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引子
重庆,解放碑。
万烽火在这片重庆最繁华的地界走着,不紧不慢,气定神闲,踱过一幢幢现代感十足灯光透亮的店面,也擦肩无数肤白貌美的重庆妹子。
他右手拎了个鸟笼子,原本是随意拎着的,意识到越来越多的人在看他之后,手指忽然就翘成了兰花指形状。
这跟性向或者脑子正常与否无关,纯粹一时兴起,用他自己的话说,这叫幽默感。
前后左右都有人驻足看他,还有人掏出了手机拍他,他听到斜后方的窃窃私语:“是Cosplay吗?这叔都这把年纪了,也是蛮拼的。”
万烽火鼻子里哼了一声,真是眼皮儿浅,谁跟你玩儿cosplay来着?
笼子里的金丝雀上蹿下跳,很有点愤愤不平跟他一个鼻孔出气的意味。
下一秒,经过一个世界知名的高档男装店面,橱窗里高大邪魅的男模下巴抬起45度,右手掀开价值不菲的西装衣领,向人展示据说充满了性感和诱惑的塑料胸膛,而玻璃面上,滑稽似的映出万烽火的装束。
他穿对襟的圆领马褂,大袖,两开叉的长袍,布面鞋,倘若加上个小瓜皮帽和小圆墨镜,那就是惟妙惟肖一肚子坏水的晚清账房先生,不过上述两项既然换成了鸟笼子,又很容易让人想起老舍笔下知道大清无力回天只能耽于养鹰斗鸟的垮掉的八旗子弟。
当然,万烽火本人绝不会这么想。
他觉得,这代表了一种态度,一种境界,透露出某种睥睨一切特立独行的王公气质,若非如此超凡脱俗的气质、态度、行为,又怎么配得起他与众不同的职业呢?
三百六十行,各有由来,万烽火的行当其实也源远流长,他经常跟人说,咱这行当,也是有祖师爷的。
祖师爷名叫百晓生,个人专著《兵器谱》,人脉极广,消息灵通,人送诨号“包打听”。
包打听,多么古老的行当,因为人心隔着肚皮,笑里可以藏刀,真相总是千转百折,诸般种种,催生出了对这个行当古今一脉无穷无尽的需求。
万烽火是天生做这一行的材料,他有旁人无法理解的职业热情,只要想到一条无形无味的消息,可以低价买进高价卖出甚至多人竞拍,可以搅乱一池春水搅得无数人命运陡转,他就激动的热血上涌坐立难安。
以至于他把名字都改成了“烽火”——那是古代中国最早用于传递消息的几种形式之一。
当然,这是巨型市场巨大蛋糕,任何人或者机构独揽分分钟都会撑死,所以万烽火清醒而慎重地选择自己的细分市场。
政府的、军方的、外交的、资本的、金融的,与此相关,通通不沾。
他只做一种消息。
江湖消息。
有时候,年轻人会跟他较真,在他们的观念里,江湖=古装=武打片,只存在于影视或者小说里,在这个信息爆炸的二十一世纪,江湖比他身上那件长袍马褂还要陈旧荒唐。
但是万烽火觉得,有人就有江湖,从古至今一直都在,只不过换了一种自我展示的方式而已。
比如古代是纵马天涯,现在是开车闯荡,破车就是劣马,豪车就是汗血宝马,再比如古代一语不合掀桌子吵架,现在话不投机网上开骂,本质都是一样的。
可能是江湖这个名字听起来太古风盎然了,如果换个比较潮的名字,比如“river-lake”,年轻人理解起来,就方便多了。
万烽火拎着鸟笼子,踏着脏兮兮的楼梯上了二楼的老九火锅店,门口的挂钟显示是早上十点半,完全不是饭点,但这并不影响店里头已然人声鼎沸热气腾腾。
重庆人民对火锅的热爱,不分寒暑,无论早晚,一样深沉持久。
万烽火在靠角落不起眼的位置坐下来,木头桌面上开了缝,里头填满了红油凝成的膏,想来这油膏的形成也不是一日之功,应该跟化石似的,一层层考究地出年代。
他点了九宫格火锅,两份全油碟,九荤九素,满满当当摆了一桌子,服务员大妈运笔如飞,在菜单上点点勾勾画画,还不耽误跟客人沟通感情:“大哥这身打扮少见啊。”
万烽火拈着筷子在渐开的锅里过油:“我这人复古,喜欢过去的东西,现代这些玩意儿,太闹腾了,急嘈嘈的。”
大妈很有职业精神:“那大哥用钱也不喜欢刷卡?一般都现金?”
顺口这么一问,也不当真指望他答,万烽火还没开口,她已经急吼吼拎着醋瓶给另一桌送过去了。
火锅终于腾起来了,香气四溢,金丝雀也不知道是不是想吃,在笼子里跳的无比焦虑,万烽火目不斜视的,很是斯文地夹筷子下料。
九宫格就是好,一样管一样,先放后放的都分开,不至于一筷子捞起来生熟同嚼,油豆皮儿纸一样薄,搁红汤里滚一遭就熟了,筷子捞起来,油碟里一搅,又裹一层麻油,亮晶晶地往嘴里送。
正吃的兴起,有人在对面坐下来了。
尽管隔着腾腾的烟气,万烽火还是看的明白,那是个形销骨立的中年女人,黑衣服,长直发,长脸,眉毛稀疏的像是被砍伐过半的林子,打眼就能看见裸地。
万烽火身子下意识坐正了一点。
据说古代打仗的时候,如果是女人或者小孩挂帅,那都是不可小觑的,同理,如果来家是女人或者小孩,万烽火都会高看一眼。
“岑春娇女士?买方还是卖方啊?”
“你是管事的,还是跑腿的?”
两人几乎是不分先后,同时发问,问完了有一两秒的冷场,只有火锅突突滚的雀跃。
万烽火呵呵一笑:“现代社会了,人人平等,管事的跑腿的都一样,靠谱就行。”
岑春娇盯了他一会:“卖方。”
又压低声音:“一桩二十多年前的无头案子。”
万烽火例行公事般给她讲操作规则:“二十多年前的侦查水平,受客观技术限制,估计不少无头悬案。你这种情况呢,得看提供的线索有没有价值。你可能也知道,我们不给订金,会先让当地的同事看一下有没有感兴趣的下家,如果有,要看对方愿意出什么价钱。消息嘛,你懂的,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找到对的人,才有对的价钱。”
说完了有些口干,招手让服务员过来,加点了瓶红罐凉茶。
刚那女人问他是跑腿的还是管事的,都小瞧了他,要是放在武侠小说的环境里,不敢说是掌门人,也至少是个舵主堂主的级别。
按说这种接头见面的事儿不当他做,但这年月,不就流行个贴近群众嘛,习主席还去店里吃包子呢,万烽火琢磨着,自己偶尔过来见见消费者,就跟首富马云一时兴起踏上自行车送个快递,一样的道理。
岑春娇夹了香菜末和香葱,在油碟里搅啊搅的,顺时针三圈,逆时针又三圈,只是在搅,没向锅里下过一次筷子。
万烽火招呼她:“别客气,吃啊。”
“我们那块儿,都是吃的酱碟,吃不惯油碟。”
阖着就是搅来玩的,不过做这行,什么神经病都见过,万烽火也不在意,顺口问了句:“北方人啊?”
岑春娇答非所问:“北方有个落马湖,你听过没?”
中国这么大,小地方的湖沼小河,他上哪里知道去?万烽火正想摇头,岑春娇又说下去了。
“二十多年前,湖边上,一家三口,一对教授夫妻和他们二十出头的姑娘,都叫人给杀了,那叫一个惨,血流了一屋子,警察赶到的时候,都迈不进去脚。”
万烽火嗯了一声,凶案现场嘛,大多都这样,他把锅里煮老的茼蒿菜捞起来,同时纳闷着“落马湖”这个名字,好像真的在哪听过。
“这都还不算稀奇,稀奇的是,家里的三个人,四肢、躯干、还有头,都叫人穿了线,不是普通的线,是渔线。落马湖嘛,边上不少人打渔为生。”
万烽火一筷子牛皮肚正要送进嘴里,又慢慢放下去了。
岑春娇像是没看见,出神地盯着煮的滚开的火锅看,就好像那里头给她现出了画面似的。
“四边的墙上都砸了钉子,那些线一头连着人身子,另一头就绕在墙钉子上,把三个死人摆成了一幅场景,逼真的很。场景是一个人手捂着脸,好像是在躲,另一个人手里拿着刀,狞笑着要砍下去的架势,第三个人两手旁推,像是在劝架。”
万烽火忽然觉得嘴唇干的很,连咽了好几口唾沫。
岑春娇眼睛眯起,像是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陈述之中:“据说现场那些横扯竖拉的线,足有上百根,乍一看像是蜘蛛网。每个人的表情都到位,比如发怒的人要怒目圆睁,有两根线专门拉起他的眼皮,再比如狞笑,要眼睛和嘴角的动作一起配合。警察把捂着脸的那个人的手拿开,看到捂住的位置被刀划了个大口子……”
她就在这里停住不说了。
万烽火从怔愣中回过神来,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伸手就往马褂的里衣兜里掏。
“订金先两万,后面的价钱我们好商量……岑女士住哪儿啊,不如住我们协议的酒店,这样联系起来方便……”
说话间,他掏出一个iphone6:“咱们扫一扫?直接……支付宝转账?”
第一卷:渔线人偶
☆、第①章
云南,丽江古城,聚散随意酒吧,后门。
前头的音乐声若有若无,一万三一边紧张地看有没有人过来,一边一叠声地催面前的两人:“快点,丫倒是快点!”
这两人一般的贼头鼠脑,一个在地上拆箱子,耳朵上挂的环有手镯大小,另一个头上染了撮白毛,撅着屁股在箱子里拨弄,然后一挺身子,一手一瓶洋酒,瓶身上的洋文都不稀罕用英文,一看就逼格高高:“两瓶一百二!”
“我擦!”一万三不干了,“怎么还涨价了?以前不是一百的吗?”
白毛鄙夷的看着他:“一百二怎么了,一进酒吧标价上千,那些来泡妞的鸟人,能喝出个球?这些瓶子看起来这么有档次,那都是要成本的懂吗?而且你要的是零担,又不是批发!”
酒瓶子看起来的确有档次,包装升级过,一万三向他求证:“原料没改吧,可别是喝死人那种工业酒精兑的。”
白毛觉得很受屈辱:“咱能干那缺德事吗?咱造假也是良心假!”
现在是晚上九点来钟,正是酒吧开始热闹的时候,一万三哄了张叔在吧台里帮他暂顶,不能再耽搁时间,付了钱之后两瓶酒塞外套里,一个腋窝下头夹了一瓶,然后赶人:“走走走,快走。”
大耳环悻悻,抱起了箱子往外走:“过河拆桥呢。”
白毛也接茬:“可不,穿上了裤子就不认人。”
搁着平时,一万三是要一人屁股上踹一脚的,但是这个时候来不及了,他小跑着穿过后头幽暗的过道,声音务必让张叔听到:“来了来了。”
再走两步,眼前豁然一亮,顶上流光摇转不定,吧台顶上倒陈着大大小小的高脚杯,顶光一折射,一片流光溢彩。
聚散随意,晚十一点前是酒吧,十一点后是清吧,规模不算大,但在这儿,卖的可不就是个情调么。
张叔木讷讷站在吧台里头,像是京剧老生进了芭蕾舞剧小天鹅的场子,端的格格不入,一见着一万三就骂:“兔崽子,一泡尿是撒去玉龙雪山了?”
一万三陪着笑:“肚子疼,叔你要理解……再说了,我这不回来了吗?”
他矮下身子从吧台搁板处钻了进去,张叔又愤愤骂了他两句,这才离开。
一万三嘘了口气,转身装作是在整理酒台,神不知鬼不觉地用腋下的两瓶李鬼换下了上头的正品。
一切都很顺,十点来多的时候,一万三勾搭上一个来旅游的学生妹子,他巧舌如簧的,逗引的妹子笑地咯咯咯跟母鸡要抱窝似的,然后又放了个大招,从酒架上取下那瓶单价六十的洋酒,颇为土豪地给妹子倒了半杯。
单纯的妹子惊讶极了:“这个好贵的!”
一万三勾唇一笑,要知道,灯下看美人效果最好,他原本就长的不赖,再加上灯光效果,那还了得?
更何况,手里头还晃着一个漾着昂贵酒水的高脚杯呢。
一万三把酒杯递给妹子:“美酒就是要赠美人的。”
十一点过,客人少了,转成了清吧的调调,含情脉脉的妹子被假酒灌的微醺,半推半就跟着一万三到了后头的楼梯上,迷迷糊糊的就被他带到怀里,再一愣神,他已经吻下来了,一只手还不规矩地伸到了她衣服里头。
楼梯下传来轻轻的脚步声,不知道是哪个客人到后头来用洗手间,妹子先还有点害羞,转念一想,现代社会,拥吻这事最正常不过了,路人都该有点回避的常识。
来人偏偏就没有。
“老公!”
声音不大,一万三先打了个颤,妹子是后反应过来的,她难以置信地看一万三,又看向楼梯下的来人。
是个二十三四岁的女孩儿,身形苗条,相当的漂亮,长头发,一件颇宽松的银灰色半身衬衫罩着白色吊带,腰线处露出吊带贴身的下半截,胸口挂着羽毛混搭皮圈银环的坠子,下头是紧身的黑色牛仔,棕色牛皮的半靴,整个人倚在最下头的扶手上,似笑非笑的。
妹子盯着一万三看,声音都抖了:“老公?”
那女孩儿笑了笑:“这是怎么个情况啊,上次搓衣板还没跪够是吗?不过有进步,上次花钱去嫖,这次……至少是免费的。”
《七根凶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