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节
文案:
大唐开元年间,无名白骨引发惊天迷案,大理寺卿唐玄伊与骨博士沈念七受命协同查案。随着案件深入调查,谜团愈发匪夷所思。 流行于民间的机关人偶为何杀机重重,即将完稿的观天大作《大衍历》上的字迹为何突然消失,已经下葬 [1] 的番邦大将尸骨缘何倒挂玄武门,抓住的凶犯又为何选择同一天自尽?一切,似乎都被一条无形的锁链悄悄串联,竟扯出了大唐国策下隐含的秘密。一股隐藏在暗处的庞大势力也因此浮出水面,甚至蔓延到了整个皇室。 伪装与现实,谎言与真相,都由那森森白骨一一道出。法律与权力的对抗,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要赢,必连根拔起; 若输,则万劫不复。
第1章 犬食
沉睡中的长安城,寂静而沉默。
此时已过夜禁时辰,三十八条主道上早已不见半点人影,只有巡视的武侯还在如幽魂般游走在黑漆漆的夜里。
东北角的胜业坊虽不至外面那般死寂,但各家各户已然闭门,一路望去,一片昏暗。
可昏暗的夜,总是会生出些夜里才会出没之辈。
一个贼人正小心警惕地在路中央走着。他贼眉鼠眼地观察一间旅店周围的情况,而后绕过官家守备的驿站,见四下无人,便一股脑地翻入了旅店矮墙。
此地他已关注多日,既没店家出入,也没客人登门。他猜测,多半是店家出门在外,店中便无人了。而此刻,店内就像是被墨染过一样,没有半点火光。
贼人猫着腰窥探房间,可走着走着,却又警惕起来。
他记得这家人养了三条看门的凶狗,平日里那狗狂吠个不停,今日怎这般安静?
忽闻旅店后院里有谁在吃东西,声音十分凶猛。
贼人决定先不急偷盗,必须确定一下那声音的源头。于是便贴着墙,小心翼翼地朝后院摸去。
果然见到有影子在墙壁上晃动!
贼人浑身一颤,紧忙躲进角落里,眯眼定睛看,竟是那三只凶犬在吃什么,狼吞虎咽,大快朵颐!
长嘴浸染着血红,黏腻的浆液还在顺着獠牙拉着长长的丝,随着摇晃甩动滴下。啃食之物早已露出森白的骨,血肉破碎,看不真切!
一只凶狗恰撕下一块连肉骨,奋力咀嚼,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甩动中,贼人终于看清了它口中之物,竟是一只人手!
五指不齐,血肉模糊,其中一指还被皮肉连在上面,像是摇摇欲坠的叶子一样,被甩得左右晃动。
“啊!!!”贼人惊喊一声地坐在地上,“人、人——!”
贼人疯了一样地回身逃走。
惨叫声回荡在这寂静的夜中。
……
大唐开元十一年,正逢开春儿,长安城里一片朝气蓬勃。街旁柳树开春芽儿,伴着和煦微风,绽放身姿。可正是一派大好的时节,大理寺政事堂却凝聚着一种很沉闷的气氛。
正午时分刚放过饭,京兆府便差人送来了一样大礼,竟是散发着恶臭的死人骨头架子。
大理寺少卿王君平愁眉不展地望着架子上那被什么东西啃咬得支离破碎的“物件”,虽故作镇定,却还是忍不住将脸上的罩布向上提了提。
这时外面一阵骚动,王君平迅速带人前往接应。
“大理!”在众人齐齐行礼下,一身着紫袍金带十三銙的男子风尘仆仆赶回,来不及褪去披在身后的披风,直接入了政事堂。他步伐沉稳夯实,神态内敛坚毅,挥开下属正向他奉着的捂鼻布,直接走到尸骨正前方。
“这是怎么回事?”唐玄伊深邃的墨染长眸专注而郑重地凝视台子上这具尸骨,发现尸骨破碎不齐,外面勉强遮蔽身子的破旧衫子也被撕咬成一条一条。
王君平迅速上前说道:“回大理的话,这具尸骨是今早从京兆府送来的,据闻是被一名翻墙盗窃的小贼在旅店中发现的,初步猜测也许是这家旅店的主人。尸骨发现的时候已经被啃得七七八八,抓贼的武侯不敢随便碰现场的东西,可等京兆府的人清晨赶到时,肉几乎已经被旅店的恶犬吃的不剩什么了。”
“如今长安城的武侯都如此这般不知变通吗?”唐玄伊沉声说道,话语平静,却不怒自威,仅一眯眸,整个政事堂便迅速变得肃穆而沉寂。
“大理息怒!”众人紧忙喊道。
半晌,唐玄伊才将视线从尸骨身上收回,问道:“然而,如果只是一般命案,京兆府不是应该直接查办吗?为何送到大理寺来?”
“按理是该京兆府直接查办,可是……这件案子只剩下尸骨,身上没有任何东西可以验证其身份……所以、所以京兆府尹书信来,是想……”王君平声音越来越低,笑容越来越尴尬。
“借人?”唐玄伊接了王君平的话。
王君平抿抿唇,缓慢地点头。
唐玄伊右眉轻挑,肃穆沉静的脸上露出了一抹极难发现的神情变动,像是想起了什么让他十分棘手的事,他侧过俊脸,修长的指按了下太阳穴。
“把沈念七沈博士叫来。”唐玄伊言简意赅地说道。
王君平更尴尬了,声音也更小,“可是,沈博士一向行踪诡秘,卑职不太知道沈博士的去处……”
“在我府上,正睡午觉。”
唐玄伊冷不丁丢下一句,他眉头紧锁,一脸的不愿提及。
众人皆是虎躯一震!
倒不是因为这沈念七如何,而是因为这世上竟然能有人让一向处变不惊的大理寺卿唐玄伊露出此等表情。此事可比这具无名尸骨还耐人寻味!
……
受了大理寺卿唐玄伊的命,王君平匆匆忙忙上了马车。一路上,不由想起了关于沈博士与唐大理的一些旧闻。
说起这沈博士沈念七,她的大名在整个大唐的断案界可谓如雷贯耳。
她是高人葛先生的门徒,骨学尸学天下第一,一个月前随葛先生下山,刑部、御史台外加京兆府重礼相送、三顾茅庐想向葛先生求沈博士。谁料沈念七丢下一句“唐大理家宅舒适”,偏就相中没送礼的大理寺。
很多人口口相传,葛先生此番作为,明是为了陛下,暗是想借此机会替待字闺中的念七甄选个良婿。
当时人们皆以为一向清心寡欲的唐大理会拒绝,没想到他竟破天荒的同意了。众人猜测,大概对女子毫不动心的唐大理,也终于开始认真思考自己的人生大事了。不过,葛先生的期盼归期盼,唐大理与沈博士两个人,却也只是协同办案的关系,是否真能如了葛先生的愿,还真要细水长流。
只可惜,没等大理寺自己用上沈博士的专攻术业,她便先被其他部门三番四次借了去。
王君平着实有些无奈,一抬头,发现已经来到了通化门侧永兴坊的唐家府宅。
王君平急忙抖擞了下精神跃下马车。
他穿过内堂,来到了后园子里的小池边儿上,蜿蜿蜒蜒的汉白玉雕栏前立着一方翘顶的亭子。
头一眼,便看到了那一抹正背对正门,不知在捣鼓什么的清秀身影。
其人一袭蓝衬白衣,男装女发,潇洒自在,一只短笛斜歪着别在腰间。微风飒飒,时而将她微垂身畔的青丝长发撩动些许浅浅的弧,正如她的性子那般,俏皮而无拘。
王君平缓步走近,只见那人正一手扶着膝盖一手摇着扇子,神情专注地凝视着案几上放置的一个个头不小的青铜炉子。
炉子形状十分奇怪,像个木桶一般,顶上还有个特别的装置,似蒸炉而非蒸炉,实在特别。而在亭子的地上东倒西歪地摆放着大大小小几尊酒坛子,致使园中弥漫着京城名酒阿婆清的醉微香气。
可,大理不是说,沈博士在睡午觉吗?怎么看起来比他还清醒?
王君平有点困惑,于是走到女子身边,小心唤了一声:“沈……博士?”
沈念七“啊”了一声差点就蹦了起来,猛回身,一见是王君平,微染桃色的小脸儿这才舒缓了下来,“原来是王少卿,吓死我了,还以为是唐卿来了。”
她探出头左右查看了院子,见确实没有唐玄伊的身影,才勾了弯弯的笑,“差点行百里路半九十了,只要再片刻,唐卿兑水的阿婆清就会被我复原,为这一刻我特意管药博士借了个蒸药的炉子,王少卿可万万不要出卖我。待会儿让你见证奇迹。”将食指在点水润唇上指了一指,“所以,这个秘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难道这是——”王君平顿时恍然大悟,前阵子听说唐大理给嗜酒如命的沈博士下了“禁酒令”,将她买的一众京城名酒都兑了水,原本以为沈博士会乖乖听话,没想到竟然想出了“去水存芯”的蒸馏法子。
“不愧是沈博士……”王君平下意识喃了一句,但突然恍神,紧急地跑到炉子对面对沈念七说,“不不不,差点就被带跑了。沈博士,有正事!京城发现尸首,京兆府想请沈博士帮忙检验!”
“不去。”沈念七想都没想便回了二字,继续扇着她不知从哪儿扒拉来的扇子,“一团肉有甚可看?我又不是长安仵作,找该找的人验尸去,找我作甚?”说着,还不忘吸一下炉中渐渐溢出的些许酒香,露出了颇为享受的神情。
王君平急忙绕道侧面进一步,说道:“不,不是尸首!确切的说,是只剩下一副白骨了!”
沈念七扇子突然停了,她挑了下眉,清亮的眼瞳无声添了些光晕。
“白骨,怎么样的白骨?”
第2章 验骨
王君平见沈念七有了兴趣,神情稍缓,凝视她的双眸,一字一句道:“是一具犬食之骨,现在正躺在大理寺等着沈博士呢。”
“犬食?”沈念七出神地缓摇了下扇子,有些走神,下意识咬咬唇。
王君平曾听大理说过,这是沈博士开始感兴趣的预兆,果然不出片刻,沈念七突然将扇子扔到一边,如备粮般随手抓起了一块案上的糕点,道:“王少卿帮我把炉子藏藏,回来继续!”
她咬住点心,踏着潇洒的步伐直奔院外而去。
……
半个时辰后,沈念七来到了大理寺。
过了那红柱的大门,她轻车熟路地来到了自己亲自命名为“往生阁”的单间儿。房内放着十余台红木的寿棺,墙面儿上也贴着一张偌大的纸,纸上写着诸多让人看着眼花缭乱的数字。一张大宽的桌上摆放着各式各样奇形怪状的工具。桌子旁边是一张案台,案台上躺着那具几乎没了肉的骨。半寸红,半寸白,搅和着血腥味的恶臭在房中弥漫。
沈念七哼笑一声,后腿一蹬,将大门关上,然后戴了副特质的手套。
“开始吧。”
沈念七说罢,便将注意力全放在了尸骨上,随意悠哉的神情,也在转瞬间变得极为严肃。
她先从内到外观察了一圈儿,将每一块零散骨编上号,然后将小骨放入纱布中包好。
“王少卿,帮我拿锅子接满水,然后放在火上。”
片刻后,沈念七便将编好号的骨头一一放入锅中,文火加热。
这一加热,便是两个时辰过去。
两时辰中,王君平也因他事离开了往生阁。
念七一人坐在案前凝视水中逐渐发白的骨与肉,像望入无法预知的另一个世界,仿佛有谁正透过那副骨架,向她诉说自己的宿命。
待算时间差不多,沈念七便将骨头一一捞出,先在案台上洒了一片细沙,而后将剥去废肉的骨一一置于其上。
人骨被狗咬的支离破碎,部位十分混乱,甚至有许多地方已经粉碎。
“缺了很多地方,大概是被狗吃了。”念七说着,着手开始摆弄骨头,将大致位置复原,然后从工具箱里掏出一个小罐子,以小刷沾了点鱼鳔胶,仔仔细细地刷过一块碎骨,再然后将碎骨粘在一起,复原成整骨。
拼接工作长且慢,慢且细,碎裂大致拼好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念七用卡尺与线尺测量过每一段骨头的长度、厚度,以及耻骨等处的尺寸,在对比了墙上的文字表后,点了墨,于装线藏皮的本子上一边神叨叨地念着什么,一边将数据一一记录。
“原来是位四十岁左右的中原郎君。”
待写得七七八八,沈念七丢下毛笔,长长地抻了一下筋骨,而后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了一大团粘土。
她重新俯视着那具平静的人骨,抚过它冰冰冷冷的脸颊。
“你是何人,来自何方,又为何会沦为,犬口之食呢?”
她又用指尖划过他的鼻框与眼眶,眸里透着隐隐的悲悯,还有夜一般的寂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