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节
道宣盯着秦卫羽身后那整齐挂做一排的刑具,回忆了片刻,娓娓道来:“我出生洛阳,本是一户平头百姓人家的孩子,后来朝廷动荡,天下几度易主,家父因告发斜封官而无意间得罪了安乐公主,结果被官衙之人殴打重伤,没多久就死了。为了避祸,我便跑到了长安拜子清道长为师,没多久,陛下兵变登基,我也不用再过提心吊胆的生活,潜心修道至今。”
“既然潜心修道,之后又为何要虐杀他人?是否与凤宛有关?”
“凤宛?”道宣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侧头说道,“算是有些关系吧。”接着又笑了一下,“少卿何必一句一句往外渗透,既然已经将我带到了大理寺,难道不知道贫道与凤宛的关系吗?”
“凡事都讲求一个确认不是吗?”秦卫羽随之笑了几声,但接下来,秦卫羽忽然肃穆,一双眸子透着股不允造次的凌厉,“请道宣师父,正面回答我的问题。”
一阵压迫的气势在审讯室中沉了下来。
道宣沉默良久,终于道出五个字:“我爱慕凤宛。”
“所以,为了凤宛,便杀了赵荣等人?”
“对。”道宣直视秦卫羽,没有半点犹豫。
“既然如此,告诉我你所知道的一切,包括作案的每一个细节。”
“杀人细节……”道宣略微皱眉,陷入了更深的沉默,过了许久,才幽幽而道:“作案之时,我有点混沌不清。现如今,竟然很难想起什么……缓过神来的时候,他们已经死了,于是我便将他们的尸体处理干净。我承认,人确是我杀的,我去过旅店,也进入过苏二娘家,听凭发落。但细节我真的记不清了,所以就不要强人所难了。”
道宣说完,恢复了打坐的姿势,闭上眼睛,不再开口。
秦卫羽安静地望着面前的道宣。
指尖一挑,将笔重重扣在案上,笔尖儿的墨在案上溅开一片。
……
“大理,道宣对审讯结果出来了。”
不到一炷香的时间,秦卫羽就返回了议事堂,并将审讯簿子交到唐玄伊手上。
唐玄伊接过簿子时看了一眼秦卫羽,他此刻脸色十分不好,一点没有平日的意气风发。唐玄伊当即便明白了,必是道宣的审讯遇到了什么阻碍。
他只手翻开细细看着上面记录的内容。
果不其然,其上除了坚定不移的认罪之外,其余内容寥寥无几。
秦卫羽同时解释道:“道宣一直强调自己与凤宛的关系只是他单方面的倾慕,与凤宛并没有特别的关系,也不知道凤宛的去向。”秦卫羽似是憋了一口气,忍了忍,悄然吐出,然后接道,“这个道宣一个劲儿的说自己什么也不记得了,最难办的就是这种。”
唐玄伊仍在斟酌册子上的每一个字,“通常希望直接定罪的,要么有所隐瞒想赶紧结案,要么就是杀人愧疚想要赎罪,再要么就是生与死都无所谓,觉得人生百无聊赖。秦少卿看,道宣像哪个一种?”
“反正不像是有所愧疚。”秦卫羽又补充了一句,“游刃有余的很。”
“游刃有余……”唐玄伊喃喃重复着秦卫羽的话,脑海里浮现出第一次见道宣的样子,确是可以想象他受审的样子,不过也是因此,才更让他有所怀疑。
唐玄伊将簿子合上了,稳稳放在案上,“他急着定罪,我便偏要寻到凤宛,在找到凤宛前,我绝对不会下任何定论。”
“可……人海茫茫,如何才能寻到凤宛?需要发布告吗?”
唐玄伊抬手示意不可行,“布告是把双刃剑,如果凤宛不愿出来见人,很有可能打草惊蛇。”想了想,又接道,“卫羽,你先派人暗守玄风观,但凡有风吹草动,马上回来报。”
“是,大理!”秦卫羽回身准备离开了政事堂。
“啊!!!!”
就在这时,一声刺耳尖锐的叫喊突然窜入耳鼓,混乱声乍响!
“好像发生什么事了!”秦卫羽惊讶地望向外面,“卑职去看看!”
唐玄伊扬手拦住秦卫羽,扬袍亲自朝外走去。
秦卫羽神情凝重,随之而去。
……
因着之前沙尘的关系,夜里不见星辰,整个长安城仍是云烟雾罩,大理寺外面亦是黑云一片。唯有门前零星的灯火,还能将这夜点缀得不至漆黑。
几名大理寺护卫皆扬刀围在什么人的侧面,但与平日的威武不同,今日的他们各个神情惨白,甚至都不敢正眼去瞧被他们围住之人。
直到唐玄伊带着秦卫羽从正门出来,护卫们才如得了救一般,可即便如此,他们仍然举刀晃脚,连动也不敢多动一下。
“怎么回事?”唐玄伊沉声而问,眯眸透过护卫看向中间那抹被夜雾遮住的人影。
唐玄伊眸子一颤,秦卫羽更是微变了脸色。
第19章 疯语
那是穿着红色女子裙袍的披发男子,暗淡的火光隐隐照亮他被烧伤的脸庞,五官粘连,只留下两个无光的眼睛勉强示人,他的双唇被撕裂划开,高高地扬着唇角,因为没有了肌肤的束缚,那弯起的嘴角就像是被人割开一样几乎到达耳垂。
他就这样静静站在中间,像个孩子一样偏头看着所有对他扬刀示威的人。
静静的,就这样静静的……
下一刻他却毫无预兆地迎着火光向前扑去!
他一把压住了一个卫士的双肩,疯狂地怒吼:“恶鬼、恶鬼!吃了、吃了你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着,口齿极为不清,之后将嘴张到最大,蓦然发出了那尖锐刺耳的喊声!
“啊!!”卫士脸色惨白地惊叫一声,甚至忘记回击,眼看双齿就要撕下他脖颈上血肉的一刻,唐玄伊突然移步而出,一手以极快地速度缠住了红衣男子的长袖,一手一把介入两人之间狠狠压住了男子的双眼,然后猛然发力,便将男子狠狠拽了出去!
红衣男子脚步不稳,几步下重重摔倒在地上。
唐玄伊横脚立于红衣男子面前,拔出佩刀探在了红衣男子的脖颈旁边。
其他几名卫士冷静下来,顿时上前将佩刀全部指向红衣男子,终于将他制住。
那男子依然扭动着身躯,挣扎着想要起来。
“大理!”执行任务回来的王君平恰好也撞见这一幕,刚看一眼那地上的人,突然顿住步子,脸色也跟着惨白了一分。
“鬼啊!”他也嘶喊了一声,刺耳程度丝毫不亚于红衣男子。
可奇怪的是,那红衣男子看到王君平后却笑了,且用那双直勾勾的眼睛只盯着王君平,试图探出手去隔空抚摸他身上的红色官袍,一下一下,眼神极度痴迷,令人毛骨悚然。
王君平突然一愣,又向前走了几步详细去看,恍然,“怎么又是你!脸、脸怎么——”
“王少卿,你知道他?”唐玄伊问道。
王君平尴尬地皱了下脸,“之前在旅店门口见过一次,这个人是痴傻,不是什么恶人。只是那时候不像现在这样……也许是病情又加重了。”
“旅店?”唐玄伊右眉微挑,若有所思地缓缓收回佩刀。
“嗯,当时这家伙当时指着旅店发笑,还在那里唱了一首词特别别扭的曲子,卑职被他弄得几天都没睡好……啊!!!!”
话没说完,王君平的脚腕突然被红衣男子抓住,惊得王君平下意识大喊了一声。
红衣男子又笑了,但笑着笑着又哭了,他的哭不激烈,反倒是像哀莫大于心死一般,然后从那被裂开的口中一点点哼出了一首哀婉空灵的小曲。
唐玄伊见状,轻扬了下手。
大理寺护卫纷纷将刀挪开,但仍旧保持警戒。
恢复了自由的红衣男子缓缓坐起,然后像是行尸走肉般站起,哼了一会儿,开始自顾自的和曲舞蹈,其舞妖娆如女子,且十分特别。
片刻,那红衣男子便轻轻开始吟唱,“秋夜盼君来,相思君不来,红衣红豆香,来世恨长殇……”
王君平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大、大理,就是这个!之前在旅店,他就是唱的这个!”
秦卫羽示意王君平安静,扬起下颌对了下唐玄伊。
唐玄伊此时正旁若无人地认真倾听红衣男子的曲。
王君平明白了,闭上嘴小心退到一边,同时用手势差了其他人稍稍向后退上半步。
由是,那红衣男子的舞更为自由,又哼了一会儿,竟又开始唱起。
“忠心数十载,一念覆轻舟,紫楼曲江处,愿为南山渡……”
唱完最后一句词,红衣男子突然无力地坐倒在地上,侧着头一动不动了。
见那男子半天没了动静,王君平才上前问道:“大理,如何处置?”
“先带回大理寺,找大夫来给他看看脸上的伤。然后通知他的家人来领。”唐玄伊说道。
“是,大理!”王君平接令,欲带走那男子。
谁料刚被挪了半步,男子却伸手紧紧攥住了唐玄伊的衣摆,然后用那毫无光亮的眼眸紧紧凝视着唐玄伊,任别人怎么拽他他都不走。
唐玄伊半蹲下身对向男子,问:“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红衣男子一动不动,只是凝望着唐玄伊,半晌,他抬起指尖轻轻指了一下唐玄伊,又缓缓指向了自己,然后松了手,张口大笑。
“真是病的不轻了。”王君平都生了怜悯之心,强拽改为了搀扶,“出口成章,疯之前说不定也是个有抱负之人。”
不一会儿,人影散去,秦卫羽也去继续带人前往玄风观了。
唐玄伊静静站在大理寺前,不知为何有点心绪不宁,一闭上眼就是方才那红衣男子的一指。更重要的是,唐玄伊在看这个痴傻的时候,竟是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但此时的这个人已经面目全非,他如何也想不起来这种相似感来自何人。
莫名的,有种窒息感。
……
今夜又在大理寺下榻了,唐玄伊几乎已经快要忘记唐府里面的陈设布局。
这大理寺临时设置的寝室中,没有任何家的气息,所有一切都肃穆刻板,正如大理寺中的其他物件一样。
偶尔有时候,唐玄伊也会想,若是他日真的有了家室,自己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子?
说起来……大理寺近来缺了那个人,好像比往常更加冰冷了。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待了这么久的大理寺被改变了?
亦或,被改变的人是他?
唐玄伊有一瞬失神,随即解下暗紫官袍挂于架上,稍作沐浴后,返回榻上小憩一二。
他侧躺枕臂,闭着眸,可思绪却一波一波在侵蚀着他本就零星的睡意。
外面突然又刮起了一阵风,寝室的窗子开始不安分地晃动,似有什么东西即将要破窗而入。
唐玄伊于是起身,将窗子关实。
呼啸声被隔绝在外,变得缥缈而不真实。
可这一起身,便睡意全无了。
唐玄伊靠在窗旁,索性借着夜的宁静,重新开始思考这两日发生的事情,尤其是今日。
先是道宣的口供,再来就是凤宛的去向。他觉得道宣还是有所隐瞒,但道宣为人狡猾,不一定可以从他的嘴里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那么需要上刑吗?
然而对唐玄伊来说,诸多年前周兴、来俊臣的轮番酷刑已让大唐百姓变成惊弓之鸟,不仅陛下不主张重刑,他亦不愿重蹈覆辙。而且,但凡动了刑,问出来的是真相亦或是屈打成招便不得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