动了一层泪水,她已经不是一个爱哭鼻子的小女孩了,而且她很不愿让自己悲哀的情绪感染我,但她控制不了,那种来自内心最深处的悲哀,就像一团慢慢燃烧的火,无法阻挡。
“那没什么,每个人都有不愿面对的过去,我同样也有。”
“不不不,即便是再难过的事,只要你问了,我都愿意答你。”青青摇着头,眼睛里的眼泪无声的滑落下来:“我只是怕,怕你知道了一切,会认为我是个怪怪的人,会在某一天清晨,不声不响的离开,我怕永远都见不到你,我怕......”
“很傻。”我笑着擦干她脸上的泪,又捏捏她的鼻子,我是在笑,但眼睛已经酸涩了。
“就在这里,陪我,坐一会儿吧。”青青拉着我的手,走到大树附近一块石头上,我拉着她攀上了这块石头,并肩坐在一起。
我们一起眺望着小山,没有说一句话,但那种感觉,是这辈子从来没有过的。其实,我不知道男女之间的感情,到底是什么东西,我从未想把任何一个女人,放在自己心底,我了解我自己,我心里的那道门,一直是紧锁的,可是如果有一天,谁能闯进来,那么我就没有任何办法再把她从心里赶走。我不愿那么被动,这可能是一种自私的保护。
我们从日落坐到了夜晚,山里的夜,寂静而清亮,圆月就好像升在小山的上面。
“是月亮吗?”青青抬起头,慢慢的伸出自己的手,好像把那轮清冷的月亮捧在自己的手掌中。
“很圆的月亮。”
她真的是个非常容易满足的人,一轮圆月,就可以让她从悲戚中暂时脱离出来。我看到她在微微的笑,那笑容宛如这个世界上最纯真美好的东西,让圆月失去了光辉。
“你想知道的,我都告诉你,只是......”青青转过头,乞求一般的道:“不要,不要离开我。”
“不会,永远都不会。”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算一种承诺,但青青听完之后,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那一刻,我看着她的笑脸,心里像针扎一般的疼,这些年,她是怎么过来的?她对我的信赖,似乎要远远超过我对她的信赖,她忧虑的,只是怕我突然离去?
“我是在这里长大的。”青青慢慢掏出了自己脖子上带着的项链,那可能完全不算是一种装饰品,很粗糙的细绳子,绳子的另一端,绑着一颗牙齿。
那可能是什么动物的牙齿,很多年过去了,牙齿已经失去了本身洁白的光泽,变的微微发黄。在牙齿上,刻着青青这两个字。
“那棵大树下面,埋的是......”青青的笑容凝固在嘴角,我看得出,她的心正在抽搐。
“埋的是什么?”
“是......”她好像鼓足了全身上下所有的勇气,对我道:“是一颗狼头。”
第二十一章 一只狼的故事
“是一颗狼头?”我立即吃了一惊,跟青青认识之后,我可能经历了许多自己无法理解的事情,我一直以为那座孤零零的土坟下,会埋着一个对青青来说,非常重要的人。因为我能看出她在孤坟前清理杂物时所流露出的深深的悲切。
“一颗狼头。”青青又一次眺望着小山的顶端,在上方那轮圆月的映照下,仿佛有一条孤狼的影子,在山顶矗立。青青默默的望了许久,才回过头,对我道:“我从不对人说过去的事,因为我说了,或许也不会有人相信。”
“到底是?”
“我就是它养大的。”青青慢慢对我说出了实情,这的确是件让人难以相信的事,但她的神情郑重而且认真,我不觉得她会在这个时候和我开这样的玩笑。
和许多许多人一样,在刚刚出生时,青青无法记住当时的具体过程,不过当她牙牙学语慢慢懂事的时候,她所面对的,就是一条硕大的狼。如果不是后来接触了现实的社会,她甚至不知道世界上有母亲这个概念,她也不会怀疑自己和那只狼的亲密关系。
那是一只母狼,独来独往,它用动物最原始的方式抚养了青青。听起来如同天方夜谭,没人能够想象到,像青青这样柔弱的女孩,怎么可能在一只狼的抚养下,生存于这片环境恶劣的荒山中。
但她确实活了下来。
听到这里,我有点恍然,青青脖子上那颗不知名的动物牙齿,或许就是一颗狼牙?那只母狼,最后肯定死掉了,被埋在了这里。大概因为怀念,青青留下了一颗它的牙齿。
“不是的。”青青摇了摇头,道:“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这颗牙齿,已经戴在我身上了。”
事实上,我并不像有的人一样,对狼这种动物厌恶,相反,我欣赏而且喜欢它们。狼可能是所有动物中个性最鲜明又独特的一种,如果一个真正接触了解过狼的人,可能会知道,它们身上有一种野性的魅力。
对于童年的生活,青青记忆犹新,最初的时候,她不会说话,也不会用任何人类的交流方式跟母狼交流。在母狼的抚养下,她长到了五岁多六岁。
“它是冷淡的。”青青微微的仰起头,似乎在追忆自己脑海中关于过去的种种细节:“它从来没有任何表情,我不知道它在想什么,它一直是那么孤独。”
在青青五六岁的时候,一个山外的猎人因为迷失了方向,偶尔经过这里,又意外的发现了青青。当时,那条母狼正在别处觅食,青青被吓坏了,她从来没有见过人,在年幼的青青眼里,那可能是比狼更要可怕的生物。
五六岁的青青,就这样被这个猎户带走了,离开了自己生活几年的荒山。当时距离现在已经很久了,猎户住在大山的最外围,跟几户同为猎人的邻居为伴。收留青青的猎户没有孩子,夫妻两个其实都是很善良的人,但青青对他们的感情,相当复杂。
刚刚离开荒山的青青很不习惯正常的生活,她喜欢在地面上爬行,喜欢生吃一些食物,猎户夫妻慢慢改变她的习惯。猎户家里的生活条件虽然也比较苦,但跟荒山里面的生活对比,算是相当幸福的了。
但青青并不快乐,她慢慢的学会了用双脚走路,慢慢学会了人类的语言,慢慢懂得了该怎么样理解别人的话语和表情,可是她时常都会想,想那只孤独的狼。那只巨大又凶恶的动物所带给她的,其实是一种深切的缅怀。
人的适应能力,应该算是很强的,大概过了一年左右,青青也逐渐适应了新的生活。然而第二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事,让她悲痛欲绝。
当时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大雪会把进山的路完全阻隔,俗称封山。在那种环境下,猎户们都休息了,除非天气特别好的话,才会在附近抓一些偶尔出窝的兔子和獾。在入冬之前,他们就储备了充足的口粮,一个冬天可以什么都不做,安安稳稳的呆在热气腾腾的炕头上,抽旱烟,喝茶,那其实也是一种慵懒的幸福。
到了此时,青青经常会在窗户边,望着漫天的大雪一个人发呆。她不会忘记过去的日子,她清楚的记得,每年的这个时候,是她和那只母狼最难熬的季节,食物相当匮乏,气温非常低。跟猎户一样,在深秋时,母狼觅食的频率非常繁复,她拼命的捕食,拼命的吃,为囤积足够的脂肪过冬,更重要的是,还有青青。
“在下雪的时候,外面很冷,我就死死的抱住它。”青青的眼角又出现了一点点泪花:“可能,你不知道那种温暖。”
她很想念那只母狼,虽然猎户的家里时刻都烧着旺旺的炭火,但那只母狼所给予的温暖,是任何一切都替代不了的。
就这样,一直在发呆的青青从下午默默的守到了夜晚,然后沉沉的睡了过去。她很少会做梦,总是睡的很沉,但那个飘雪的冬夜里,她很罕见的几次从睡梦中惊醒,她一直有种预感,预感到这个夜晚,不会那么平静。
到了深夜,几家猎户养的狗突然一起狂吠起来,犬吠伴着呼啸的风雪声,把正在睡梦中的人都吵醒了。青青很机敏,在她被吵醒的那一刻,心里所有的情绪好像被某种无形的东西给触动了。
“我当时能感觉到,是它来了。”青青不知不觉中又一次泪流满面,紧紧咬着自己的牙齿,道:“它可能一直在找我,找了一年。”
青青当时一下子就哭喊出来,哭的很痛,她挣扎着跳下床就要冲出去。但是被猎户的妻子死死的抱住了。猎户的感官是非常灵敏的,从犬吠中已经察觉到了不正常的气息,拿起猎枪就跑到了窗边。与此同时,其他几个猎户也都做好了准备,借着月光和积雪的映照,他们看到,在距离他们很近的地方,静静站着一只狼。
很大的狼。
青青在屋子里不断的哭喊着,她终于看见它了,她的哭喊声顺着门缝传了出去。那只巨大的狼慢慢的逼近,朝青青所在的屋子逼近。
几只猎犬旋风一般的冲了过去,对着母狼一阵狂吠,焦躁不安的来回跳动。与之相对的,是那只狼的镇定。
狼,是一种很复杂的动物,像骆驼一样坚忍,像狐狸一样狡诈,但又像狗一样忠诚。听着青青的讲述,我几乎能联想到许多年前那个飘着雪花的冬夜里,那只巨大的狼,漠然的面对着几只猎犬的袭击,还有隐藏在暗处的几支已经上膛的猎枪。
青青哭着大喊,她想让它走,现在就走。但那只狼听到了青青的声音,愈发不肯离去。它自信而且孤傲,在纷飞的大雪中一跃而起。它的牙齿还有爪子划过了一道寒光,那微弱的寒光,就像一道光符,刻印在青青的记忆中。
对于之后的过程,青青讲述不出了,对她来说,那非常的残酷。最终,那只狼静静的死在了小屋前。几个猎户都不敢离开屋子,只能从窗子射击,如果按正常情况,它有很多可以逃掉的机会。
但它不走。
当一切都平息下来时,所有的声响都消失了,狼躺在雪地中。猎户拉开门的那一刻,青青赤着脚,从屋子里冲了出去,冲向那只已经倒在雪地中的狼。
这个时候,狼已经死去了,经过了很血腥的搏斗之后死去的,完全没有了任何生息。它的体型仍然很大,但瘦的皮包骨头,青青扑在它身上,放声的大哭,满眼都是泪水,她根本看不到狼的样子。然而,在她的印象中,狼仿佛并没有死。
“我能感觉的出,它的眼睛里,有眼泪。”
在猎户的眼里,这件事不值一提,只不过是一只在大雪中无处觅食的狼误闯到这里,然后被打死了。但在青青的心中,等于她过去的生活,还有她的梦,瞬间摔的粉碎。
这件事让青青对猎户夫妇的情感变的复杂且难以形容,她很感激他们给予了她新的生活,但她始终不能原谅那年冬天所发生的一切。
当时年幼的青青哀求猎户把狼埋葬到它曾经生活过的地方,她知道,自己永远不能再和它生活在一起,她只想送它回去。
狼皮和狼肉都被猎户们分去了,最后留下的,只有那颗狼头。就这样,那颗狼头被葬入了荒山的大树下。
听到这里,我仍然有问题没有听懂,青青身上戴着的那颗狼牙项链,是从何处而来的?她虽然跟着那只母狼长大,但我相信,那绝对不是母狼的牙齿。
不过,我不想再问下去了,因为青青内心最深处的隐痛已经被触动。
“那些事情,不是都已经过去了,至少现在,你很好,这已经足够了。”我安慰她,想不出什么花哨的语言,就用最朴实的话,尽量让她平静。
老神棍不知道什么时候溜回来了,懒洋洋的缩在不远的地方打盹,在我和青青小声说话的时候,他突然一下子从地上蹦了起来,匆忙又兴奋的指着远处,大叫起来。
“快......快看......看那边......”老神棍整个人当时就想冲过去,连蹦带跳的对我道:“那是......那是......”
第二十二章 不死鸟
老神棍一惊一乍,顿时把我从淡淡的愁绪中惊醒过来,不由自主的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
今天的月亮出奇的皎洁,就好像悬挂在小山的山顶上一样。我反应的还算比较快,一抬眼就看到一群鸟从月光下飞过,之后落在了山顶。按道理说,从那么远的距离去观察一群鸟,视线肯定会受影响,但是那些鸟的特征太鲜明了。
这群鸟的数量不多,大概有十多只,它们估计能有普通鸽子那么大,每一只鸟的头顶,隐隐约约有一个小小的鸟冠,它们的羽毛很华丽,呈一种淡淡的金黄色,尤其是在寂静的月夜中从月光下飞掠而过时,身体就如同黄金铸成的一般,尊贵且神秘。
“是那些鸟儿飞来了吗?”青青站在我身边,她总是那样敏锐,即便眼睛失去了作用,却仍然可以在第一时间感应到周围很细微的变化。我甚至开始怀疑,她的心,是否真的有一种奇异的功能,可以代替眼睛?
“认得这种鸟儿吗?”我问道。
“认得。”青青点点头,踮着脚尖,遥遥的冲那边挥挥手,仿佛是在和那群鸟儿打招呼:“它们时常会来的。”
这种鸟儿显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荒山,在青青的记忆中,每过一段时间,鸟儿就会出现在萧山的山顶。那是一种很奇怪的鸟,对很多生物都有种下意识的回避,即便是草丛里的一只蟋蟀,也可以让它们惊慌逃窜。
在我和青青交谈间,老神棍还是没有安静下来,指手画脚,兴奋的吐白沫子,我很害怕他会突然抽过去。青青面对着小山那边,她可能仍然在回忆,在过去,鸟群可能和那只母狼接触的多了,有的时候,那只母狼会带着青青坐在山顶,然后抬头仰望着月光下一只只像黄金一般飞舞的鸟儿。
“你再这个样子,十有八九是要脑溢血的。”我过去拉住老神棍,老货的年纪大了,力气倒真的不小,险些没能按住。
“那是什么!你知道那是什么吗!”老神棍尽管兴奋到了极点,但还是保持着警惕,他擦擦嘴角流出的口水,看看正在那边远眺的青青,压低嗓门,贴着我的耳朵道:“老伙计一辈子都在找这种鸟儿。”
“这是什么鸟?”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老神棍的样子,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不久之前发生过的那一系列事,不过我不敢完全肯定自己的判断,还是要从老神棍那里得到最终答案。
老神棍想了想,可能是在考虑该不该告诉我这些。过了一会儿,他拉着我朝旁边走了走,然后蹲在地上,掏出一个小酒壶嘬了一口,道:“这个事要是别人问起来,我肯定不会说的,所以你心里要有数,自己听了就听了,如果出去乱说,老伙计在地底下也不会原谅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