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节

  是忠于陛下,亦或是……忠于天下?
  唐玄伊稍稍抬眸望向李隆基,在那双正俯视着他的眼中,看到的是想要驾驭他的霸道。
  空气里,开始滚动起紧绷的气氛。
  就在唐玄伊启唇欲开口之际,站在一旁沉默良久的子清突然说道:“陛下,子清也同意唐大理的话。”
  叮……
  在寂静的情形里迸出的这样一句话,就像是割断了正要自己撕裂的绳索,没有任何征兆地带来了一丝不太寻常的转机。
  是了,不太寻常。与大理寺有人命债的子清,竟然主动开口替大理寺说话。
  唐玄伊直起身,表情未变,心中却增添了一抹困惑。
  李隆基亦是,兴许是做帝王已经太久没有尝过被人反驳的滋味,经子清这一提醒,这便收起了方才下意识流露的威慑,放缓了神情。
  “朕听说,道长不是与大理寺有甚过节,何时变得如此亲近了?”
  子清笑笑,“兴许是经历生死,所以看淡过往。何况,子清本与大理并无恩怨,话都没说上几句。”顿顿,转身走到唐玄伊身边,也跟着长揖,“在这件案子的问题上,子清可以说是最旁观者。大理一向刚正不阿,大理认为案子尚有疑点,其中必有还未解决的谜团。若陛下因为急着安抚群臣家眷认错了主谋,若再起命案,陛下威严恐会受损,不如耐心等待唐大理调查出最终结果。”
  李隆基在心底权衡着利弊,最后深吐一口气。
  “七日。”李隆基语气稍软,“唐卿,是朕心急了。最后七日,把主谋给朕挖出来。”
  唐玄伊再度弯身长揖,“臣,遵旨!”
  ……
  之后唐玄伊与子清一同离开御书房。
  在从御书房到宫门的这段漫长的距离里,唐玄伊无疑要与子清一同走过。
  这样的并肩而行,虽不是特别意外,但也不在自己的意料之内。
  “方才多谢道长。”唐玄伊主动开口。
  子清道长今日面上一直带着和悦之色,听到唐玄伊的道谢,清瘦的脸上挂起了一丝笑容,“贫道只是与大理一样,盼着事情可以水落石出。之前……是大理对贫道误会太深。”
  “也许是这样吧。”唐玄伊回道,也摆出了礼待的语气,“说起水落石出……据闻子清道长眼光一向清明,关于这次机关人的案子,不知道长可否为玄伊指一条明路?”
  唐玄伊这样谦卑的语气令子清有些惊喜,他笑容更甚,抚了两下花白长须,“清明不敢当,但关于案子,贫道倒是真可以送大理两句话。”接着,慢悠悠说道,“耳罪弥生,急口若悬。”
  唐玄伊步子微顿,子清亦停下步子。
  “宫门已到,贫道,告辞。”子清颔首,甩过浮尘,欲先一步离开。
  可步子一迈,却被身后唐玄伊再度唤住。
  “道长且慢……有一件事,想再问道长一下。”
  子清花白的眉眼微挑,“何事?”
  “很久之前唐某就注意到,玄风观的布料十分奇特,不知是从哪家布庄订下的。下次,大理寺也到了换衣裳的时候了。”
  子清闻言,略显紧绷的脸松懈下来,掸了掸衣袍,笑道:“不巧,这是我玄风观自己做的,独一无二。”
  “那……真是太可惜了。”唐玄伊露出惋惜的神情。
  子清再度对唐玄伊颔首,转身离开。
  唐玄伊站在原地,望着徐徐离开的子清,神情一点点沉了下来。
  “独一无二。”他念着这四个字,继而又想起子清方才提到的那两句话。
  耐人寻味。
  ……
  “大理,好消息,好消息!!”刚一回到大理寺,唐玄伊就听到王君平夸张的声音,“沈博士醒了!但沈博士现在正在往生阁,情况不大好。”
  “往生阁……”唐玄伊忽觉头疼,将最外面的官袍交给王君平,即刻转身前往口中之处。
  来到往生阁的时候,沈念七正呆呆站在大门里面望着空无一物的黑曜石台。
  因做现场,所以许多东西还散落在地,仅是擦掉了从她身上流出来的血。可血腥味仍蔓延着,让念七觉得陌生而又烦躁。
  潘久站在她旁边急的汗直往下流,尤其是见到胸口溢出的血红,整个人和被针扎了似的坐立难安,“沈博士,咱们回去吧,伤口又裂开了!!得赶紧上药!”
  “命根子都没了,还上什么药……”沈念七咬牙切齿念着这句话,四下环顾,往生阁真是被糟蹋得乱七八糟,念七嘴一抽,本是苍白的脸,这会儿倒是多了些红,且越来越红。她走上前,不顾伤口地开始检查损失,潘久可是怎么也劝不住了。
  恰好余光瞥见正风尘仆仆赶来的唐玄伊,潘久眼睛一亮,喊道:“大理!”
  快要爆发的沈念七因听见这两个字,终于缩回了一点怒意,但也笑不出来,绷着一张脸回头看向来人,紧咬唇瓣,又嗖的一下把脸别过去。似乎有点发小脾气似的埋怨唐玄伊应该先救骨。
  沈念七这异于常人的逻辑唐玄伊不是没领教过。
  “沈博士,赶紧跟阿久回去,这么下去伤口好不了的。”唐玄伊视线扫过伤口,眉心也越蹙越紧。

第116章 邀请
  沈念七却无动于衷,沉默半晌,低声问道:“唐卿,除了我,还有其他人受伤吗?”
  “没有。”唐玄伊回道。
  沈念七稍稍松口气。
  长指握住沈念七纤瘦的腕子,轻拽一下示意离开。
  沈念七虽还有留恋,随后还是顺着唐玄伊的力道,被她强行带回了房间。
  未时的阳让人变得燥热,铺洒进房间里,炫耀着它刺目的光辉。
  沈念七心情低落地蜷缩在榻上,任由潘久帮她换药,待一切都结束,房间终于只剩下他与她两个人。
  她一言不发,不哭不闹也不笑,垂着眸紧盯着床榻一角。眼睛里空洞洞没有往日的神韵。
  这个小女人是不会藏心事的,这个眼神,任谁都能看出来是在自责。
  自责因为自己的疏忽所以导致骨证被盗。
  然而,同样的,唐玄伊心中也在自责,包括潘久、秦卫羽、王君平……大理寺的每一个人都在自责,自责自己的疏忽,以至于会让沈念七陷入险境。
  可就是因为包括唐玄伊在内的所有人都在自责,所以唐玄伊更明白此刻沈念七的感受。无论他说什么,对她来说,大概都只是一种敷衍。
  于是他便也不劝了,坐在榻旁,等着沈念七自己缓过劲儿来,而他则静静在旁边为她吹凉着药博士送来的几方私藏的补血药。
  “那天夜里发生了什么,还能记起来吗?”唐玄伊问道,勺子碰触瓷碗发出叮叮声响。
  沈念七蹙紧眉,一闭眼就是一片混乱的场景。
  一切来得太快,快得她有点措手不及。
  “那天夜里……我在检查尸骨,后来……因为太晚了,我就让阿久先回去休息。那天好像有很大的风,火烛被吹灭了……”汤药勺子凑近念七的唇,念七乖巧地张嘴喝了一口,然后继续回忆,“我在找火烛的位置,后来摸到了之前向阁主送的机关盒,当时我没在意,但没想到那机关盒突然就开始攻击。幸好我听见声音躲了一下,否则现在就见不到你了。”
  唐玄伊舀药的动作略有停顿,因听到念七的话,心里悄无声息地划过了一丝沉重。他不着痕迹地将这丝沉重藏在心底,药勺在碗边上刮了刮,又将一勺药送到念七嘴前。
  这次离得八丈远,念七就张开嘴,含住药时,脸色难免一苦。
  “在机关人攻击之前,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唐玄伊顿顿,又接一句,“比如,你可知为何尸骨会被盗走吗?”
  这个问题问中了念七最关心的事情。
  沈念七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思索,经过了回忆、困惑、推测这几轮变化,终于多了一分笃定,若有似无地点头,“也许,与那个有些关系。”
  唐玄伊长睫动了一下,抬眸对上沈念七的眼。
  “‘那’是什么?”
  沈念七在记忆里确认着,“在暗器出来之前,我正好在检验这几具尸骨的手骨……发现这几只手上,有一个很细微的联系。”
  唐玄伊神情凝重起来,预感也许沈念七接下来说的,不仅仅是刺杀的线索,而是一个不惜弄这么大动作也要藏起来的东西。
  沈念七继续说道:“对,我想起来了。几具尸骨的小拇指上都有一道伤,位置深度几乎一样。”沈念七笃定回答,“看起来,像是某种仪式一样,故意弄上去的伤。”
  叮……
  勺子被轻轻放靠在碗边上。
  联系。
  唐玄伊眼神愈发深幽。
  如果这几具尸骨期间有细微的联系,那么问题就不仅仅是机关人随便挑选学徒报复这么简单。很有可能是凶手为了掩饰什么特别的联系,所以刻意装作漫无目的杀人。
  “耳罪弥生,急口若悬。”唐玄伊下意识念起子清在宫里说的八个字。
  这几个字着实拗口,沈念七困惑偏头问道:“这是什么?”
  “今日朝参,我见到了子清。”
  沈念七眼神微变,“子清?”说起来自从紫云楼之后他就一直没顾得上思考子清道长的问题,“这八个字是他提的吗?”
  唐玄伊点头,“我也有些意外,今日在御书房面圣时,原本陛下想让我尽快结案,但是因为子清帮大理寺说话,才得以将时间争取回来。”
  “子清帮大理寺说话?!”沈念七声音又高了几分,“我没听错吧,子清和大理寺不一直水火不容吗?”
  她不过是昏迷很短的时间,怎么就白云苍狗了呢?
  唐玄伊一时也参不透子清的立场,所以既不会笃定子清向着大理寺,也不会笃定子清就一定是敌人。
  “无论如何,因为之前子清替陛下挡过一箭,所以陛下很顾及子清的想法,也就同意不提前定案。”唐玄伊话题转回,“这八个字是子清临走时告诉我的。八字拆解,合成一字,便是他给我的忠告。”
  沈念七拧眉不解,凝眸思忖,“耳急耳急……”眼前一亮,“隐?”
  唐玄伊点头,“我想,子清是想告诉我,这件事有隐情。”
  “结合尸骨的事……不是不无可能,就看是谁的隐情了。”沈念七说道。
  这时,一名卫士前来,将一封信递在唐玄伊手中,说是御史台来人送的。
  唐玄伊将其拆开,上面是御史大夫左朗的一封邀请函。
  “左大夫邀请你我今夜一同前往左府用膳,简尚书也去,另外还有……向子晋。”
  “向阁主?”沈念七想起昨夜那机关盒,心中一寒,“他们怎么知道我醒了?”
  “大理寺可是有各方内线的。沈博士已经可以在大理寺内跑来跑去了,谁不知道。但估计也只是邀请,笃定你会因伤回绝。”
  “偏不。”沈念七撇着嘴,若有所思地抓起放在枕边的笛子,在指尖上灵活转动几下,“这时候来邀请,总不会是那么简单的吃喝。我沈念七命大的很,无论想杀我的是谁,我都要他知道,我好着呢,好到现在就能去风花雪月了。”其实她最想去的理由,是因为不想让唐卿与左家小姐独处。她心中有些焦躁,担心唐玄伊不让她去,她又不好将真实理由告知,故而小心地窥探着唐玄伊的脸色。
  唐玄伊浅笑着无奈摇头,视线触碰到沈念七手中的笛。是他送她的那支。
  冷峻的眼底,淡出一抹暖意。
《画骨图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