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陆山宗,告诉我,你这辈子最怕什么”棺材里的影子翻身从棺材里跳出来,动作一下子敏捷了:“告诉我,你这被子最怕什么”
这声音咄咄逼人,好像要把我内心深处的秘密彻底逼出来。我一下子慌了,在这个大雨瓢泼的夜里,身影突然又问出如此敏感的问题,让我万分不安。
“你是谁”我后退了一步,同时已经察觉出,这绝对不是诈尸,没有任何一具尸体能够清晰的说出如此完整的话。对面模糊的身影事先就藏在喜庙,等大雨倾盆时才出现。
“你说,我是谁”
咔擦
咆哮的大雨中陡然闪过一道电光,一个闷雷在哗啦的雨声里响了起来。我最惧怕雷,这道雷响起的同时,我就感觉心口被一把贴锤子重重砸了一下,脸色惨白,魂魄在躯体里晃动,如同要被雷给活活震出来。
电光闪过,只是一瞬间的事,但银白的光从门外透入喜庙,我顿时看到了那团模糊的身影。
黄有良
我倒抽了一口凉气,不仅仅是因为在这个远离小岭坡的地方见到黄有良,更让我吃惊的,是他的状态。
黄有良早已经死了,尸体还被五叔开膛破肚过,照现在这个季节的天气,黄有良早该腐烂成一滩烂肉。
但眼前的黄有良丝毫没有腐烂的迹象,甚至连腹部那道被开膛破肚的伤口,也隐隐愈合,他的目光阴沉,可我能明显感觉到,黄有良的眼睛里,闪烁着一股活气,那是活人才特有的气息。
一具差点被分尸的尸体,时隔多日,竟然奇迹般的恢复了活气,这本身已经是个让人难以理解的现象,更可怕的是,这奇迹,发生在黄有良身上。
“说啊,陆山宗”黄有良的步履沉稳,从棺材那边一步一步朝我走来,一边走,一边继续用那种咄咄逼人的语气道:“你最怕什么”
“你到底是谁”我看着黄有良好像活过来一样,心底的怀疑更深,黄有良被五叔开膛时,我就在旁边看着,五叔曾经隐隐约约告诉过我,黄有良不是普通人,但他具体不普通在哪儿,我不清楚。可是说一千道一万,他毕竟是个死人,他也许会被莫名的力量驱使操作,但他绝对不可能再活一次。
我怀疑,面前这个黄有良,已经不是我所知道的黄有良。
“你问我是谁”黄有良在黑暗中慢慢走着,越走越近,我实在受不了这种黑暗中一点点逼近自己的危机,一下子打开了铁皮壳的手电筒。
第六十章验证谎言
手电筒打开的同时,明亮的光线恰好照射在黄有良的脸庞上。
这的确是黄有良,他那张脸,我永远都不会忘记。但黄有良的脸上没有血污,洗的干干净净。他生前是个庄稼人,皮肤粗糙黝黑,可这时候看上去,黄有良的脸庞细腻白嫩。和银霜子手下那个叫做容心的老道士一样,都给人一种妖异的感觉。
看到这张脸,我越发确定,他不是以前的黄有良了。
“贵人多忘事哟,这才几天。就不记得我了。”黄有良在我面前大概三步远的地方停下脚,他穿着一件崭新的土布断卦,从敞开的衣襟能够看见他肚皮上那道隐隐约约的刀口,那是五叔开膛时留下的,但此时此刻,伤口愈合了,只留下一道疤。
“用你真面目示人。”我盯着黄有良,不可否认。这个人有极大的机缘和造化,但我怀疑,他被人操纵了。在他背后,肯定有一个看不见的人,驱使着他。
“你还没告诉我,你这辈子,最怕什么”
黄有良咧开嘴巴,就和我在菜窖里看到的一幕一样,他的嘴巴慢慢张大,嘴角一直咧到耳朵根,嘴巴大的足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透过他大张的嘴巴,可以看见他一嘴惨白的牙,还有血红血红的舌头。那种感觉,就好像他的嘴巴里下一刻就会突然钻出什么东西。
喵
我不知道是自己的错觉,或是黄有良嘴巴里发出的声响,在他的嘴巴张到极限的时候。一声隐隐约约的像猫一样的叫声,就从哗啦的雨声里冒了出来。
咔擦
漆黑的雨夜闪起第二道亮光,亮光之后,炸出轰隆的雷声。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感觉自己的脸惨白的如同死人,雷声几乎要把魂儿给震散。这种来自上天的威压远远超过任何人带给我的威胁,面对黄有良,我不想有任何示弱的表示,可我真的挺不住,雷声炸响之后,我一屁股就坐到地上。
“狗日的报个名号”老狐狸看着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赶紧跳到跟前,冲黄有良呲牙咧嘴。
“我知道了,你怕”黄有良根本不理会老狐狸,眼睛连瞟都不瞟它,那种神情。就仿佛老狐狸不够资格跟他对话,黄有良也慢慢蹲下身,脖子伸的老长,对着我一字一顿道:“你怕雷”
我被门外溅进来的雨水打湿了头发,却顾不上伸手去擦,心里突突乱跳。五叔曾经不止一次的叮嘱我。我的这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否则将是致命的。可现在,黄有良阴森森的说出了我内心深处最惧怕的东西,我一时间哑口无言,不知道该怎么说。
“陆家小爷,我们谈谈吧。”黄有良收回脖子,在原地坐的端端正正。
“我就想知道,你和我们陆家有仇和我五叔有仇”我目视着黄有良,陆家的巨变,正是从五叔镇黄有良的尸首开始的,五叔诈死,黄有良夤夜就跑到石嘴沟,去闻五叔的尸体。这个人,即便不是这场巨变真正的罪魁祸首,肯定也知道很多事情。
“陆家小爷,我和陆毅夫能有什么仇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是他先要生事,你亲眼看到的,他划开我的肚子,拿走了那枚兽首扳指。”黄有良白嫩的脸上愈发显得妖异,他肯定还记得五叔诈死的那一夜,跟我说道:“我去石嘴沟,是想看看陆毅夫真死还是诈死。”
“你会看不出”我一阵冷笑,我是五叔的亲人,他一死,我心就慌了,再加上见识浅薄,也分不清楚五叔是不是诈死,但黄有良是什么人他能看不出五叔是真死还是诈死
“我看不出,只要陆毅夫手里的东西不丢,我就看不出。”黄有良在这个阴森的地方以这种阴森的方式出现,但他好像真的没有动手的意思,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承你夸奖了。”我带着嘲讽回了一句。
“莫要客气。”黄有良摆摆手:“陆毅夫的心机,连我都是佩服的,如果单论谋划策略,整片太行山,他说第二,没人敢应第一。”
我不由自主的轻轻皱皱眉头,这不是我第一次听见类似的言语了,当时初遇山杠爷,他在醉酒的时候曾经说过,陆家五爷,好心机。在我的印象中,五叔一直是个沉默又豁达的人,不算粗枝大叶,却也绝对不是那种城府深沉的人。
“你不信了,你肯定不信我的话。”黄有良道:“你不知道的事,有很多。”
“比如呢”我反问,黄有良没有动手的意思,这对我很有利,他要交谈,我也乐得跟他周旋,没准还真能问出什么事情。
“比如赶尸,你们陆家世代赶尸,你也算是个赶尸人,可是你知道不知道,赶尸,赶的真的是尸吗”
“赶的不是尸,那又是什么”我只认为黄有良在故弄玄虚,说别的事情,我或许真不清楚,但陆家赶尸的事,是编也编不出来的。
“天下赶尸,大抵只有两派,一派在湘西,一派在太行。”黄有良不跟我争辩,自顾自的说道:“湘西赶尸人,受人钱财,驱赶尸体翻崇山峻岭,引其归家,陆家先祖,出自道门,却笃信因果报应,不忍人暴尸荒野,收敛尸首。陆家赶来的尸体,全都埋在石嘴沟西南面六十里的万人冢,是这样吗”
黄有良说的有板有眼,而我偏偏无法反驳,因为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陆家赶尸和湘西赶尸不一样,手法不一样,性质也不一样。湘西赶尸匠是为了收受死者家属的钱物,而陆家赶尸人,则单纯是在赶尸,赶的大多是无主的野尸。
早些年,陆家赶回来的尸体全部集中埋葬在石嘴沟西南的万人冢,好大的一片荒地,那地方埋了不知道多少人,阴气重的要死,活人经过都有可能被勾走魂儿,所以不到万不得已,陆家人也轻易不去万人冢。我出生之后,家门破落,我的身体从小又不好,五叔大半的精力都用在照顾我,偶尔得了空闲,就带我走山,积累一些经验,所以约莫有十多年都没有去过万人冢了。
“陆毅夫肯定从小就告诉你,石嘴沟西南的万人冢阴气太重,是个险地,所以他嘱咐你不要去,对不对”黄有良咧嘴阴阴一笑,道:“他不许你去,不是怕阴气伤了你,是怕陆家的谎话被你看穿。”
“什么意思”
黄有良总是那副神叨叨的样子,很让人反感,但我的确被他的话给吸引了,只能耐着性子听。
“什么意思”黄有良咧着嘴阴阴一笑,道:“万人冢,其实是空的,那片荒地下面,一具尸首也没有。”
“胡扯八道”我终于找到反驳黄有良的机会,陆家赶尸赶了那么多代,论年头算,要追溯到几百上千年前,每一代陆家人赶的尸首,全埋在万人冢,那是不争的事实,就算我这一辈暂时还没开始正式赶尸,但万人冢又怎么可能会是空的
门外的大雨渐渐要停了,雨声变小,雷光也隐入残云中,可我依然心神不宁,黄有良现在说的话,已经不是寻常的交谈,他说的,简直是在颠覆我这么多年的认知。我本来不该相信他,因为从小所受的言传身教就是那样,可不知道为什么,他说了这些,我的内心深处竟然真的开始动摇。
我竟然怀疑万人冢下面,是不是真的空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其实是在怀疑陆家的道统。
“如果不让你看个是非分明,你一辈子都会觉得我在骗你。”黄有良低头想了想,眼睛骤然一闭,粗壮的身子坐的笔直,突然触电一般的抖了抖,我看见他脸上妖异般的光泽骤然一淡,一团若有若无稀薄的像是烟一样的影子,从他头顶嗖的冲了出来。
他的魂魄出窍了,这个人和山杠爷一样,修有夜游的本事。
那团稀薄的几乎看不见的影子一下冲到我跟前,仿佛有一只看不见的手直接从我额头探进去,把我的魂魄唰的硬生生抓了出来。
“你既然不信,那就带你亲眼去看看。”
我的魂魄完全被那团稀薄的影子包裹起来,冲出喜庙的大门,风驰电掣一般在淅淅沥沥的细雨中急速穿梭。出窍夜游,一夜踏遍四海,那种速度,语言已经无法形容,黑黝黝的山一座一座在下面掠过,快的看不清楚。
我的慌乱也在这时候达到了最高峰,黄有良的背后,究竟是什么人手段几乎通天了,竟然硬生生能把我的魂魄从躯壳里抓出来。我感觉说不出的怕,他有这样的手段,我还能有活路吗他抓出我的魂魄,可以带我穿行几百里,回石嘴沟的万人冢,同样可以施展邪术,让我的魂魄烟消云散,永不超生。
可是此时此刻,怕也没用,魂魄夜游的速度,超乎想象,我估摸着最多半个时辰的功夫,遥远的黑暗中,隐约出现了石嘴沟的影子。
稀薄的影子在半空猛然一转,调整方向,又朝石嘴沟西南方向飞掠了几十里。那片专门用来埋葬尸体的万人冢,已经近在眼前。
第六十一章指路
当黄有良带着我真正来到万人冢的时候,我突然又犹豫了。我一直在告诫自己,黄有良肯定撒谎,但同时,我又想到。如果,只是如果,万人冢下面真是空的,我该怎么办该怎么想
万人冢下如果真的没有尸体,那就证明五叔骗了我。一个家族的历史是由很多不同的环节组成的,然而,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如果被印证为谎言,那么其余的所有环节都会因为这个谎言遭到质疑。陆家的历史在我心中根深蒂固。如果它突然坍塌,我不知道自己能否承受这个事实。
“万人冢就在下面,你要不要看”黄有良稀薄的魂魄显然知道我的顾虑,他竟然在征求我的意见。
“看。”
人总是这样,当他遇见一件死死困扰自己的事情时,所有的心思都是如何揭开谜题,至于事情的真相能否被自己坦然接受,已经不在考虑范围之内。
嗖
稀薄的影子猛然朝下一冲。影子变成一团若有若无的风,地面的草皮土屑随着影子的搅动而上下翻飞。地皮很快就被掀开了,那团影子的冲劲很大,把地表掀开了差不多一丈深。
这团影子就在万人冢上不停的卷来卷去,地面像是被巨大的铁犁划开一条条沟壑。我的魂儿漂浮在离地三尺的地方,呆呆的注视着下面的一切。:
万人冢,是空的,就如黄有良说的一样,下面一具尸体都没有。
影子在十几丈方圆的地面掀的天翻地覆,他唯恐我看不清楚,又朝西边飘了十几丈远,把地面重新卷出几十条沟壑。
这一刻,我没有躯体,但仿佛心和脑子瞬间空旷了,不知所措。
五叔在撒谎,他欺骗了我。但追溯下去,可能是祖父撒谎,欺骗了五叔,曾祖撒谎,欺骗了祖父,高祖撒谎,欺骗了曾祖
我说不清楚自己想哭还是想笑,我们陆家的人,一代一代,都活在谎言中
“看清楚了”黄有良的魂魄终于从万人冢的土层飞了上来,卷住我的魂儿:“既然看清楚了,回去再说,你那小身板,魂魄离体久了,就回不去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来的,从石嘴沟到喜庙。约莫又是半个来时辰的时间。我和黄有良一起出窍,老狐狸那边就懵了,回到喜庙的时候,老狐狸拖着一根大木棍子,正在狂殴黄有良的身躯。
“回去”黄有良的影子裹着我的魂儿,在天灵盖上一按。离体的魂魄重新回到身躯里。
老狐狸吓了一跳,赶紧缩到我身后,黄有良慢慢睁开眼睛,他的身躯被老狐狸糟践的不成样子,短褂都烂了,但黄有良依然看都不看老狐狸一眼。
也就是这时候,我突然发现,面前的黄有良,有一种孤傲,不被他看在眼里的人,他懒得还手。就好像一个身份尊贵的人,不可能因为路边的野狗咬他一口,他就回咬一口。
这是一种孤傲,同时也是一种强大的自信。
“陆家小爷。”黄有良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道:“你看到了,万人冢,是空的。”
“自己看到的,也不一定就是真的。”我头晕脑胀,心乱如麻,但我是陆家人,胳膊肘不能朝外拐:“陆家的祖先不会骗人,赶来的尸首都埋在万人冢了,或许过去发生了什么事,埋在下面的尸首被换了坟地”
说着话,我脸红了,自己都觉得这个解释很牵强,要给成千上万具尸体迁坟,那规模和声势该有多浩大仅凭我们陆家,肯定做不到。
“从古到今,陆家赶来的尸首,被屯在三个地方,莲花洞,鸭嘴坳,仙人岭,十八个小阴官,不分昼夜的赶,等到这三个地方的尸首堆满了,就该陆家出场。”黄有良根本就不理会我的解释,道:“每一代陆家人里,都有一个大阴官,十八个小阴官赶来的尸首,最后都被大阴官赶到一个地方,那个地方,你知道,是马牙山。”
“马牙山”我再也没有余力去质疑黄有良的话了,马牙山是陆家的禁地,寻常陆家子弟严禁进入马牙山,这条毫无来由的铁律,如今好像找到了最合理的解释:陆家的大阴官把尸体赶进马牙山,这个过程不允许让任何人知道,包括陆家人在内,如果陆家人知道这个秘密,那么万人冢的传说就会被拆穿。
“你信我的话吗”
“为什么要把尸首全部赶进马牙山”我不回答黄有良的话,继续追问。
“我不想告诉你。”黄有良笑了笑,那笑容有些贱,这是最让人可气的,说什么事情只说一半,把人急的要死,尤其对我而言,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你知道我五叔在什么地方”我很生气,却不能发作,马牙山塌陷之前,我亲眼看见五叔走进了山底的那道门后,可是如今,我无法确定五叔还在不在马牙山。我很悲怆,从小到大都不肯对人服软,也不肯央求人,但是现在,我的语气竟然无形中变的卑微,因为我很想知道这些事:“你告诉我,我五叔还在不在马牙山我们陆家家门破败,只剩我和五叔相依为命,你告诉我”
“看起来,陆毅夫把你瞒的很苦啊。”黄有良咂咂嘴巴,一脸同情,道:“他仗着自己手里有那件东西,就觉得什么也难不住他,不自量力,可笑”
“你知道他在什么地方,对不对”
黄有良不说话了,任凭我怎么问,他都和入定了一样,低着头一言不发。过了很久,他慢慢站起身,门外的雨彻底停了,黄有良几步走到门边,头也不回的道:“陆山宗,你的命,是天下最奇的命,极贱,又极贵,最后的命数如何,要看你自己怎么做。”
“你不告诉我五叔的下落,那就算了,我自己会找。”我追到门口,问道:“你说陆家赶尸,赶的不是尸,那赶的究竟是什么”
“陆家赶的,的确不是尸。”黄有良迈步出门,一边走,一边喃喃的说话,那话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我听:“陆家赶的,是轮回”
“什么是轮回”我不死心,追出门外,紧紧跟在黄有良身后。
“陆山宗,说实话,我真有些可怜你。”黄有良停下脚步,回头看看我,他那张妖异的脸庞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像一块木头:“你本该好好种田过日子的我给你指一条路,从这里向东一百二十里山路,有一条莫须河,过莫须河,有个村子,叫莫须村,到那儿去”
说完这句话,黄有良的脚步骤然快了起来,我拼命的跑,却越追越远,片刻功夫,黄有良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