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节

  他长长吐了一口粗重的气息,大手抚平被压得褶皱的医书。
  书页尚未平整,陈县尉忽然推门而入,“戴公,出事,出大事了!”
  戴鹏正没抬头,仍旧在顺着书页,“吵吵嚷嚷的作甚,天塌不下来。”
  陈县尉袖口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一转步子来到戴鹏正身边,说道:“不,戴公,这回塌了,真要塌了!”
  戴鹏正手上一顿,“什么意思?”
  陈县尉将一个瓷瓶掏出,“戴公,您先看,这个是不是杜大夫的药!”
  戴鹏正见了瓷瓶,迅速拿过来反复查看,里面是空的,但明显装过什么,于是又打开塞子闻了闻。
  戴鹏正脸色突然一变,“腾”一下起身喊道:“你是从哪里得到这个的?!”
  “现在这个……很多人都已经拿到了。”陈县尉面露仓惶与烦躁,“就在不久之前,不知道哪里来的消息,说是杜大夫要发县里最值钱的药,现在外面到处都是县民,十几个地方的人都大打出手,说是谁偷了谁的药什么的,总之外边已经乱成一片了,我这也是刚调了人去平息,就是地点十分分散,不知何时才能止住。”
  “杜大夫?”戴鹏正将眉心锁成川字,如何也相信不了这个说辞,遂从案几旁绕开,“你立刻带上人随我去一趟医馆,先去杜大夫那里问问情况在说!”
  陈县尉应声,转身刚要离开,却被戴鹏正一句“且慢”打断。
  戴鹏正站在那里思索什么,眸子一眯,道:“先去西房看一眼。”
  不久,陈县尉与戴鹏正都来了西房,但没有进去周旋,而是在房外远远看了一眼。且见姓唐的客在案几前盘点一些精细的货物,一点没有风吹草动的样子。如此,戴鹏正稍稍安心,回身对陈县尉道:“去医馆!”

第70章 暗渡
  戴鹏正从县衙出来的时候,街上到处都是吵闹的声音,乱得似乎是在发生一场遍及全县的暴动。平时连多走一步路都不愿意的县民们,今日像是疯了一样在大街上跑着,地上随处可见掉落的草鞋、衣帽。一片狼藉。
  正跑着的县民几乎半点关注也没留给堂堂县令戴鹏正,不仅堂而皇之地从他面前跑过,甚至还重重撞到了这位年近半百的朝廷官员。
  戴鹏正本就不像年轻人那般灵活,几个踉跄,差点摔倒地上,幸好陈县尉眼疾手快接了一下,才避免了狼狈的一幕。
  “这些人都疯了吗?!”戴鹏正愈发觉得事情有些严重了,甩开陈县尉搀扶的手,连轿子也不做了,自己艰难地爬上马,亲自朝着医馆赶去。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是,本以为会是吵闹的中心地的医馆,此刻却僻静的没有半点声音。
  杜一溪独坐案前,像是早知道戴鹏正回来一样,头也没抬,只一抬手,屏退了周围的人。
  戴鹏正来到案前,匆匆将拿到的药瓶搁在了案几正中,“杜大夫,您是否向那些县民发这药,外面乱成一片,若真是咱们医馆发了,还请先制止!”
  杜一溪照例用黑布掩唇咳了两声,细白的指尖拿起药瓶,在手中旋看了一会儿,冷哼一声。
  “戴县令,你花了多少钱两来换这药,你自己心里没数吗?这药耗费了我多少心血,我又为何会平白无故发给外面的人?”指尖一竖,“砰”的一声,将药瓶搁回了案几,“你看不出来吗?我们脚下,可是踩了什么人的局了。”
  戴县令心中“咯噔”一声,“您的意思是,有人知道这里的秘密了?”
  陈县尉已经沉不住气了,抽出腰间长刀喊道:“卑职现在就带人倾全部兵力将那些刁民镇压!”转头就要走。
  “回来!”杜大夫突然开口,指尖一点点攥住黑布,“这事儿爆发的蹊跷,说不定有人正是想趁乱做些什么。”说着,他抻出一张俞县地图,向右摊开手掌,旁边迅速有人递来一只沾了红墨的笔,杜一溪在上面十几个位置都画上了圈,随即将笔往案上一放,俯视这上面大大小小的圈。
  戴县令与陈县尉也看了一眼。
  陈县尉蹙眉只觉是一团乱麻,但戴鹏正却多了一个心思,说道:“地点十分分散,难道是……诱敌之策?”
  “这种调虎离山之际,之前已经在医馆中了一次。我又岂会再栽在同一个计策之下?”杜一溪冷哼一声,“然,在我们的地盘上,敢谋这种全局,此人却也有十分的胆量。若我们出兵镇压,兵力即刻会被分散削弱,若在交战时,使此计者大概是想各个击破。而现在,应该是想暗渡陈仓,乱中取胜。”
  陈县尉闻言,落了一身冷汗,不敢想象他就这么走了,会有什么后果。遂说道:“那杜大夫,我便不理会那些县民了,我倒是要看看,究竟是谁敢算计我们!”
  杜一溪咳了两声,没回答,算是默许。
  戴鹏正听着两人一言一语,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杜大夫,如此放任不管,那些县民必会死伤无数,民之事乃是大事,不保不行啊!”
  杜一溪冷眸微抬,像是浸了层暗霜一样,冻得周围的气氛瞬间凝固了。
  “戴县令,你是在和我讨论人命吗?”他问,微偏头,像是要深究戴鹏正的内心一样,深深的望着他的眼,“你以为,你还是当年洛阳的那个受百姓爱戴的清官吗?你忘记,你所守护的、为之奉献的人,是如何将你送入这死地的吗?你忘记,你所受的辱,与蒙的冤了吗?你忘记,你的夫人是如何命归九泉的吗?……你还在把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蝼蚁,当人吗?”
  戴鹏正一时语塞,脑海里闪过当年一幕幕的绝望与悲戚,他的眼神有些暗淡,甚至因想到什么,添染了一丝恨意。
  沉默良久,戴鹏正又开了口:“他们生死,我从不在乎,但……”
  杜一溪抬起下颌,等着戴鹏正的“但”。
  又是半晌,戴鹏正才重新正视杜一溪,“但,若是放任县民相继死去,俞县的事一定会引起岭南节度使的注意,若是上达长安传到李隆基的耳里,到时我们谁也好不了。我,只是在考虑这点罢了。”
  杜一溪眯了下眼,在判断着戴鹏正话的真假,细细思索,觉得戴鹏正的话也有几分道理,他盯了自己手中黑布半晌,终于妥协,说道:“好,就分一小些兵力镇压,其余人……”他看向陈县尉,“全部都去出县的必经之路做防卫,今日必是有人想要瞒天过海趁乱逃跑,一只蝇虫也不能给我放走!”
  陈县尉接令,速速离开带人照办去了。
  人走,杜一溪侧眸看向心事重重的戴鹏正,又把玩了下药瓶。
  “在俞县,没几个人有这样的瓶子。”杜一溪又将瓶子放回,“戴县令,令郎今日,可好啊?”
  戴鹏正浑身一震,却没有回话。
  “令郎的事,我暂且不问。待陈县尉将扰乱者带回,原委自会有分晓。”杜大夫扬起黑布,又咳嗽了两声,摊开看了一眼,才又将黑布折起,重新攥入手心。他撑起身,信步到古琴前,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说起来,你我认识了也不少年了,从什么时候开始来着……”戴鹏正刚要接,却被杜一溪打断,“对、对,是从戴县令在雨夜求着我医治令郎那夜的时候结识的。”
  “我儿能活到今日,杜大夫的大恩,戴某铭记于心。”戴鹏正知道杜一溪对自己言语忤逆的事感到十分不悦,端坐的身子悄然恭谨了些,明显苍老的脸庞低垂着。
  “我还以为,戴县令如今已经淡忘了呢。”弦声余音缭绕,杜一溪回身走近戴鹏正,弯下腰直视那双回避的黯淡双眸,“戴县令,口中的这句话,您可要随时提醒着点儿自己。令郎患的,可是天下唯我能治的恶疾,若我杜一溪死,令郎,将活不过七日。”
  戴鹏正依旧低垂着头,双手在宽大敞风的袖口下慢慢攥起,攥到浑身都有些微颤。半晌,像是雨后朽木一般松垮下来,两只手就这样没有任何力量地垂在身侧,任指尖在席上屈起。
  “戴某不会忘了的,不会。”戴鹏正喃喃低语,像是说给杜一溪听,又像是说给他自己。

第71章 逆鳞
  杜一溪露出了慈蔼的浅笑,纤细冰冷的指尖替戴鹏正顺了顺有些褶皱的官袍。
  起身时,杜一溪的视线无意间扫过留下驻守的两三名衙役,他偏头思索,清秀的眉逐渐蹙起。转步慢慢朝着案几走回,之后停于方才那张绘了红圈的俞县地图上。
  杜一溪右手指腹于其上滑动,像是在连接什么,左手则拿出黑布,又欲咳嗽两声。布尚未沾唇,杜一溪却停了,不光是拿着布的手停了,在地图上滑动的手也停了。
  “这些暴动的位置,离俞县出入口皆有一定的距离……按理说,若要乔装成县民或想直接趁乱逃走,难道不是暴动点离出口越近越好吗?现在这样……理由是什么?”
  戴鹏正也因杜一溪的话在意起来,视线游走在几处关键位置。于是扬声唤来了门口守卫的衙役,问道:“是否又有人来报过暴动点?”
  衙役愣了一下 ,“回县令,从方才开始就没有了,据说已经有许多地方陆续平息了。”
  杜一溪细眉一挑,“平息了?”他捏着黑布,喃喃自语,“怎么可能什么也没发生就这样平息了?这不对,不应该是这样……”
  杜一溪紧蹙眉心,回身坐在案几上,双手按住前额深思。
  “一定还落下了什么没有想到的……一定还有……”他掌下的虎口有节律地敲打着前额,半晌,一定,“如果……如果这是另一场局,如果……这并不是最后的目的……”
  “也许挑起这件事的人并非想要逃走,而是仍像上次一样想要对医馆不利呢。”戴鹏正猜测道。
  杜一溪缓慢摇头,“不,自上次医馆遇袭后这里加派了不少人手,已经防的密不透风了,且此番暴动并未牵连到医馆,目的明显不在于此。在这俞县,若与医馆无关,除了想要逃离外,我想不出第二个。”
  戴鹏正也同意,选择沉默。
  就在这时,杜一溪像是想到什么,清眸逐渐冷了下,长睫缓慢抬起,露出了一种平静而又压抑着狂风的冷漠,冷漠里,渗透着一丝偏执与疯狂。
  “我知道了……”他艰难地吐出这几个字,攥着黑布的手越来越紧,紧到几乎发了青,而后用着压抑着极端愤怒的语气,接道,“召回陈县尉,让所有衙役立刻返回……”
  衙役没听明白,复问一句:“返回……?可杜大夫,他们不是刚——”
  “快!!!”杜一溪突然嘶喊出来,白皙的额角迸出青筋,一瞬间的爆发让他纤薄的身体几乎支撑不住,立刻靠着案几站好。
  衙役再不敢有所怀疑,踉跄着跑出了医馆。
  戴鹏正看向杜一溪,他从未见过发怒至此的他,仿佛是那众人捧起的自负忽有一时被什么人重重摔碎,并置于地上反复蹂躏。
  根植在杜一溪心中的,早已沉寂多年的屈辱感,大概重新在血液里躁动起来。
  杜一溪的逆鳞,被连根拔起了。
  ……
  俞县大街上,到处都是一片混乱。
  县口一处破房的窗子上有个不算大的窟窿,一只黑亮的眼对着外面,轻轻眨动了一下。
  一群衙役匆匆朝外面跑去,窗内视线也随之而去,待确认了情形,方从窗洞中挪开。
  张傲回身佩服地说道:“真如唐君所言,陈县尉的人并没派什么人手去镇压乱民,而是跑到县口关卡增加防卫,原本出去还甚难,如此一弄,反倒全是新面孔,他们绝对不会想到,这才是我们的目的!”
  换了衙役装束的王君平得意地扬了下头,“这叫先谋后动,多算胜。杜一溪聪明反被聪明误,终归是少算了一步。不过大……呃,我家阿郎说了,杜一溪之前吃过一次亏,早晚会反应过来咱们要混入他调来的衙役中离开。在此之前,我们要赶紧离开。”
  张傲点头,“时候也差不多了,陈县尉新派到这边的人应该到了,里面有我安排的人,待他们过来,两位和他们交换一下,待出去后尽快离开,我提前在不远处备好了马匹……我先去外面看下情况,两位尽快跟上。”说罢,张傲先一步潜出。
  王君平应声,但一回头,发现同是一身衙役男装的沈博士此刻却格外的沉寂,说起来,这几日沈博士似乎偶尔就会这样出神地想着什么。
  王君平出声唤了两声。
  沈念七被王君平叫了之后才清醒,问道:“怎么样,人都走了吗?”
  王君平眉心蹙起,“沈博士,不是人都走了,是人已经来了。”
  “哦。”沈念七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那走吧。”
  王君平忧虑甚重,其实他也不是不能体会沈博士的心情,此次唐大理冒着这么大的风险将他们送走,还让他们带上之前去医馆潜入时拿回的东西,说明接下来的事可能会非常有危险,就连大理自己都不确定是否一定会安然无恙。
  “沈博士……虽然我知道您现在也非常挂心大理,但……”
  “谁说我担心他了!”沈念七打断,似乎仍在气唐玄伊要将她送出而要独自遇险这件事。但一转,沈念七的神情又归为了一种肃穆与冷静,她似乎真的是在沉思什么,冷不丁又会陷入自己的思绪。
  王君平看不透沈博士的想法,担忧是担忧,但离开俞县刻不容缓,便姑且不再多问,与沈念七一道出门追上张傲。
  念七压低了下颌,尽可能将她相交男子要精致的多的面庞收起,王君平站在念七身前为她遮掩。
  没一会儿,张傲就伴着一行官衙的人来了,他对两人使了个眼色,大家心知肚明。紧接着其中两名衙役无声无息地脱离了前队,王君平与念七随即填补,交汇的一刹,他们与张傲有视线的交错。
  张傲颔首点头,眼中蒙着一层光亮,那是潜藏在深夜中的希望余光,是对自己也许有朝一日也可以堂而皇之离开的渴盼。
  一瞬之后,他们交臂,各自的命运,又重新回归到自己手里。
  王君平带着念七一路随队前行,不久,那出县的关卡就立在眼前。

第72章 戾气
  这是与来时的沼泽小路不同的地方,有着高耸的壁垒,坚实的墙壁。大理之所以替他们选了这条路,是因为前方路途凶险,很可能会遇到追兵。这条路下通港口,要比沼泽之路顺畅许多。客乡之人若想从沼泽逃离,一向占不到半点便宜,不仅容易被熟悉地形的当地人抓住,还有可能死于瘴疠及吞人的泥沼。
  王君平与念七交换了一下眼神,心中似乎都在思量同一件事。
  知道有人要逃离俞县,却没有立马判断出是他们一行,可是真真的说明了被这俞县困在这里的人不止他们。定是还有谁,甚至可能是许多人,也有着拼死逃离的意识。
《画骨图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