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节


第三篇转

其实,由于信内容不健康,容金珍并没有收到此信。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不该知的不知,这是701最根本的纪律。所以,没收这类信,在701不是违法,而是纪律。作为组织来说,他们希望这种信来的越少越好,免得老是动用纪律,在组织和个人间埋下过多的秘密。
但是,对容金珍来说,这种秘密简直无法消除。一个月后,信件监审组居然替他收到一封发自X国的信——是X国,太敏感了!拆开看,内文又是英文,看落款,还是林·希伊斯。这封信比较长,换句话说,在这封信中,希伊斯劝说容金珍回去干老本行的用心表露得更加充分无遗。信中,他先是谈了些刚从某学术刊物上看到的有关人脑研究的最新进展,然后有点言归正传的意思,这样写道:
是一个梦让我决定给你写这封信的。坦率说,这些天我一直在想,你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是什么样的诱惑或压力,让你作出这么惊人的选择。昨天夜里,在梦里,我听你对我说,你现在在替贵国情报部门从事破译密码的工作。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做这个梦,我也无法像你一样能对梦中的经历作出现实的解释,也许这仅仅是个梦而已,没什么必然的明证暗示。但愿如此吧,只是个梦!不过,我想,这个梦本身就表明我对你的担忧和希望,就是:你的才能很可能被人拉去干这工作,而你又是决不能去干这工作的。为什么这么说?我现在想到有两条理由:
Ⅰ、这是由密码的本质决定的。
尽管密码界如今科学家云集,有人由此认定它也是门科学,并吸引不少优秀的科学家在为之献计献策,甚至献身。但这不能改变密码的本质,以我的经验和认识看,不论是制造密码,还是破译密码,密码的本质是反科学,反文明的,是人类毒杀科学和科学家的阴谋和陷阱。这里面需要智慧,但却是魔鬼的智慧,只会使人类变得更加奸诈、邪恶;这里面充满挑战,但却是无聊的挑战,对人类进步一无是处。
Ⅱ、这是由你的性格决定的。
我说过,你的性格极度尖锐又脆弱,灵敏又固执,是典型的科学家性格,也是最不适宜去干秘密行当的。因为,秘密意味着压迫,意味着抛弃自己,你行吗?我敢说你不行的,因为你太脆弱而执着,弹性太差,弄不好就会被莫名折断!你自己应该有体会,人在什么情况下最适宜思索?肯定是在轻松自在、有为无为、有意又不苛意的情况下。可如果你一旦从事破译工作,等于是被捆绑了,被国家的秘密和利益捆绑了,压迫了。关键什么是你的国家?我经常问自己,到底哪里是我的国家?是波兰?还是以色列?还是英国?还是瑞典?还是中国?还是X国?
现在,我终于明白,所谓国家,就是你身边的亲人、朋友、语言、小桥、流水、森林、道路、西风、蝉鸣、萤火虫,等等,等等,而不是某片特定的疆土,更不是某个权威人士或党派的意志和信仰。坦率说,我十分崇敬你现在身处的国家,我在那里度过了我人生最美好的十余年,我会说中国话,那里的地上和地下都有我的亲人——活着和死去的亲人,那里还有我不尽的思念和回忆。从这意义上说,你的国家——中国——也是我的国家,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要欺骗自己,进而欺骗你。如果我不对你说这些,不指出你现在所处的困境和可能面临的风险,那就是在欺骗你……
希伊斯的信有点一发而不可收拾的架势,没有一个月,第三封信又来了。这一回,他下笔就劈头盖脑地对金珍发了通火,主要是指责他不回信。不过,对金珍为什么不回信,他似乎已经有自己的理解——
你不回信,说明你就在干那个行当(破译密码)!
是那种人们通常理解的沉默=不反对=认同的思路。
接下来,他又尽量控制好情绪,变得语重心长起来,这样写道:
说不清为什么,想起你,我就感到心像被一只血手牵扯着,挤捏着,浑身都感到虚弱无力。每个人生命中都有劫数,也许你就是我生命的一个劫。金珍,亲爱的金珍,你我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叫我如此放不下你?金珍,亲爱的金珍,请告诉我,你没有在从事破译工作——像我梦中担忧的一样。然而,你的才力,你的科研项目,还有你久久的沉默,让我越来越相信你极可能已被我不幸梦中。啊,密码,该死的密码!你总是嗅觉灵敏,把你想要的人如愿揽在怀中——其实是关在监狱里,丢在陷阱里!啊,金珍,亲爱的金珍,如果确实如此,你要听我说的,一定要尽可能选择回头,只要还有一丝回头的余地,你都不要犹豫,马上选择回头!如果实在无法回头,那么金珍,我亲爱的金珍,请无论如何记着我说的,在你们试图破译的多部密码中,你可以选择任何一部,但决不能选择X国的紫密!
紫密是当时701面临的一种最为高级的密码,有种未经证实的说法,说紫密是某宗教团体用重金加上黑社会的手段,引诱加威胁地强迫一位科学家研制的,但研制成功后,由于它设置的机关太多,难度太大,密中有密,错综复杂,深不见底,以致主人根本无力使用,最后才转卖给X国,成了X国军方目前使用的顶级密码,也是701当前最渴望破译的一部密码。几年来,701破译处的秀才们一直为它苦苦折磨着,奋斗着,拼搏着,梦想着,但结果似乎只是让人越来越畏惧而不敢碰它。事实上,棋疯子正是因为破译紫密而被逼疯的,换句话说,棋疯子就是被制造紫密的那位未名科学家逼疯的。而没逼疯的也不是因为他们的精神有多强大,而是因为胆怯、聪明,连碰都不去碰它——紫密!聪明让他们预先知道碰它的结果,所以不碰它显然再次证明他们是聪明的。这是一个陷阱,黑洞,聪明的人躲开了它,勇敢的人疯了,疯了的人让人们更加敬畏它,回避它,躲开它。这就是701破译紫密的现状,令人心急如焚,却又百般无奈。
现在希伊斯特别告诫金珍不要碰紫密,这一方面是说明紫密确实很难破译——碰它不会有好结果,而另方面这又似乎暗示出他对紫密有所了解。从已有的几封信看,他对容金珍的感情决非寻常,如果对他这份感情加以适当的利用,也许可以从他那里挖到一点有关破译紫密的灵感。于是,一封以金珍之名写给希伊斯的信悄悄地上路了。
信是铅印的,只有最后落款和时间是手写的,笔迹是容金珍的,但并非亲笔。说句难听话,在这件事上,容金珍只有被组织利用的荣幸。因为,给希伊斯去信的目的是破译紫密,这对一个整天看闲书、跟疯子下棋的人来说无疑是沾不上边的事,所以何必让他知情呢?再说,让他亲自写还不一定有这样的效果好,在这封由五位专家起草、三位领导定夺的信上,虚拟的金珍一连用了五个排比句,无比真切又巧妙地要求尊敬的希伊斯如实告知他:为什么我不能去破译紫密?
也许是一连串真切又巧妙的排比句起的作用,希伊斯很快回了信,语气是无奈又真诚的。他先是对金珍的现状不幸被他梦中仰天长叹一番,当中既有对金珍本人无知的责备,也有对命运无情不公的谴责。接着,他这样写道:
我已强烈地感到一种冲动,要对你说出我的秘密,真不知这是什么力量。也许等我把信写完,寄走,我就会懊悔不已。我曾发过誓,今生不对任何人公开我的秘密,可为了你的好,我又似乎不得不说……
是什么秘密?
信中,希伊斯告诉我们,原来,那年冬天,他带着两棺材书回到N大学,本是准备搞人造大脑研究的,然而来年春天,一个来自以色列国的重要人物找到他。来人对他说:拥有一个自己的国家,是我们全体犹太人的共有梦想,但现在它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你愿意看你的同胞继续沦丧吗?希伊斯说:当然不愿意。来人说:那么我希望你为广大同胞做一件事。
什么事?
希伊斯信上说:就是替同胞破译几个邻国的军事密码,而且一干就是几年。这大抵就是希伊斯拖老带小地去X国前给小黎黎留言中说的:出于族人的殷切愿望,我后来一直在为我的同胞干着一件非常紧要又秘密的事情,他们的困难和愿望感动了我,让我放弃了理想。希伊斯接着写道:我是幸运的,受他们雇用后,我相继顺利地破掉了他们邻国好几部中、次高级密码,几乎一下子在秘密的破译界赢得了像我当初在数学界的荣誉。
接下来的有些事情似乎是可以想像的,比如后来X国为什么会那么兴师动众地帮助他,把他像宝贝一样地接走,那就是他们想用他的破译技术。但到X国后,有一点似乎连希伊斯本人都没想到。他这样写道:
我万万没想到,他们喊我来不是叫我破译敌国密码,而是叫我破译他们X国本国的密码,就是紫密!不用说,如果有一天我破译或即将破译紫密,紫密便将被废弃。就是说,我工作的意义就是替紫密报喜或者报忧。我成了X国感应敌国破译紫密的风向标。也许,我应该感到荣幸,因为人们相信只要我破不了紫密,就无人能破。不知为什么,也许是我并不喜欢现在扮演的角色,也许是紫密不可破译的呼声让我反感,总之我格外想破掉紫密。但到现在为止,我连破译紫密的边都还没摸着,这就是我为什么告诫你别去碰紫密的原因……
人们注意到,这封信的寄信地址和笔迹跟前几封都不一样,说明希伊斯知道说这些的危险。他几乎冒着当卖国贼的风险寄来此信,再次证明他对金珍的感情之深之切。看来,这份感情被利用的可能完全是有的。于是,又一封以金珍之名写给希伊斯的信去了X国。在这封信上,伪金珍想利用深厚的师生情拉老师下水的企图昭然若揭:
我现在已身不由己,如果我想换回自由身,惟一的办法就是破译紫密……我相信你跟紫密打交道这么多年,一定能对我指点迷津……没有经验,有教训,教训也是财富……亲爱的希伊斯,你打我吧,骂我吧,唾弃我吧,我成了犹大①……
①犹大:《圣经》中人物,因自己利益出卖老师耶稣的不义之人。
这样一封信当然不可能直寄希伊斯,最后确定是由在X国的我方有关同志中转的。虽然可以相信,信一定能够安全转到希伊斯手上,但对希伊斯会不会再回信,701人毫无信心。毕竟,现在的金珍——伪金珍——无异于犹大,对这样的学生,通常情况下老师只会不屑一顾。换句话说,在伪金珍现有的可怜和可恶之间,要希伊斯摒弃憎恶,选择怜悯,这也许比破译紫密本身还要困难。也就是说,这封信完全是怀着侥幸又侥幸的心理寄出的。这从一定角度说明,当时701为破译紫密已无奈到了何等地步。有病乱投医的地步。
然而,奇迹发生了,希伊斯回信了!
在随后大半年时间里,希伊斯多次冒着杀身之祸与我方同志接触,给亲爱的金珍疯狂地提供了有关紫密的种种绝密资料和破译思想。为此,总部临时组建起一支紫密破译小组,成员多数是由总部指派下来的,他们要抓住机会,一举敲开坚硬的紫密。只是谁都没有想到,他们应该给容金珍这个机会。事实上,在前后近一年时间里,希伊斯不厌其烦地给金珍寄出的一系列信件,容金珍不但没收到,连知都不知道。就是说,这些信对容金珍毫无意义,如果说有什么意义的话,那就是给容金珍平添了一点引蛇出洞的价值而已。所以,后来领导们看容金珍变本加厉地显得不思上进,甚至可以用吊儿郎当来评判他时,组织上一直宽慰地将就着他,另眼相看着他。因为,他是破译紫密的诱饵。
所谓变本加厉,是指容金珍在看闲书、下棋的劣迹上,后来又沾染上经常给人圆梦的是非。随着他圆梦之术的偶然显露,必然地引来不少好奇好事的人,他们经常悄悄找到他,把自己夜间的思想经历告诉他,以求大白真相。和下棋一样,容金珍并不热衷此事,但碍于情面,也许是不知如何推辞,他总是有求必应,把他们不着边际的黑思暗想说得有头有脑,明明白白的。
每周星期四下午是全体业务人员的政治活动时间,活动内容是不一的,有时候是传达文件,有时候是读报,有时候是自由讨论。遇到后者,容金珍经常被人挟持到一边,悄悄展开圆梦活动。有一次,容金珍正在替人解说一个梦,恰好被下来检查活动情况的主管党建工作的副局长逮个现行。副局长为人有点左,喜欢把问题扩大化,搞上纲上线一套,他认为容金珍这是搞封建迷信活动,批评的声色相当严肃,并且要求容写出书面检查。
副局长在下面的威望有点差,尤其是搞业务的人都烦他,他们都怂恿容金珍别理他,要不就是随便写几句敷衍了事。容金珍想的是敷衍,但他理解的敷衍与通常的敷衍又有天壤之别。检查书交上去了,正文只有一句话——世上所有的秘密都藏在梦中,包括密码。
这哪是敷衍?分明是在辩解,好像他给人圆梦跟破译工作是有什么关系似的,甚至还有点惟我独尊的意思。副局长虽然不懂破译业务,但对梦这种唯心主义的东西是深恶痛绝的,他盯着检查书,感觉上面的字在对他做鬼脸,在嘲笑他,在污辱他,在发疯,在鸡蛋碰石头……是可忍孰不可忍!他忍无可忍,跳起来,抓起检查书,气呼呼冲出办公室,坐上摩托车,开进山洞,一脚踢开厚重的破译处铁门,当着破译处众人,用领导骂人的声音,甩出一句非常冲动而又难听的话。他是指着容金珍说的,他说:
“你送我一句话,我也送你一句——所有的癞蛤蟆都以为自己会吃上天鹅肉!”
副局长没想到,自己要为这句话付出惨重代价,以致羞愧得无法在701呆下去。说真的,副局长的话是说得冲动了些,但就破译工作的本质言,这句话又不是不可以说的,说了很可能是要说中的,错不了的。因为——前面说过,这项孤独而残酷而阴暗的事业,除了必要的知识、经验和天才的精神外,似乎更需要远在星辰之外的运气。何况容金珍平时给人的感觉,既没有聪颖的天资溢于言表,也看不出有多少暗藏的才气和野心,有幸言中的可能似乎比谁都大。
然而,中国有句老话可以回击这些人的成见:海不可斗量,人不可貌相。
当然,最有力的回击无疑是一年后容金珍破译紫密的壮举。
只有一年啊!
破译紫密啊!
谁想得到,在很多人把紫密当鬼似的东躲西避时,癞蛤蟆却勇敢又悄秘地盯了上它!如果是事先让人知道他在破译紫密,不叫人笑话才怪呢。人们或许会说,那叫无知者无畏。然而,现在——事实证明,这只大头大脑的癞蛤蟆不但具有天才的才能,还有天才的运气。星辰之外的运气。祖坟青烟直冒的运气。
容金珍的运气确实是不可想像的,更不可祈求,有人说他是在睡梦中——或许还是别人的梦中——破掉紫密的,也有人说他是在跟棋疯子对弈的棋盘上获得灵感的,又有人说他是在读闲书中识破天机的。总之,他几乎不动声色地、悄悄地破译了紫密,这简直令人惊叹地妒忌而又兴奋!兴奋是大家的,妒忌也许是那几位由总部派来的专家的,他们在遥远而疯狂的希伊斯的指点迷津下,以为可以有幸破译紫密呢。
这是1957年冬天,即容金珍到701一年多后的事情。
第三篇转

25年后,郑氏拐杖局长在他朴素的会客室里告诉我说,在当时包括副局长在内的很多人用斗量容金珍这片深海时,他是少有的对容金珍寄予厚望的人中的一个,有点人都醉他独醒的高明。不知是事后的高明,还是果真如此,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郑局长访谈实录】
说实话,我在破译界浸泡一辈子,还从没见过像他(容金珍)这样对密码有着超常敏觉的人。他和密码似乎有种灵性的联系,就像儿子跟母亲一样,很多东西是自然通的,血气相连的。这是他接近密码的一个了不起,他还有个了不起,就是他具有一般人罕见的荣辱不惊的坚硬个性,和极其冷静的智慧,越是绝望的事,越使他兴奋不已,又越是满不在乎。他的野性和智慧是同等的,匹配的,都在常人两倍以上。审视他壮阔又静谧的心灵,你既会受到鼓舞,又会感到虚弱无力。
我记得很清楚,他到破译处后不久,我去Y国参加了三个月的业务活动,就是关于破译紫密的。当时Y国也在破译X国的紫密,进展比我们要大,所以总部特意安排我们去那里取经。共去了三个人,我和处里一个破译员,还有总部一位具体分管我们这边破译业务的副局长。回来后,我从局领导和周围都听到一些对他的非议,说他工作上用心不深,缺乏钻研精神,要求不严,等等。我听了当然很难受,因为他是我召来的,好像我兴师动众召来一个废物似的。第二天晚上,我去宿舍找他,门是半开的,我敲门,没回音,便径自进去。外间没人,我又往里边的卧室看,黑暗中见有人正蜷在床上在睡觉。我嗨了一声,走进卧室,摸亮电灯,灯光下,我惊愕地发现,四面墙上挂满了各种图表,有的像函数表,爬满曲折不一的线条;有的像什么统计表,五颜六色的数字一如阳光下的气泡一样蠢蠢而动,使整个房间呈现出一种空中楼阁的奇妙感。
通过每张图表简洁的中文注解,我马上明白,这些图表其实是《世界密码史》的重写,然而要没有这些注解,我是怎么也看不出究竟的。《世界密码史》是一套洋洋300万字的巨书,他能够如此简洁地提拎出来,而且是采用这种特殊的数列方式,这首先强烈地震惊了我。好像一具人体,能够剔除皮肉以其骨架的形式传真已是一个天才的作为,而他根本不要骨架,只掰了一截手指骨。你想想,以一截手指骨就将一个人体活脱脱地展现出来,这是一种什么样的能力!
说真的,容金珍确实是个天才,他身上有很多我们不能想像的东西,他可以几个月甚至一年时间不跟任何人说一句话,把沉默当做饭一样吃,而当他开口时,一句话又很可能把你一辈子的话都说尽了。他做什么事似乎总是不见过程,只有结果,而且结果往往总是正确无误的,惊人的。他有种抓住事物本质的本能和神性,而且抓住的方式总是很怪异、特别,超出常人想像。把一部《世界密码史》这么神奇地搬入自己房间,这谁想得到?想不到的。打个比方说,如果说密码是一座山,破译密码就是探寻这座山的秘密,一般人通常首先是在这座山上寻觅攀登的道路,有了路再上山,上了山再探秘。但他不这样,他可能会登上相邻的另一座山,登上那山后,他再用探照灯照亮那座山,然后用望远镜细细观察那山上的秘密。他就是这样的怪,也是这样的神。
毫无疑问,当他把《世界密码史》这么神奇地搬入房间后,这样他举手抬足,睁眼闭眼,都是在一种和密码史发生通联的间隙间完成了,时间一长,你可想像整部密码史就会如丝丝氧气一样被他吸入肺腑,化作血液,滚动于心灵间。
……
我刚才说到一个震惊,那是我看到的,马上我又受到震惊,那是我听到的。我问他为何将精力抛掷于史中。因为在我看来,破译家不是史学家,破译家挨近历史是荒唐而危险的。你知道他说什么?
他说,我相信世上密码与一具生命是一样的,活着的,一代密码与另一代密码丝丝相联,同一时代的各部密码又幽幽呼应,我们要解破今天的哪本密码,谜底很可能就藏在前人的某本密码中。
我说,制造密码的准则是抛开历史,以免一破百破。
他说,统一这种摒弃历史的愿望便是联系。
他的一句话将我整个心灵都翻了个身!
接着他又说:密码的演变就像人类脸孔的演变,总的趋势是呈进化状的,不同的是,人脸的变化是贯穿于人脸的基础,变来变去,它总是一张人脸,或者说更像一张人脸,更具美感。密码的变化正好相反,它今天是一张人脸,明天就力求从人脸的形态中走出来,变成马脸,狗脸,或者其他的什么脸,所以这是一种没有基形的变化。但是不管怎么变,五官一定是变得越来越清晰、玲珑、发达、完美——这个进化的趋势不会变。力求变成它脸是一个必然,日趋完美又是一个必然,两个必然就如两条线,它们的交叉点就是新生一代密码的心脏。若能从密码的史林中理出这两条线,对我们今天破译就能提供帮助。
他这样叙述着,一边用手指点着墙上的如蚁数群,指头有节有奏地停停跳跳,仿佛穿行于一群心脏间。
说真的,我对他说的两条线感到非常惊奇。我知道,从理论上说,这两条线肯定是存在的,可实际上又是不存在的。因为没有人能看到——拉出这两条线,企图去拉动这两条线的人,最终必将被这两条线死死缠住、勒死。
……
是的,我会解释的。我问你,靠近一只火炉你会有什么感觉?
对,你会觉得发热,烫,然后你就不敢靠近,要保持一定距离,免得被烫伤了是不?靠近一个人也是这样的,你多多少少会受其影响,多少的程度取决于那个人本身的魅力、质量和能量。再说——我可以绝对地说,混迹于密码界的人,无论是制密者(又称造密者)还是破译者,都是人之精英,魅力无穷,心灵深邃如黑洞。他们中任何一人对别人都有强大的影响力,当你步入密码的史林中,就如同步入了处处设有陷阱的密林,每迈入一步都可能使你跌入陷阱,不能自拔。所以,制密者或破译者一般是不敢挨近密码史的,因为那史林中的任何一颗心灵,任何一个思想,都会如磁石一般将你吸住,并化掉。当你心灵已被史林中的某颗心灵吸住、同化,那么你在密码界便一文不值,因为密码的史林中不允许出现两颗相似的心灵,以免破一反三。相似的心灵,在密码界是一堆垃圾,密码就是这么无情,这么神秘。
好了,现在你该明白我当时的震惊了,容金珍在求索那两条线,其实是犯了破译的一大禁忌。我不知道他这是由于无知,还是明知的偏行,从他给我的第一个震惊看,我更相信他是明知的偏行,是有意的冒犯。他能将一部密码史呈表状张挂出来,这已隐隐暗示出他绝非等闲之辈。这样一个人的冒犯举动,就很可能不是由于愚昧和鲁莽,而是出于勇气和实力。所以,听了他的两条线之理论后,我没有理所应该地去驳斥他,而是默默地生出了几分敬佩,且隐隐嫉恨,因为他显然站到我前面去了。
当时他到破译处还没半年。
但同时我又替他担心,好像他大难临头似的。事实上谁都知道,现在你也该知道,容金珍想拉出两条线,就意味着他要将盘踞于密码史林中的每一颗心灵,即将构成线的无数个点都一一劈开,作细致入微的研究、触摸。而这些心灵、这些点,哪一颗——每一颗,都是魔力无穷的,都有可能变成一只力大无比的手,将他牢牢抓住,捏于掌心中,使他成为一堆垃圾。所以,多少年来,破译界在破译方式上已形成一条不成文的规定:抛开历史!尽管谁都知道,那里面——历史的里面——很可能潜伏着种种契机和暗示,能使你受到启悟。但进去出不来的恐惧,堵死了你进去的愿望,从而覆盖了那内里的一切。
完全可以这么说,在众多史林中密码史无疑是最沉默、最冷清的,那里面无人问津,那里面无人敢问津!破译家的悲哀正是因此而生,他们失去了历史这面镜子,失去了从同仁成果中吸取养料的天律。他们的事业是那么艰难深奥,而他们的心灵又是那么孤独无伴,前辈之身躯难以成为他们高站的台阶,却常常变成一道紧闭的门,吃人的陷阱,迫使他们绕道而行,另辟蹊径。依我看,世上没有哪项事业需要像密码一样割裂历史,反叛历史。历史成了后来者的包袱和困难,这是多么残酷,多么无情。所以,葬送于密码界的天才往往是科学界最多的,葬送率之高令人扼腕悲号啊!
……
好的,我简单介绍一下。一般讲,破译的惯用方式是一种就事论事的方式,先是情报人员给你收集相应素材,然后你依据素材作种种猜想,那感觉就像用无数把钥匙去开启无数扇门,门和钥匙都是你自己设计和打造的,其无数的限度既取决于素材的多少,又取决于你对密码的敏觉度。应该说,这是一种很原始而笨拙的方法,却也是最安全、最保险、最有效的,尤其是对破译高级密码,其成功率一直居于其他方法之上,所以才得以沿袭至今。
但容金珍,你知道,他已从这世袭的方法中滑出去,胆大包天地闯入禁区,将破译之手伸入史林,搭在前辈肩膀上,其结果我刚才说过,是危险的,可怕的。当然,如果成功,即如果进去后他的心灵没给前辈吃掉,那绝对是了不起的,那样起码可以极大地缩小搜索的范围。比如说如果我们面前有一万条小公式岔路,那他很可能只剩下一半乃至更少,少的程度取决于他成功的大小,取决于他对两条线把握的力度和深度。不过,说实话,这种成功率极低,以致尝试者极少,成功者更是寥若晨星。在破译界,只有两种人敢冒如此大险,一种是真正的天才、大天才,一种是疯子。疯子无所畏惧,因为他们不知什么叫可怕;天才也是无所畏惧,因为他们有一口上好的牙和一颗坚硬的心,一切可怕都会被他们锋利的牙咬掉,或被坚硬的心弹开。
《解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