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节

但刑术并不知道,当时的情况是——张玉霞的确认出潘峰了,潘峰也从她眼神中看出来了,可就在那一瞬间,张玉霞突然转身,逃一般地朝着另外一个方向走去,走得飞快,很快便消失在潘峰的视线当中。
而潘峰站在那,手里还提着给妈妈买的水果,微笑从脸上慢慢消失。
坐在车内的刑术看着倒车镜中的张玉霞逐渐消失,模糊,这一刻,他决定忘了这件事,忘了自己来过这里,忘了自己见过张玉霞,忘了从吴志海那里知道的一切。
但是,有一个念头在他脑子中挥之不去——如果当初张玉霞与潘峰相认,之后的事情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这个世界,本不应该是这样的。
回到当铺之后,刑术开始翻看潘峰留下的日记,日记开头好多都是用拼音写的,因为那时候的潘峰根本无法正确书写汉字,想写的一些基本上都用拼音,刑术看得很吃力,但当他看完日记的前十分之一之后,终于拼凑出了二十年前“母子失散”的真相,以及他最想知道的关于潘峰与夏婕竹之间的关系——
二十多年前的清晨,小潘峰被张玉霞从床上摇醒,张玉霞慢吞吞地给小潘峰穿好衣服,给他穿了很多,是平日出门所穿衣服的一倍。而小潘峰嘴里只是嘟囔着不想去上幼儿园,张玉霞没有说一句话,只是从那个破旧的厨房橱柜中拿了一袋牛奶和昨天买好的点心塞进了小潘峰的小书包之中,随后领着小潘峰出门了。
清晨的雪很大,地面上已经积起了厚厚的一层雪,虽然小潘峰是个在北方出生的孩子,但他依对漫天漂浮的雪花没有任何抵抗力,他挥舞着双手试图去抓住那些漂亮的雪花,就像是追逐永远无法捕捉到光影的猫咪一样。
而张玉霞只是慢慢地走在他的身后,走了好久,小潘峰终于意识到张玉霞带自己走的并不是平日内去上幼儿园的那条路,他转身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张玉霞,脆声脆气地问:“妈妈,我们不去幼儿园吗?”
张玉霞摇头,勉强露出个笑容:“不去,带你去玩。”
“太好了!”小潘峰高兴地跳起来,因为他最害怕去幼儿园了,刚上幼儿园的时候,他足足哭了一个星期,每天都眼巴巴地看着幼儿园门口,等着妈妈来接他。
张玉霞慢慢走着,小潘峰在前面蹦蹦跳跳,好几次摔倒都自己爬起来,转身对着张玉霞傻笑,但张玉霞永远都是一副冰冷的面孔,没有丝毫的笑容,甚至双眼中还夹杂着憎恨。
许久,张玉霞带着小潘峰走到了封冻的江边,她停下来,指着江面道:“我们来比赛,看看谁先跑到那头,如果你赢了,我就给你买一箱大白梨,还给你煮饺子。”
“真的!?”小潘峰惊喜地看着张玉霞,因为就算是当时最常见的大白梨饮料,还有平常人家都能吃得起的饺子,在他的眼里,都是无比奢侈的。
张玉霞只是麻木地点了下头,随后挤出一个笑容,与小潘峰并行站在了一起。
“预备……”张玉霞正准备喊口令的时候,小潘峰忽然扭头看着张玉霞,张玉霞也看向他。
小潘峰踮起脚尖,凑近去看张玉霞,同时道:“妈妈,你是不是不开心呀?是不是我不乖,惹你生气了?”
张玉霞摇头:“没有,别瞎想,来吧,准备!”
张玉霞的语气带着不耐烦,小潘峰点点头,眼前又浮现出了大白梨饮料和热气腾腾的饺子。
“预备,跑!”张玉霞向前跑去,故意急跑了几步,随后放慢脚步,而小潘峰则拼命在快没到他膝盖的雪地中跑着,拼命地跑着,丝毫没有察觉自己的妈妈已经停下脚步。
“加油!”张玉霞这么喊了一声,小潘峰挥舞着双手继续朝着前面跑着,而此时张玉霞转身拔腿朝着江岸上跑去,头也不回地跑了。
奔跑中的小潘峰终于累了,满脸被冻得通红,冬季的寒风也像利刃一样在阻止他继续前进,他停了下来,气喘吁吁道:“我赢了!”
说话间的小潘峰转过身去,看着后方,他没有看到张玉霞,只看到白茫茫的一片,就连身后那一片江面雪地上也只有他一个人的脚印,长长的,粉碎的脚印。
“妈妈?”小潘峰低低地喊了一句,随后立在原地朝着四周看去,又提高了嗓音,“妈妈——”
小潘峰开始朝着江岸跑去,边跑边喊,摔倒了数次,脖子中、袖口中全都灌满了积雪,他开始大声哭泣着,叫喊着,但他的声音很快就被寒风所吞噬。
很远的地方,张玉霞隐约听到了小潘峰的哭喊声,她停下脚步来,就在要转身去看的时候,一咬牙加快了脚步继续前进,从走变成了快走,又从快走变成了跑,最终跑又成为了逃——就好像正在寻找他的小潘峰根本不是她的儿子,她的小天使,而是会拖累她的恶魔。
就如同二十多年之后,潘峰找到她,想与她相认时,她转身就逃一样。
“妈妈,我以后一定听你的话,我不喝大白梨了,我不吃饺子了,我什么也不要了,我只要妈妈,我听话,我听话!”小潘峰连滚带爬,带着浑身的雪跑到了江岸边,在那大声哭喊着,无助地看着江岸那条路的两头,“妈妈,妈妈,我求求你了妈妈,我什么都不要了,我乖乖地去上幼儿园,我晚上也不要你讲故事了,妈妈——”
就是那天,小潘峰突然间就成为了一个孤儿,他由始至终都不明白为什么妈妈会不见了?还是孩子的他,单纯的以为妈妈是生自己的气了……是因为自己太馋了?还是他走进商店的时候总是问妈妈要玩具?不管怎样,他都忽略了,从张玉霞决定扔下他,开始自己新的人生的那一刻,在与他的对话中,下意识就删除了“妈妈”这个称呼,取而代之的只是一个简单的“我”字。
后来,当小潘峰真正意识到自己被母亲抛弃的时候,是来到玉兰孤儿院的一年后的某天——那天,他呆呆地坐在孤儿院的门口,和往日一样期待着妈妈会来接自己,但直到傍晚,他都没有见到那个女人,反而看到的是即便衣衫褴褛,却依然那么可爱漂亮的夏婕竹。
夏婕竹走进孤儿院院落的时候,第一个看见的人就是潘峰,她对潘峰露出了个笑容,而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没有笑过的潘峰只是呆呆地看着她,一脸的失望。
就在此时,王玉兰从门口走出来,询问着那两个带夏婕竹来的民政局工作人员:“这孩子是什么情况?”
“是个哑巴,好像眼睛也有点问题,就被家里人扔掉了。”民政局的工作人员叹气道,“自己的亲生孩子,怎么就能狠得下这个心?这些人抓着都该扔进监狱里去!”
比小潘峰大几岁的夏婕竹已经懂事了,她完全清楚那是怎么回事,但当她听到那句“扔进监狱里去”的时候,夏婕竹却抓着工作人员的手晃了晃,微微摇了摇头,告诉对方不要那么做。
同时,听清楚那句话的小潘峰则站了起来,瞪大眼睛看着王玉兰和民政局的人,随后眼泪从眼眶中滚了出来,接连不断地滚了出来,瞬间就浸湿了胸前的衣服。
没有哭声,没有叫喊,只有眼泪。
“妈妈……”小潘峰慢慢坐在台阶上,开口道,“妈妈把我扔掉了。”
夏婕竹从民政局工作人员与王玉兰之间走出,走到小潘峰跟前,张开双臂抱住了小潘峰,就那么紧紧地抱着。
那一刻,潘峰在夏婕竹身上闻到了妈妈的味道。
那一天,是潘峰的生日。
那一年,夏婕竹7岁,潘峰4岁。
从那时开始,夏婕竹成为了潘峰的妈妈,属于他的小妈妈。
……
刑术看到这的时候,已经喘不过气来了,他合上日记本,坐在那发呆。
错了,一开始就错了,潘峰对夏婕竹之间并不是爱情,而是母子情,一种虽然怪异,但又十分温暖的母子情,这就是为什么当纪德武与夏婕竹相爱的时候,潘峰反而显得那么高兴。
当年三个人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复杂,而是爸爸、妈妈和儿子的关系。
刑术拿起电话,想要告诉傅茗伟,但他发现自己连拿电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只得坐在那,任由无法控制的眼泪滴落下来,也许,是因为感同身受……
刑术最终拨通了傅茗伟的电话,解开了他的疑惑。
傅茗伟听完道:“原本他对纪德武的那种恨,是儿子对父亲的恨,怨恨父亲无法保护自己的母亲,我想,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真的对纪德武下手做什么,而是以纪德武自断十指而告终。”
刑术无力地坐在那,拿着电话道:“傅警官,你说,如果这个世界上只有好人和坏人,那该多好,那样的话,就单纯多了。”
傅茗伟平静道:“其实这个世界上吧,只有两种人,男人和女人……”
“不!”刑术反驳道,“除了男人和女人之外,还有父亲和母亲。”
傅茗伟在电话那头迟疑了一会儿,随后道:“晚安。”
刑术随后挂了电话,那头的傅茗伟放下电话,原本想摸出烟来点上的他,又放了下来,拿出手机定下了早晨七点的闹钟,并在闹钟提醒事件上写了“去扫墓看妈妈”几个字。
这一边的当铺中,刑术蜷缩在那,呆呆地看着前方的黑暗,虽然他几乎隔一段时间便会去母亲坟前清理,祭拜,虽然墓碑上和钱包中都有母亲的照片,可是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母亲的模样变得越来越模糊,他很怕有一天,当自己醒来,看着钱包中的照片,却根本不认识照片中的那个女人是谁。
如果真的可以,他宁愿从来没有介入潘峰的事件当中。
但是,就如他自己所说的一样,遥不可及的不是未来,而是过去。
第四十三章:欠下的债
贺风雷家中的气氛无比的怪异,这种气氛已经持续好多天了,今天更为浓烈,因为铸玉会的四大首工都到场了,四个人围坐在那张麻将桌跟前,虽然跟前摆着砌好的麻将,但谁也没有动,大家都保持着沉默。
而贺晨雪坐在楼上自己的房间中,确切的说,那是她与姐姐贺月佳的房间,她独立之后,完全没有回来住过,但房间内的陈设还与当年一样,应该说与贺月佳失踪的时候一模一样。
贺晨雪没有下楼,她不傻,虽然她在地下的时候,并没有听到刑术与璩瞳说了什么,但是醒来的时候,她看到璩瞳的那一刻,就知道眼前人就是当年跑到自己家中,与自己父母争执的怪人。
她也推测出,那就是璩家人,也意识到四大首工与璩家之间发生过什么,现在下面四个人正在商量着要如何解决,但是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一切还与她的身世有关系。
楼下的桌旁,贺风雷、丁万安和艾星灵刻意坐得近点,用这种形式来孤立了坐在对面的凡君一,而凡君一则将烟叶装进烟斗,又抖出来,再装进去,反复做着这样的事情。
“小凡,你是我们当中最小的,这次的事儿,你说该怎么办吧?”丁万安开口道。
凡君一不说话,只是带着难以揣摩的微笑,贺风雷看着他那副表情,抬手猛拍桌子,手劲震翻了一排麻将:“凡君一!我们早知道是你做的!你以为你聪明?你布局,我们也布局,你再聪明,也算不过我们三个!”
艾星灵抓着贺风雷的手,示意他冷静点,贺风雷又一屁股坐下。
丁万安又道:“今天我们大家来这里,并不是为了要追究你的责任,更不是要讨个说法,只是想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怎么办?”凡君一终于开口了,“简单,取消四大首工,把那张属于璩家人的椅子还给璩瞳。”
贺风雷听到这,冷笑道:“接下来,你就应该会说服璩瞳,将我们三个从铸玉会除名吧?”
“如果要除名,肯定也会包括我,你们以为我跑得掉?当年我也是篡权者之一。”凡君一淡淡道,“三位,够了,这么多年,咱们背靠着铸玉会赚了多少钱?我是数不清楚了,花几辈子都花不完,也够你们的子孙挥霍了,该收手了。”
“姓凡的!你丫疯了吧?”贺风雷暴怒道,“你他妈别忘了,所有的事情你都参与过,你也脱不了干系!”
艾星灵这次没有制止贺风雷,只是冷眼注视着凡君一。
凡君一拿起烟斗,慢慢点烟,吐出一串烟圈,这才道:“玉器市场本就混乱,不管是中国还是国外,大家都知道,街上那些玉器都是什么玩意儿呀?什么品级?一个叫价上万的镯子,进价才不过几百块钱,人家说做买卖,没有45%的利润不要做,但是玉器生意,有时候利润可以达到80%,多可怕。”
丁万安皱眉:“你什么意思?”
凡君一抽着烟斗,半天才说:“这些年咱们做的买卖,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不犯法,但不犯法的理由是,法律在这方面是空白的,玉器的价格掌握在少数人的手中,这批人只需要动动嘴,玉器的价格就上来了,上个厕所的功夫都能让价格翻一倍,我们都是既得利益者,不要否认这一点。”
说着,凡君一抬头看着周围:“看看这座别墅,我记得当初贺大哥买下来的时候,连装修带家电不过三百万吧?那是多少年前了,那个时候可以买别墅的人屈指可数,现在这里价值上千万,还有你,丁二哥。”
凡君一用烟斗指着丁万安:“你的几家修理厂,两家金器玉石店,还有那么多的房产商服,价值多少钱?你心里有数吧?当然,还有我,我家里的那些个小玩意儿,随便抓一个出来都可以让一个普通老百姓生活好多年,我有什么理由害自己呢?但是,那把椅子原本就是璩家的,还给璩家,我们没损失,就算离开了铸玉会又怎样?这些年来,我们早就违背了铸玉会的宗旨,只是借着这个名号赚钱而已,别贪心了。”
贺风雷又要发火,但手却被艾星灵从桌下抓住,他只得忍住。
丁万安道:“小凡,谁也不会嫌钱多的,但那把椅子如果真的还给璩家人,让璩瞳重新回来执掌铸玉会,你有没有想过,他会怎么做?还有,我们下面的那些门徒怎么办?他们会听璩家的吗?不会,他们是我们一手带出来的,单是国家级鉴定师就有十来个,有着上乘手艺的,在整个大北方几乎都是铸玉会的人,如果璩瞳掌权,一定会改革铸玉会,我们四个是无所谓,但下面的门徒肯定不愿意,会出事的。”
“出事?能出什么事儿?”凡君一忽然大笑,“你当我们是黑社会啊?抢着当老大?谁不服从,下面的小弟就会起来造反?丁二哥,喝点茶清醒点吧,现在的铸玉会早就不是以前的铸玉会了,法律会越来越健全,到时候遭殃的也是门徒,以前的铸玉会才是清白的。”
丁万安冷冷道:“清白?你想要清白呀,那你干嘛不去扫大街?扫大街的就很清白,哪个行业没有自己的秘密?你是不是抽烟斗抽傻了?”
凡君一不说话,只是笑,现场的气氛变得紧张起来。
楼上房间内的贺晨雪隐隐约约听到下面人的争吵,但她不想走出去细听,她很清楚,有些事情自己知道得越少越好。现在的她,觉得自己很无助和矛盾,而每当遇到这种时候,她第一个想起来的竟然是刑术。
想到这,贺晨雪的手摸到了手机,翻查通讯录找到了刑术的号码,刚准备拨出去的时候,门被敲响了,贺晨雪下意识问:“谁?”
“我。”艾星灵在门外道,“我给你端了一盘水果,你爸他们也不吃。”
“妈。”贺晨雪起身开门,看着门外拿着果盘的艾星灵,将果盘接了过去。
艾星灵站在门口,问:“我可以进去吗?”
贺晨雪点头,转身进屋,将果盘放在桌子上,又盘腿坐回床上,艾星灵关上门,坐在床边,看着窗外,窗外院子中的那颗松树,原本买回来的时候以为是矮松,没想到越长越高,其中一部分树枝都快将二楼的窗口全部遮挡住了。
“晨雪,对不起。”艾星灵扭头看向贺晨雪。
“妈,你怎么了?”贺晨雪有些诧异,“干嘛说这个?”
艾星灵道:“以前告诉你,关芝青是你奶奶的事情,那是骗你的,因为你老缠着问我们,你的亲生父母是谁,在没有办法的前提下,我们才编了一个故事,原本想的是,那是个悬案,你肯定不可能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谁知道刑术和你,竟然都查清楚了。”
贺晨雪微微摇头:“没事,我理解,我知道你们其实这样做,是不想我有一天找到了亲生父母之后,会离开你们,我不会的,我只是想知道而已,有句话说‘生母不如养母大’,我特别理解这句话的意思,爸妈养大我和姐姐很辛苦,这种辛苦我就算说出来,现在也无法真正的体会,也许,有一天我有了孩子,就会完全体会了。”
艾星灵点头:“你理解就好,那个……”
贺晨雪看着艾星灵,知道她有话要说,艾星灵迟疑了好半天,终于憋出来了一句:“你想吃什么?妈给你做锅包肉好不好?你最喜欢吃锅包肉了。”
贺晨雪摇头:“不用了,我约了朋友,我得出门。”
“好吧。”艾星灵如释负重地起身,她很怕贺晨雪会追问先前自己到底要说什么,因为她想说的话,足以改变贺晨雪的一生。
也许,现在真的不是时候。
艾星灵走出门,自言自语道:“是不是孩子长大之后,都不爱吃锅包肉了?”
贺晨雪跟着艾星灵下楼,下楼的同时,她快速发了个短信给刑术,说自己会去刑术的当铺中找他,让他等着。
等艾星灵与贺晨雪的脚步声从楼梯上传来的那一刻,依然围坐在桌前争论的三人瞬间安静了,大家都清楚不管矛盾有多大,必须得遵循一个原则——祸不及家人。
《奇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