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节
齐君元的心放松了,身体放松了,拳头也放松了。拳头可以杀人,但它不是最有效的杀人武器,放松它可以拿取武器。身体的动作首先需要做到协调,放松身体是为了更快、更及时地反应和行动。心是思维和判断的节点,放松它是为了找到最佳、最有效的攻击方法,以及一击成功的自信。
这次齐君元没有咽下一口茶水,所以他刚刚的判断比咽下口茶水用的时间更短。铁甲卫擅长群攻群斗,而现在这四个铁甲卫的位置对自己正好形成“尖斛扣盖”的阵势。桌边的三个铁甲卫是“尖斛”,可以角状对自己三面攻杀。而走到窗前的铁甲卫是要扣的盖子,他既封住窗户,防止自己跳楼逃走。同时还可以沿墙面对自己进行干扰,带动整个阵势移动,将自己逼向角落。那样的话,自己最后只能直接面对四人的攻击。然后如果楼下再有其他铁甲卫增援,或者打斗引来街上的巡卫和兵卒,那么脱出的机会就渺茫了。
“要抢先动手,用最快的速度,最直接的手段。”齐君元心中暗自告诉自己。“最快、最直接,那不能从身上再掏武器了,而是以自己现在的姿势为起点,做一套最为简便连贯的动作,在动作过程中获取到武器,然后将所有攻击实现。”
齐君元此时不准备使用自己携带的武器还有一个原因,因为自己的武器比较特别,那样就算顺利脱出,自己的特点也会暴露。
很快,齐君元就把可用的武器也全都找到了。在离恨谷学习杀技,最开始的基础课就是如何使用武器,不仅是自己熟悉的独门武器,而是所有可以用来杀人的武器。所以等到他真正开始执行刺活时,他已经可以将身边的一切器物当成杀人武器。有人说,当拥有快马和利刃时,杀人就变成了一种快乐。但齐君元不是这样,在他看来,用最不可能成为武器的武器杀人,那才是一种快乐。
不过找到武器虽然重要,把招数、步骤都考虑到位则更加重要。
“第一轮出招可以在小二上茶的瞬间,自己倒踢金斗,用座下官帽椅的椅背翘角撞向背后左侧铁甲卫的太阳穴,这一下就算不能将其击晕,至少也可以让他昏茫刹那,不能动弹。然后左手将左侧一面横放的长刀刀鞘直撞正面朝向自己的铁甲卫胸腹,让其疼痛弯腰,上身前倾。同时右手拿小二托盘里的茶壶直拍右侧铁甲卫的后脑,这一下重者昏迷,轻者会和左边的一样,昏茫不能动弹。这些做完,马上后退,推动自己喝茶的那张桌子撞击窗前的铁甲卫,将他抵住在墙面上。同时将左手拿住的长刀从刀鞘中抽出。”
想到这里,茶馆小二已经一手托茶盘,一手提铜壶,蹦跶着上了二楼。
“第二轮出招,右手用自己桌上的筷子插进被抵在墙面上的铁甲卫的眼睛,直贯入脑,让其立时毙命。用脚踢小二手中的铜壶,让壶嘴从右侧铁甲卫下颌斜插入,直贯入脑,让其立时毙命。身形往前,把左手抽出的刀刃口外推,横切左侧铁甲卫的脖颈,让其立时毙命。右手拿桌面上破碎的茶壶瓷片,划过正面铁甲卫的左颈脉,让其立时毙命。”
很简单,杀死这四个铁甲卫只需两个步骤,眨眼的工夫就解决了。
而这个时候,茶馆小二离铁甲卫的桌子只剩三步,已经可以感觉到他所提铜壶中开水的热气。
齐君元的双手搭在桌边,屁股也已经离开椅面,呈平端马步状。其势犹如箭在弦上。
一声唱歌般的吆喝,阻止了一场杀戮。瀖州的茶楼很有特色,小二在上茶上点心时都会吆喝几句。以半说半唱的形式把客人点的东西报一遍,这和北方酒楼报菜名有些相似。
“一壶毛芽春花,三位爷闻香忘家。一壶红崖青顶,刘爷你专好独品。四色点心,糕团果饼,四位爷吃个满意舒心啰——”
小二吆喝未止,齐君元已经将屁股重新落在了椅子上,双手也从桌边撤回到椅把。他决定不动手了,因为这四个铁甲卫不是针对自己而来,他们可能真是差事跑累了偷闲来喝点茶。
齐君元做出这样的判断很简单,如果是针对自己的,那么来的要是头脑简单的铁甲卫,可能上来就会动手。而脑子活络有点策略的铁甲卫,会先点些茶水、点心,借机靠近自己坐了,等自己放松警觉时,再抓准了点儿突然动手。这四位上来的情形和后者有点像,但如果四人真是来执行任务抓捕自己的,那么他们对喝什么茶吃什么点心应该是很随便的,因为心思全不在茶水、点心上。而事实上,这四个人点了两种茶,照顾到其中一人的特别喜好,如此细致周到只能说明他们真是来喝茶的,而不是接命令要到茶楼上抓捕什么人的。
几个铁甲卫边喝着茶水吃着点心边小声说着话,齐君元离他们很近,虽然不能将每句话都听清,但大概听出四个铁甲卫是在发牢骚。
其实这就是整体素质的一种体现,如果是龙虎营的兵卒,在这种场合发牢骚肯定是大呼小叫,甚至会骂街骂娘。而这种激愤的发泄会让其思维能力和观察力、判断力都等同于醉酒后的状态,所以说的骂的内容中往往会透露出不该透露的信息。而铁甲卫在这些方面都有专门的要求,并且经过一定训练。只喝茶不喝酒就是严格的要求之一,不在大庭广众之下乱说话也是要求之一,而骂街发牢骚就属于当众乱说话。像他们现在这样在公共场合交首轻语,则是经过训练的,距离、音量、语速等条件,可以保证到同伴听清,而旁边人却不行。这也就是坐在他们背后的是齐君元,换个人的话,就算是大概地听出些内容也是不可能的。
“你说这刺史衙门内防间也真是的,就一封不知从哪里来的无名信件,他们就相信了有人要在三桥大街对小小的户部监行使下手。这要是什么人捣乱、搅事,那我们不就被当猴子耍了。”
亦拈来
齐君元面色不变、心中大惊。看来这四个铁甲卫来到此处的确和自己有关系,只是他们还不知道要对户部监行使顾子敬下手的人是自己。奇怪!自己接到的“露芒笺”(离恨谷的刺杀命令)是工器属执掌直下的,又是走的天道,中间环节应该不会出现问题。那么刺杀顾子敬的消息又是从何处泄露的?自己一路之上和到这里之后的两天半里也未曾露出丝毫异常迹象,而且就算有人看出自己迹象可疑,但他们又怎么能确定自己是为顾子敬而来?或许此处还有其他派别的刺局也是针对顾子敬的,刚好与自己此趟活儿凑在一起了。可刺行中有这么巧的事情吗?
“就是,为了一个从五品的官儿,你们说至于这么兴师动众吗?害得我们这些轮歇班次的还要到这三桥大街来走街占位。”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撤回去,营中的午饭肯定是赶不上了。”
那个单点了一壶红崖青顶的铁甲卫似乎见识要比其他三个要多些:“你们可别小看这顾子敬顾大人,他的来路肯定非同一般。你们谁在其他地方见过从五品的官员还用双骑开道,双骑断后的?护卫两侧双队,内为长杆钩矛队,外为藤牌快刀队,整个是龙出水的布局。还有护卫队领队的云骑校尉,那就已经是六品的级别。只比顾大人的从五品小半级,却要给他来开道保驾。你们有没有觉得这有些怪异?”
旁边一个铁甲卫抢上话头:“不过这次内防间做得的确有些荒唐,让我们二班次占据沿街各重要点位倒也罢了。但就因为那书信中提及刺客脚穿棉帮硬薄底的塌鞋,他们便让第三班次的全部兄弟们大张旗鼓沿街寻查所有穿这种鞋的人。这鞋很是常见,街上穿这种鞋的人不知有多少,都不知道从何查起。再说那刺客要换了鞋怎么办?”
齐君元听到这里时已如炸雷击顶,他们说的就是自己!自己“浮面”(暴露的意思)了。什么时候不知道,被谁托出面的也不知道,但浮出水的尖点子是自己的鞋子。他慢慢将脚往桌底下缩了缩,因为今天脚上穿的仍是那一双棉帮硬薄底的塌鞋。不过问题的关键不是这鞋子,而是谁暗中通报了刺史府内防间。将自己已然织好、布好的网铰坏的是把什么剪子?这把藏在暗处的剪子会不会随时扎向自己?
“不是荒唐,而是谨慎。巡查塌鞋其实是给刺客震慑,让他不敢轻易出手。占住点位是让刺客就算不惧震慑执意而杀,也无法找到合适的出手位置。而且顾大人回宅后便不再上衙堂,我听说……”说话的铁甲卫停住了话头左右看了,然后把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凑近的四个脑袋才能听得清楚。
齐君元没办法听清了,那声音真的太低。就算他极力凝聚心神,忘却周围其他所有干扰,也只听到“转到”、“闭城”这两个词。但这已经够了,一个好的刺客完全可以从这两个词推断出目标在知晓有人要对自己下手后的反应和措施。“转到”,是表明顾子敬知道自己成了刺杀目标后会立刻转移到其他更安全的地方;“闭城”,则意味着瀖洲城所有门、闸、栅都会关闭,然后在如同盖瓮般的城里将刺客揪出来。
自己两天半时间搜罗到的所有信息都白费了吗?不,还有用,但只有一次机会可用,就是顾子敬中午从衙堂回来的这一趟。不过街道两边所有可利用的位置都被铁甲卫占住,自己没有合适的出刺位,而且也没时间准备最为有效的攻击器具。所以获取的那些信息必须重新梳理,针对眼下情况,在最短时间内总结出一个尽量稳妥可行的刺局。
齐君元挺起了身体,再次扫视了下熙攘的街道。街道上的变化不大,只多了些三三两两如同在闲逛的巡街铁甲卫。两边各具特色的店铺也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正常地营业和劳作。但这似乎没有变化的后面,隐含着一张网。这网不是捕获猎物的网,而是锁拿猎手的网。
齐君元的脑海里也有一张网,但他这张网却是已经被拆解分割了。两天来获取的所有信息铺开、排列、剔除、组合、再铺开、再排列、再剔除。针对眼下的局势和境地,将自己心中所学全都运用起来。脑海中渐渐有条索儿形成,将街上现有可利用的所有条件都贯穿起来。网的确可以抓住猎物,但有些时候,几缕棕麻搓成的细麻绳也可以把猎物瞬间勒死。细麻绳就是一个新的刺杀方案,只是相比之下没有原来预想的那么牢靠。
匆忙间一蹴而就的刺杀方案,只有眨眼即逝的一次机会。而且必须将时间、速度、位置、高度、角度、韧度、流量等因素都配合到位,这才有可能在那个眨眼即逝的机会里完美一杀。
“咣——”远远已经可以听见顾子敬护卫马队开道的铜锣声。那锣声亮而不散,劲而不颤。持锣锤的手是一击三叠收的手法,提铜锣的手是着力即卸、卸后反进的手法。第一天齐君元在花船上时,就已经通过锣声判断出敲锣开道的是个高手,一个擅长阴阳手或“鬼附肉身”技法的高手。而此时的锣声则是告诉齐君元,他已经没有时间再多加考虑了。再迟缓一点或受到其他任何干扰,那个眨眼即逝的机会便一去不回了。
齐君元站了起来。
四个铁甲卫几乎也同时站了起来。
齐君元站起来没有动。
四个铁甲卫却是各持佩刀移动脚步离开了茶桌。
铁甲卫走向齐君元,靠近了齐君元。齐君元全身筋肌已经绷紧,并在转息之间再次确认身边可用来应对攻杀的最佳武器。椅子、茶壶、茶杯、筷子、筷子筒都可成为杀器,但他这次却是以最快的反应、最微小的动作把双手撑在茶桌边沿上。因为接下来要应对的是四个训练有素、力大刀沉的铁甲卫,所以选用的武器应该遮挡面积大。可以让他从容躲挡几面的攻杀,找出空隙及时进行反攻,并在其他铁甲卫赶来之前掩护自己顺利逃遁。各种权衡之下,面前茶桌的利用价值是最高的。
铁甲卫走近齐君元身边。齐君元强行克制住自己心中的紧张和抢先出手的欲望,他暗自对自己说:“等等,再等等!”
铁甲卫走过了齐君元的身边。其中两人占据了中间临街栏杆,另两人各占据了两侧窗户。原来他们并未发现穿棉帮硬薄底塌鞋的刺客就在身边,只是要占住茶楼二层临街的可攻击位。
一个占住靠近齐君元这边窗户的铁甲卫突然转身,他意识到齐君元也是刚刚站起来的,于是警疑地喝问一句:“没见过官家行街?”
齐君元没有说话,这个问题不好回答。用刚学会的一些简单瀖洲话回答“见过”或“没见过”都不妥,两三字的回答很像是在调侃对方,有可能会激怒铁甲卫。但如果回答多了,一旦露出外地口音,那是绝对瞒不过铁甲卫的。但是齐君元又必须马上有所表示才行,沉默应对别人审视的目光,最终会被认为是在默认一些什么东西。
这是个很关键的瞬间,齐君元连灵机一动的时间都没有,只能下意识去应对,而幸好他应对的方法是正确的。齐君元自始至终什么都没说,只是给了那铁甲卫一个不屑的表情,同时鼻腔中冷哼了一声,甩袖离开桌子往楼梯口走去。这是个极为正常的反应,很多人在遭受训斥又无抗争能力时,为维护自己尚存的尊严和骨气,都会有这样类似的反应。这反应是对那问题最合适的回答,无须说话。而哼一声的口音可能全天下都一样,自然地甩袖而去也毫无可疑之处。
齐君元不急不缓地下了楼,从针对自己而来的铁甲卫眼皮子底下走脱。走脱并不是奔逃,所以步伐不用急。更何况他现在的行动是在完成一个妙到毫巅的刺招,急了、缓了都会乱了时间、节奏,与那个瞬间即逝的机会衔接不上。
他第一天在桥下花船上就已经了解到顾子敬马车队行进的速度,而这个速度没有意外情况是不会变的,因为牵拉辕马的也是一个高手,是个会“钢砥柱”功法的高手。从听到的开道锣声可辨算出顾子敬的马车和自己的距离,由这距离和已知的速度,齐君元可以准确推算出顾子敬进入自己选择下手的位置还需要多少时间。这时间他是用自己平稳不变的心跳计算的。因为心跳的节奏可以让他更加准确合理地安排好自己每个步子的大小,以及每个动作的迟缓和步骤间的连贯。
“嗨,茶钱。”齐君元从背后拍了一下小二的左肩,同时将一枚铁钱高高抛起。铁钱还在空中翻转,小二就已经认出它的价值超过实际茶钱很多,于是喜颠颠地仰头伸手去接。而就在这个瞬间,齐君元已经将小二搭在右肩上的布巾摘下,拢进自己的衣袖。
出了茶馆,齐君元躲开街上逛荡的铁甲卫,贴着店铺大门不急不缓地往右边魁星桥方向走去。经过隔壁肉铺时,他将袍裳轻提,同时身体朝着肉案微微一扭。随着扭动,腰间晃闪出了一只小钢钩,那钢钩将肉案上杆秤的秤砣给钩挂带走了。钩绳立收,袍裳往下一放,谁都不会发现到他的腰里还挂着一个秤砣。
走过制伞店门口时,他脚尖一挑,躺在地上的一支伞骨便竖起来了。然后单腿迅速高抬再落下,那伞骨便进了他的裤管。小腿内外一摆,伞骨下端便撑住了塌鞋硬底的边沿。接下来的步伐没有丝毫改变,继续按原速度往前走,所不同的是齐君元的裤管中已经多了一支伞骨。
削刮得很光滑、很轻巧的伞骨拿在手中都感觉不出多少分量,但齐君元只凭小腿的接触便判断出这伞骨比自己要求的韧性大了点,这个细节将影响计划中一个步骤的要求。所以在接下来的几步里,他继续凭小腿感觉量算,看是否可以减短伞骨长度来弥补韧度上的不如意。量算的结果很快出来,于是在他在走下乐器店前的台阶时,裤腿在阶角上撞压了下,一小截断下的伞骨从裤管中掉落阶下,长短和齐君元心中量算的不差分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