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节

  “命运,是命运左右着一切……斩断命运对于日本国的眷顾,在你们……肆意践踏中国国土的时候,镇神头,格杀三才气脉……你们就像过了正午的日头那样,逐渐落下,直至消失在地平线以下,从扶桑来,归扶桑去……此刻站在这艘船上的每一个人,都不得好死……人人不得好死,因为在江南霹雳堂‘雷门八虎将’的‘骨肉飞烟蛊’和……和我的……”她说不下去了,胸口的枪眼里,鲜血汩汩涌出。
  大人物和几个要员都围上来,面对手无寸铁、身无寸缕、奄奄一息的玉罗刹。
  “还有救吗?”大人物问。
  我缓缓地摇摇头,心情因玉罗刹一连串的诅咒而变得昏暗凄惨。日本每一个流派的忍者都有自己独特的神秘咒语,而咒语的力量往往强大得令人难以置信。所以,我能感觉到,这送上门来自杀的九个人,用意根本不是杀人,而是有着更为邪恶的隐藏目标。
  “可惜了,可惜了,可惜了这么漂亮的中国女人!”大人物淫邪地狂笑起来。
  众所周知,他在东北、北京、天津、上海四地的豪宅内蓄养了超过五百名来自全球各国的女人,常常彻夜寻欢,不思国事。
  要员们都附和着大笑,也许在他们眼中,玉罗刹不过是一只偶然闯入笼子里的玩物,是生是死,都不重要。
  “最后的一道蛊……它的名字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那是玉罗刹留下的最后一句话,然后她的身体突然发生了异变。围绕在内圈里第一时间目睹这种异变的人,忍不住张口呕吐,无法自控。
  至今,我一想到那时的情景,自己的胃里就开始绞痛翻滚。她不知用了什么方式,竟然令身体表面的肌肉一片一片逆竖而起,露出皮肤下白里透红的嫩肉来,像是一道平铺在盘子里的鳟鱼刺身,但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因实施这种诡异的蛊术而带来的痛苦令她大声呻吟,惨无人声。
  我刚刚进入中国东北时,在旅顺港码头外的一家著名海鲜酒楼上接受当地驻军的宴请,曾吃过一道叫做“菊花活鲤”的大菜,做法是在鲤鱼身上细密地打上花刀,每一片鱼肉都倒翻起来,然后投入热油锅快炸定型。鱼出锅时,身上的肉片片绽开,像一朵深秋里的大丽菊。尤为神奇的是,当香气四溅的鲤鱼上桌后,鱼嘴还能一张一阖,证明那条鱼还好好地活着,人类可以下箸“活吃”。
  玉罗刹最后施放的蛊,给人的感觉,就是把自己的身体变成了一条“菊花活鲤”,等着你来大快朵颐,但那是一个活生生的美丽女人,从绝美坠入绝惨,从一名美女瞬间化身为生鱼刺身,这种视觉上的强烈冲击打垮了舰船上所有人的神经,几位要员吐了七八次,直到把胆汁都吐出来了,还在干呕不止。
  当时,我距离玉罗刹最近,受到的刺激也最重,至今不敢面对鱼生或刺身。
  大日本的国运从那天起也开始急速衰败,在亚洲各大战场上越来越不顺利,由多方僵持阶段转入溃败困窘的地步。华南、华中、华北、东北全线失利,国际形势也急转直下,三大轴心国的防线被美欧联军寸寸割裂,然后步步蚕食。大人物他们也许很快就忘记了玉罗刹的诅咒,但我忘不了,一直把这段往事记在心里,目睹着帝国部队屡战屡败,屡败屡战,直到1945年秋天,天皇颓然接受《波茨坦公告》,日本军队被动投降。
  后来,我详细研究过大炼蛊师玉罗刹这个人,最终确信,正是她的炼蛊术和诅咒,才让日本帝国由日升至日落,无法控制地走向衰败。
  中国人的蛊术神鬼莫测,威力巨大,比日本忍术高明一万倍。
  我现在才知道,大日本帝国的军队精英们实在太骄傲、太无知了,因为他们只看到了中国人“愚蠢木讷”的一面,却根本没有认识到,中国地大物博,人口众多,相应的,各行各业的精英层出不穷。所以,日本侵略中国必败,就像一只蚂蚁非要去征服一只夜晚沉眠的大象那样。大象醒来,等待蚂蚁的,必然是被巨足碾碎的下场。
  “后来呢?”香雪兰微笑着问,指缝里的刀片竖向一划,肋骨部位开了一道长宽各有三寸的十字切口。她小心翼翼地将右手伸进那个十字形的刀口里去,缓慢地游移摸索着。
  段承德和阮琴已经变色,因为服部九兵操所描述的“玉罗刹身体惨变”那件事实在是恐怖诡异之极,超出了普通人的心理承受底限。若他们亲眼目睹当时的那一幕,肯定也会跟其他人一样,弯腰呕吐,伏地不起。
  叶天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悄悄伸入口袋里,刚刚捏住刀柄,便被麻脸发觉。
  “别动。”麻脸恶作剧地眨了眨眼睛,枪口顶住叶天的胸膛的,空出一只手,代替他把小刀抽出来,邀功似的向香雪兰亮了亮,然后放进自己的口袋里,并再次重复,“你最好别动什么怪念头,我一向都没太多耐心的。”
  叶天笑着点头:“好吧,听人劝吃饱饭,我会好好配合的。”
  恰在那时,香雪兰的表情陡地紧张起来,闭目凝神,右手的移动变得更缓慢、更轻柔。
  “玉罗刹最后还是死了,对不对?但她在你心里已经种下了一道相思蛊,勾住了你的魂魄,对不对?所以,你隐居在无为寺里,即便已经如行尸走肉一般,仍然坚强地活下去,就是为了保留住这种美好的回忆,对不对?”没有人出声,所以香雪兰虽然声音很轻,但每一个字都清楚地传入各人耳朵里。
  “不是一道,而是三道。第一道是‘停止不了的思念’,第二道是‘命运的诅咒’,第三道是‘身体的异变’。日本忍者与中国炼蛊师是天生的死对头,一旦身体遭对方下蛊,反应尤其强烈。思念和命运都不必说了,最痛苦的是我自己身体的异变,如果不是靠吸血蚯蚓聚毒排毒,我早该死了——”服部九兵操的话说到一半,突然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身子向上一挺,弹起半尺高,又死扑扑地落下,差点从手术台上翻滚下来。
  香雪兰猛然飞身跃起,右手中抓着一条鲜红色的小蛇。
  蛇来自服部九兵操的肋骨之下,身体约成年人的一根手指粗,全部展开的话约一尺长,摇头摆尾,煞是灵活。虽然已经被香雪兰右手拇指、食指、中指捏住七寸,小蛇仍然不停地翻身上卷,企图挣脱反噬。
  香雪兰口里连续发出音节古怪的呼哨声,应该是在模仿印度驯蛇者的竹笛声。渐渐的,小蛇不再挣扎,尾巴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温顺地匍匐不动。
  “不要碰它,‘横须贺之忍蛇’只能在忍者肚子里生存,你拿去也没用……没用……”服部九兵操如梦方醒,用胳膊肘撑住身子,声嘶力竭地向香雪兰吼叫着。他肋下的伤口已经迸裂,白骨森森,清晰可见,而伤口中流出的血,也半黑半红,味道难闻之极。
  香雪兰小心地把水晶瓶瓶口靠近蛇头,口哨声轻柔迂回,如同哄着婴儿入睡的催眠曲一般。不一会儿,小蛇听话地蠕动身子,钻入瓶子里,盘成一圈,不再躁动。
  “唔,终于——成功了!”香雪兰动作无比轻柔地盖上瓶塞,长出了一口气,脸上终于露出了心满意足的笑容。
  之前,米默与大亨也想从服部九兵操肋骨下攫取忍蛇,但被长江十号破坏行动,横遭狙杀。这一次,胜利果实已经被香雪兰牢牢地攥在手中。
  “忍蛇关系到那些人的生死,你不能拿走它,不能拿走它!”服部九兵操狂躁地挥舞着拳头。
  香雪兰洒脱地耸了耸肩,闲闲地反问:“为什么?那些人指的是谁?”
  作为最终获胜者,她有心情也有权利调侃任何失败者,蝴蝶山庄此刻已经完全在她的掌控之中。
  “大角岑生司令官身体里也有一条忍蛇,是我亲手替他植入的。蛇在人生,蛇死人亡,人在蛇在,绵绵不绝。通过‘横须贺之忍蛇’,我就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并最终找到他。你听到了吗?你听到了吗?他活着……我的老朋友大角君活着,好好地活着呢……”服部九兵操明白大势已去,颓然倒下。
  叶天听懂了这番话的意思,但在麻脸的逼迫下,他无法做出任何反应。
  香雪兰悠闲地踱到手术台前,把装着小蛇的水晶瓶送到服部九兵操眼前,轻轻地晃了晃。瓶子中,小蛇盘得更紧了,蛇头软软地搭在身体上,鲜红的蛇信子偶尔吞吐一下,显得极为温顺驯服。
  “青龙麾下,多的是来自全球各地的异能之士。服部前辈,进入二十一世纪以来,你们日本的忍者中出现了一位卓尔不群的混血女性高手,被称为‘大和之花’。她的父亲是伊拉克铸刀大师,母亲是日本九州岛的围棋大师,从前年就投入了青龙的阵营,成为十二星座中的‘处女座’。我想,这条被你培育了六十年的忍蛇,在她的手上,一定能发挥更强大的力量,引领我们找到地下黄金堡垒和那位伟大的大角岑生司令官,您说是吗?”香雪兰的纤纤玉手覆盖上了服部九兵操的额头,缓缓向下,滑过鼻梁、人中、嘴唇、下颌,最终停留在他突兀凸起的巨大喉结上。
  “雪兰,别杀他,他是黄金堡垒的唯一知情者。杀了他,也许那秘密就永远石沉大海了!”段承德洞悉香雪兰的心意,立刻出声阻止。
  他如此亲热地称呼前妻的名字,旁边的阮琴自然大感不快,脸色阴沉不定,郁闷之极。
  “是吗?承德,我一直都很奇怪,你已经有那么多钱了,为什么还对黄金堡垒垂涎不忘?”香雪兰头也不回,用一种淡淡地嘲讽语气反问。
  “这个世界上,永远没有人嫌自己钱多,嫌自己权力大。我身兼大理段氏家族的发展重任,不得不努力地提高自己,因为在我身后,有那么多殷切的目光在时时刻刻关注着。我是为族人活着的,他们看好我,所以我没有倒退的权利,只能向前。雪兰,看在咱们相好一场的份上,给我个机会,咱们重新来过,好不好?”段承德不理会对方的反讽,只是柔声哀告。
  香雪兰嗤地一笑:“重新来过?好,你把她杀了,我的气就消了,咱们尽弃前嫌,重新来过。”
  她向阮琴指了指,那口气,仿佛杀掉阮琴,只不过是杀一只鸡、一条狗那么简单。
  段承德叹了口气,没有立即回答。
  阮琴冷笑一声:“你说杀,他就杀?难道你把他当成一条可以任意使唤的狗了吗?”
  香雪兰傲然回答:“他当然不忍心杀你,你们在去年春天蝴蝶泉涨水的那个夜里第一次云雨缠绵时,他曾情意绵绵地叫你‘小亲亲’,把你当成了手心里的宝,好不甜蜜。不过你有没有想到,承德一直是个多情种子,爱一个丢一个,永远不会停留在哪一个女人的怀抱里,像一条永不系缆的独门舟。”
  段承德又叹了一声,轻轻地握住阮琴的手。
  阮琴似乎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大声说:“巧者劳而知者忧,无能者无所求。饱食而遨游,泛若不系之舟,虚而遨游者也。我爱承德,就是爱他的洒脱无羁。爱一个人,要爱他的优点,也爱他的缺点,无所不爱,无所不容,两个人才能天长地久。你不过是江湖杀手,跟他在一起的时候只会虚与委蛇,哪懂得爱情的真谛?”
  《庄子列御寇》上那段话,意思是说修行者要解放心灵,遨游于天地之间,用心感受上天和大自然的启迪。阮琴能用这种话形容段承德,可见对他用情至深。
《蚩尤的面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