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节
只见坑中有许多被山洪冲击后留下的烂泥,数不清的大小蛤蟆,层层叠叠堆在里面,怕不下数万之众,日头光照之下,密密麻麻地充在眼里,使人看得头皮子好一阵发麻。孙大麻子等人无不大喜,这回可真来着了,他们是人心不足蛇吞象,只担心麻袋数量不够,擒了后装不得这许多蛤蟆。
众人当即一声招呼,就在泥坑边散开,各自用长竿和棍子驱赶蛤蟆,坑中顿时一阵大乱,蛤蟆们不知畏人,受到惊动后夺路逃窜出来,便被人捉了扔进麻袋。几十人同时动手,顷刻间就已捉了上千只蛤蟆。
无数蛤蟆散去之后,众人就陆续将麻袋搬出山去,由于捉得蛤蟆太多,一两次怕是搬运不完,孙大麻子只好带了几个人留下守候,张小辫趁机跟着留下,在四周找了几圈,终于发现泥坑边缘露出一片石壁。
壁上有古砖甚巨,工整平滑,看样子像是城墙隧道之类。张小辫见了心中暗喜,急忙招呼孙大麻子和小凤等人,一并过去看个究竟。石壁中间是座倒塌的石门,足有丈许宽,石门后的洞口,正在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里面潮湿湿、冷森森的黑暗难辨,奈何都不曾带着寸磷火石,没办法取亮照明。
小凤心中栗六,不想多惹事端,猜测道:“这洞中许不会是僵尸老妖的藏身之地?快用石头堵上才妥当。”
张小辫胡言捏造道:“你们也该知道,我张家祖上是京里的锦衣卫军官,了解不少前朝秘闻的底细,今日便给你们泄个实底。这个所在非同小可,明末巨寇张献忠曾在此藏宝,里面的宝货价值巨万,后来被乾隆年间的白莲教匪挖去起事,闹得天下震动。如今只留下这个石洞,要是没有暴雨引得山洪冲动,原也不易得见,不知那里面是不是还剩下些没被盗去的行货,若让咱们有幸拾得几件,恰好是一桩天上掉下来的财爻。”
孙大麻子等人一辈子没离开过金棺村,哪里听得出张小辫这厮是信口开河,当即信以为真。孙大麻子对众人道:“前些时日,村中来了个瞽目的卦师,俺用一个大钱向他扯了一卦,问问财气兴衰。那卦师说俺孙大麻子最近财爻大动,正是要交一路时运,想不到应在此处了!”
众人好奇心起,又闻财起意,便由孙大麻子带头,将手中长竿探进石洞戳了几下,想要探探深浅,不料棍子前边触到了软绵绵的一团事物,似是戳在了什么人的身上。忽然从洞里发出怪异的声响,好像有人在里面咳嗽,孙大麻子吓得手中一软,险些将长竿掉落,却听洞中的咳声竟是愈来愈烈。
张小辫听到洞中有咳声甚剧,也是吃了一惊。怎的到了此处,却与林中老鬼所言不符?他可没说洞里会有活物,难道那老棺材板心怀不轨,想要诈张三爷来此送死?心下疑窦丛生,一时也吃不准了。
众人在旁都道:“定是有僵尸在洞中藏了,快扔下装蛤蟆的袋子一发逃命去吧。”可那孙大麻子此时却偏偏不怕了,挠了挠头,说道:“僵尸岂会作咳?俺常闻老刺猬惯会在黑处学人咳嗽,定是有只老刺猬躲在里面。”
他自恃力勇,又有心要在众人面前卖弄些“英雄的身手、贤明的举动”,瞪了豹子眼,绷起麻虎脸,便再去探看洞中情形,以便穷尽其异。可刚到洞口,蓦地里一声闷响如雷,从漆黑潮湿的洞内,接连跃出百十只大青蛙,从众人身边连蹦带跳地蹿了过去。
张小辫等人都被吓了一跳,见只是青蛙,就抡起棍棒,没头没脑地一通乱打,顿时在棍下砸扁了几只,将其余那些青蛙驱散开来。混乱中忽听小凤惊叫一声,连着退了数步,一跤坐倒在泥中,被吓得战栗不住。原来洞中竟探出个斗大的蛙头来,朝着小凤怒目瞪视而鸣。
最后出现的这只大青蛙,体大有如磨盘,背上颜色已由碧绿转为深黄,生着许多黑色的圆斑,乍一看去,还以为是千百只眼睛。巨蛙挺着雪白的肚腹,虎视眈眈地蹲伏在石门前,口中“咕咕咯咯”作响,如同皮鼓轰鸣。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这伙人,只怕吃人心肝的僵尸,平时经常捉蛙捕蛤,怎会惧怕蛤蟆青蛙这些东西?但见这青蛙大得有异,知道此非常蛙,恐怕杀之招祸,就打算用竿子将它赶开,不料长竿击处,都被巨蛙用前肢格开。它后足蹬在洞口石壁上撑据,任凭竿子不断攒刺,兀自不肯退让半步。
这一来众人更觉有异,好像巨蛙守着石门不让众人进去,洞中八成真有什么巨寇埋藏的金珠宝货,于是争相击之。巨蛙渐渐抵挡不住,怒瞪双目,忽地张口吐出血红的长舌,去如流星般快,把坐在地上的小凤纤腰卷个正着,猛地向后一拖。几十斤重的大姑娘落在它口中,恰似卷食飞蝗蚊虫般轻易,倏然间缩身入洞,躲进了黑处。
众人骇然失色,虽然村中的王寡妇刻薄无比,又兼蛮恶成性名声不好,可她家毕竟只有小凤一个女儿,与张小辫等人又是自幼在一起玩耍的同伴,怎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巨蛙拖进洞里吃了。张小辫和孙大麻子二人见势不妙,急忙掣起身形,在洞口处做一声喊,一起打将进去夺人。
张小辫头脑一热,撞进了腥臭潮湿的山洞里,黑暗中目不能视,只好和孙大麻子两人不管不顾地随手乱抓,岂知刚抬起手来,就摸到一头女子的秀发,摸到脸上时冷冰冰的不知生死。张小辫赶紧使出力气,揪着那头发,舍命往洞外拽去,洞外还有其余的同伴相帮,看他钻出半个身子,就一齐动手协助,把张小辫从石门中扯了出来。
张小辫一见光亮,赶紧坐起来看去,这才发现手里揪住的女人,哪里是小凤,却是从洞里倒拖出一具身着前朝衣装的女子僵尸。那明代女尸周身上下如木雕泥塑一般僵硬,虽是全身裹着绿苔泥水,但死不瞑目的容颜尚能辨认,看起来颇为秀丽端正。头上挽着快被扯散了的双鬟,只是下巴不翼而飞,上嘴唇下边是黑漆漆一个大窟窿,豁然将脸孔拉得长了许多,说不出的狰狞可怖。身上服饰已都被潮气浸得朽烂,荒芜的野草丛间有阵阵山风吹过,衣衫瞬间就化为布条碎片,在风中飘散消失。
其余的人皆是惊骇欲死,叫苦不迭,要是王寡妇家的小凤被巨蛙吃在洞里,想来命该如此,也没奈何了,可张小辫逞能进去救人,却拖出来一具形貌如此恐怖的古尸,看来瓮冢山里有僵尸的传说确实不虚,此番谁也别想活了。
张小辫更是张大了嘴,好半天都没合拢来,浑忘了孙大麻子和小凤还在洞里生死未卜,只是直勾勾盯着那没下巴的僵尸,脑中只剩一个念头:“那林中老鬼料事如神,僵尸美人果真藏在瓮冢山里。张三爷一生一世吃穿不尽的荣华富贵,都着落在这美人身上了。”
正所谓:“命衰时黄金褪色,运旺处干尸生辉。”欲知张小辫、孙大麻子等人福祸如何,留待下次再说。
第七话 雨蛙
张小辫从洞中拖出一具没有下巴的女尸,周围同来捉蛤蟆的人们见了,尽皆惊得魂不附体,全身上下颤个不住。在乡下最是盛行那些“鬼狐尸怪”的野谈,愚民愚众见此情形如何能不害怕?这伙人当即连滚带爬,飞也似的逃了个精光。
深山里就只剩下张小辫抱着僵尸发愣,在他眼中,这古尸正是一场烜天赫地的富贵。想不到张三爷这百年穷神,竟也能“脱穷胎、换贵骨”,眼下终于要有番大请大受的光景了。
此时忽听蛤蟆坑的洞中一阵混乱,孙大麻子正拽着小凤从里边爬将出来,洞内那只巨蛙咬住了他手中杆棒牢牢不放。两下里各自较住力气,都不肯有半分放松。
那孙大麻子确是有膀子没处豁的傻力气,只见他一手夹了小凤,一手倒拖了棒子,使个猛虎硬爬山的弓字步,出死力向洞外挪动,额头上青筋都突了起来,却不知撒手扔掉棒子甩落巨蛙,看张小辫正在洞外泥地上坐着发呆,便赶紧招呼他过来相助。
张小辫被他一喊,随即回过神来。他脑筋热了,便上前同孙大麻子一齐用力,竟将那蛙从洞里拽了出来,二人见巨蛙咬住木棒死不松口,两腮更是接连鼓动鸣响,瞪目视人,显得神情极是愤怒。看其形状绝非常蛙,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胆子虽壮,却也不敢轻易动手加害。
俩人见旁边就是淤泥沟,干脆来个一不做、二不休,当下横着胆子,顺势将那巨蛙拖到泥沟旁,在后边连推带踹,把遍体黄绿斑斑的老蛙推落沟内。淤泥沟中两侧都是烂泥,中间还有山洪过后留下的积水河道,只见那蛙被推进烂泥中,忽地放开木棍,鼓着腮呱呱大叫几声,一蹿就是数丈开外,扑通一声跳进了河道里。等飞溅的水花落下来,早已在水里不见了那蛙的踪影。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累得呼呼直喘,心说总算打发走了这位虾蟆祖宗,再看看四周,同来的村民们已逃得一个不剩了。小凤虽没大碍,却也惊得“顶门上失去三魂,脚底下丢掉七魄”,坐在洞边牙齿捉对儿厮打,口中是一个字也说不出了。荒山野岭里残阳西下,就只剩得这三个人了。
孙大麻子抱怨先逃的那伙人不讲义气,真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平日在村中都是称兄道弟地厮混在一处,可当真有人遇着些个危难困厄,需要有兄弟们来帮衬时,却无一个小子肯出来同担风险,惹得孙大麻子好一肚皮鸟气,扬言等回了金棺村再收拾他们。他又对张小辫说:“还是俺三弟最有义气,说话做事俱是一身正直胆略,从不去学那小家小户的腔派,只有这样的好汉子,才能见得些真实阵势。”
张小辫脸皮厚得锥子都锥不透,对此毫不谦逊,正要自吹自擂,同时对孙大麻子吹嘘一番豪杰的见解,却见山里的天空突然暗了下来。一阵风过处,天昏地黑,半空里几道闪电矫似惊龙,雷声隆隆响起,震荡了四野,雨水瓢泼落下。这瓮冢山北高南低,一落暴雨就会引发山洪,山坳河道里顷刻注满了雨水,浊流顺着山势滚滚涌动,山洪奔腾,咆哮之声如雷。
张小辫和孙大麻子见大雨山洪来得好快,不由得脸上变色,急忙拖了小凤退入蛙洞里躲雨。这时小凤也终于还了阳,想起适才的经过,仍是心有余悸。
再看洞外暴雨如注,山洪陡涨,把出山的道路都淹没了,三人叫苦不迭。山里常有蛙神司掌雨水的传说,刚刚怕是惊动了雨蛙,惹出这场洪水。瓮冢山地域近年干旱,裂地百里,以前却常有山洪发生,洪水出了山就分入各条河道,幸好从来威胁不到田亩民居。
唯独苦了张小辫三人,都被暴雨困在山上,不等洪水过净了,就没办法出山。看这场雨水恰似天河倾覆,不下上一整夜怕是不会止歇,只得拣处高燥的所在,夜宿在山洞之中,等明天雨停了再离山回村。
张小辫猛然想起那具女尸还在洞外,连忙冒雨出去,连拖带拽地把女尸搬入洞内。孙大麻子和小凤都看不懂他的举动,这女尸下巴也没了,奇形怪状的好生狰狞,将它放在洞里这一夜难免提心吊胆,便问张小辫:“你留这死人做什么?不如也推到河里去来得妥当,否则半夜里电闪雷鸣,惹得它诈尸起来扑人,可不得了……”
张小辫自然难以答应,不过倘若以实情相告,想想换作自己也未必能够信服,好在他扯惯了大谎,便又顺口胡编:“麻子哥,小凤姐,你们别看我张三孤苦伶仃,眼下连几块容身的破砖烂瓦都没有,可张三自小也读过几行书,好赖还知道些礼义廉耻的道理。想这女尸一直藏在山洞里,并不曾招惹过旁人,若不是咱们到此捉虾蟆,它就不会暴尸荒野。于情于理都是咱们惊扰了这位先人,如何能再为了一己之私,将这尸体抛进河里被洪水冲走?再说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在上,你们真以为满天神佛都是没有眼睛的吗?这等欺心之事是万万做不得的,要做你两个自己去做,可别算我的份。”
那孙大麻子是个实心眼儿的粗人,而小凤更是乡下丫头,长这么大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哪经得住张小辫连蒙带唬,顿时他俩都信以为真,幸得有张小辫这等明事理的人在旁,否则定要铸下大错。他二人不住口地念了几遍“南无灵感观世音菩萨大慈大悲救苦救难”,恭恭敬敬地把女尸摆到洞中。但尸身上的衣衫早已朽烂,又被大雨淋了一阵,看上去颇为不雅,最要命的是女尸没下巴的那张脸,虽然洞中昏黑,可只要一想那副脸孔无遮无拦地就在近前,还是忍不住心中发毛。无奈之下,孙大麻子只好把装虾蟆的麻袋子给尸体套上两条,这才觉得心中略微安稳了些。
张小辫暗中好笑,装模作样地帮孙大麻子给女尸套上麻袋,顺手在洞里乱摸,想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值钱的宝货,口里还叨咕着:“钱是阳间的钱,物是人间的物,先借些来用用,大不了将来等小凤到了下边之后,再让她连本带利地还给你……”
可张小辫找了半天,满洞都是青蛙留下的黏液,腥臭污秽,哪有什么多余的东西,只得罢了这念头,扯了几条麻袋片铺在地下,躺在上面听着洞外风急雨骤,脑子里反反复复回想着林中老鬼指点的各处细节。在深山里奔忙了一天,他也当真累得很了,不多时便沉沉入睡。
孙大麻子和小凤不像张小辫,他二人从没住过破庙荒山一类的地方,在这又臭又湿的山洞里难以成眠,而且只要一闭眼,不是梦到那没嘴的女僵尸,就是梦见村中的亲人邻居一个个全身是血站在自己面前。二人一次次从梦中惊醒,身上都被冷汗浸透了。
心惊肉跳之下,他们自己也知多半是什么不祥之兆,苦苦挨到天明云开雨住,收拾起那份抓心挠肝的焦躁情状,待到山洪稍退,就要匆匆忙忙觅路下山。
张小辫趁机说既然赶着回去,也不可将这女尸抛下,理应抬回金棺坟的乱葬岗中埋了,哪怕是给它卷条草席,这也是积阴德的善举,积善之家必有余庆。
孙大麻子和小凤发了一夜噩梦,正是心中虚得没底,见有积阴德的善事,当然更无二话,便和张小辫抬了女尸,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泥涉水,径从山上下来。一路回转,等走到村口就觉不对,到处都是死人,血腥之气冲天扑面,只见整座村庄都被乱兵毁了,横尸遍地,满目疮痍。
原来数股粤寇潜至,围攻灵州城甚急,但灵州重地守御森严,一时环城急攻不下,四处援军蜂起赶来会战。有各地增援灵州城防的官兵团勇,也有前去并力拔城的粤寇,好几路兵马在夜间疾进,不期撞到了一处,激战殃及了金棺村。血战过后,已将这村子夷为了平地。当时大多数村民们正在夜中熟睡,还有些人商议着进山去寻失踪的孙大麻子和小凤等人,忽听刀兵铳炮之声大作,开门想逃时,却早被四面八方拥来的乱军裹住,满村男女老幼,不曾走脱了一个。
张小辫三人因遇山洪被阻隔在山上,是以免于此难。他们若同进山捉虾蟆的村民一同归来,也已横遭兵祸多时了。眼见亲朋乡邻死了个尽绝,房屋田地一发毁了,孙大麻子和小凤当场眼前发黑晕倒在地。
张小辫也愣了半天,心想我佛慈悲,要不是得那墓中的老神仙指点三爷一场,便有十条性命怕也躲不过此劫。只见满村的死尸多半正被乌鸦野狗争食,这情形惨不忍睹,看了几眼便觉得后脊梁直冒寒气,转头一看孙大麻子和小凤昏倒在地,赶紧过去摇醒了他们。他们两个醒过来后抢天喊地地大放悲声,直哭得“满天星宿都落泪,乾坤日月也叹息”。
等到哭得筋疲力尽了,这才想起来要收殓亲属遗骸,拿着砖头木棍驱赶野狗乌鸦。但死人太多,最后也只找到王寡妇和孙大麻子的一个妹妹,在附近刨个坑将尸首埋了,其余的人实在是埋不过来,只能任凭野狗啃成白骨。两人又在坟前大哭了一场。
张小辫抬头看了看日影,见日头已经偏了,留在这化做一片废墟的金棺村里,终究不是道理。大战过后,附近的贼盗响马多半会趁乱在晚上出没洗劫,纵然是家园故土,也非是久恋之所了,就问孙大麻子和小凤今后有何打算。
孙大麻子说:“虽在外省有几门远亲,但早都没了来往,眼下真个是无家无业了。好在身上气力过人,又会些枪棒拳脚,有从军杀贼之志,说不定能在刀枪丛里挣些个功名利禄出来,恢复俺老孙家的门户。”他又劝张小辫也同去投军。如今正逢天下大乱,灵州城里每日都在募集团勇,即便做不成军官,至少也能混口饭吃,总好过流落四乡乞讨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