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节
跟腚花子凑到切糕摊前,伸手就抓,脏手摸上切糕,冲着摊主一龇牙,摊主只得认倒霉,赶紧让他拿了切糕走人,滚得远远的。
有逛庙会的手里举着刚买的吊炉烧饼,正往嘴里送,被跟腚花子从后面一把抢过去,朝烧饼上吐几口唾沫再还回去,人家哪儿还吃得下?吊炉烧饼只能便宜了要饭的。
最可恨这些个要饭的当中,还躲着不少拍花拐小孩的人贩子,所以说哪一次庙会上都有丢孩子的,只不过大多数老百姓不知道。
保花娘娘保佑多子多福,在关外香火极盛,大殿前悬挂着一个圆咕轮墩的金钱,比铁锅大上三圈,当中是个方孔,上下左右分别铸以“子孙保重”四个大字,老太太小媳妇儿站在大殿门口,争着往钱眼中扔铜子儿,能掷进去的必定诸事顺遂。
掷完了铜子儿,轮番跪在保花娘娘神像前面焚香拜起,求娘娘保佑自己想啥来啥,有的求来年得个一儿半女,有的求子孙后代消祸免灾、多福多寿。
上门女婿和大兰子带孩子去看热闹,正是乍暖还寒的时候,孩子长得虎头虎脑,小脸儿洗得干干净净,头戴六块瓦的小皮帽,穿一身青灰色绸布棉袄,脚底下一双簇新的熟牛皮小靰鞡鞋,纵然老祖宗不待见,架不住家大业大,吃的穿的差不了。
出了家门看什么都新鲜,东瞅瞅西瞧瞧,一双眼睛不够他忙活的。
到了晌午,当爹的去饭棚子给他买牛肉馅儿饼。
庆云庙集市的牛肉馅儿饼远近闻名,面团揪出剂子,擀成薄皮,包上鲜牛肉馅儿,按扁了甩到刷着薄油的平底锅上,煎得滋滋作响,两面焦黄,隔皮透馅儿,那个香味儿,顶着风都能传出八里地。
大兰子拉着孩子在路边等着丈夫,忽听那边有人高喊:“保花娘娘显圣了!”这一嗓子可不要紧,周围的人群立时炸了锅,你推我挤全往庙门口拥,唯恐落于人后。
大兰子忙蹲下身抱孩子,却被人撞了一下,就这么一错眼,低头再看四周全是人腿,两个要饭花子挡在前头,孩子不见了!大兰子慌了手脚,用力推开要饭花子,扯开嗓子连喊带叫,人群中乱乱哄哄,谁能听她的?那真是叫天不应叫地不灵,急得大兰子要上吊。
这时候上门女婿捧着几个油乎乎、热腾腾的牛肉馅儿饼回来了,两口子碰了面,哪儿还有心思吃馅儿饼逛庙会?前前后后找了一个遍,逢人就问见没见着一个三岁大的“小嘎豆子”。
一直找到天黑也没找着,抹着眼泪回了关家大院。
有道是“十个指头连着筋,儿女元宝动人心”,大兰子把孩子整丢了,心里头憋了巴屈,回到家吃不下喝不下,瘫在炕头上拿不起个儿。
上门女婿更没主意,坐在一旁低头耷脑,只顾唉声叹气。
两口子一宿没合眼,挨到转天早上,又带了下人四处去找,一连三天没找到孩子,大兰子急得寻死觅活。
此时有个猎户打扮的人上门来找管家关长锁,自称是给土匪通风报信的花舌子,说给您家带个话,小少爷让走长路的拐子拍走了,又带上孤山岭,转给了迟黑子的绺子,限你们三天之内带十根金条上山赎人,过时不候。
东北的土匪又叫胡子,团伙叫绺子。
胡子绑票的手段很多,有的砸窑直接抓,有的设局蒙骗,还有的摸清行踪在路上抢夺,也会把拐来的孩子妇女转手倒卖,搁你手上要不出钱,换到我手上说不定就能把赎金要出来。
反正只要让胡子惦记上,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根本防不胜防。
大管家关长锁忙跑进去通禀。
大兰子得知孩子的下落,可以说是悲喜交加,喜的是孩子还活着,悲的是不知在土匪窝里遭了多少罪。
她跌跌撞撞奔到门房,一把抓住花舌子的衣襟,央告花舌子把孩子送回来。
能干上花舌子这份差事,打枪使棒不一定行,却要能言善辩、巧舌如簧,一手托两家,甚至于两股土匪之间发生冲突,都得靠他去谈判。
孤山岭的花舌子说话不卑不亢:“这位少奶奶,咱绺子追秧子啃富,吃的就是这碗饭,怎么可能空口白牙说还就还?不多不少,您掏十根金条,三天之内准能让您见着孩子。
”大兰子眼中含泪不敢发作,大户人家规矩多,各房零用开销,均由管账的按月支给,她在家里吃家里喝,一年到头存不了几个钱,要说拿个一根两根的,两口子兴许凑得够数,十根金条真是掏不出来,把首饰家当全卖了也不够,只能拽上花舌子,去后堂求老祖宗开恩。
老祖宗也听说孩子丢了,正发愁怎么打发这个孩子,丢了倒是桩好事,真是老天爷开眼,如同移开了压在胸口的一块大石头,总算缓了一口气。
正在这个当口,大兰子带着花舌子求见,说孩子让土匪绑走了,求老祖宗赏下十根金条赎人。
老祖宗稳稳当当坐在太师椅上,眼皮子都没抬,不紧不慢地把碎烟叶装进烟袋锅子,拿手指按得实了,打上火抽了两口,问那个花舌子:“哪个山头的?”花舌子恭恭敬敬地回话:“孤山岭上的绺子,大当家的报号迟黑子。
”老祖宗略一点头,眯缝着眼告诉花舌子:“回去告诉你们大当家的,这个孩子太小,长大了也不知道是个葫芦是个瓢,我们不赎了,让他跟山上待着吧!”大兰子听闻此言,如遭五雷轰顶,脑袋里“嗡”的一声,一屁股跌坐在地,哭成了泪人儿。
花舌子当了多年土匪,不知干过多少追秧子绑肉票的勾当,头一次遇到这么狠心的人家,眼下这个当口多说无益,只答了一声“好”,转身出了关家大院扬长而去。
回山给迟黑子传话,迟黑子也觉得无可奈何。
通常来说,土匪把秧子绑上山,秧子房的崽子为提防秧子逃跑,便使出各种手段折磨被绑之人,不让吃饱、不给水喝、不许睡觉,不出三天,秧子便被折腾得有气无力,全身如同散了架,让他跑也跑不了。
如果主家尽快拿钱赎人,秧子可以少受几天罪;若有个迟缓,轻则割耳朵、削鼻子、剁手指,抹了尖儿给主家送去,重则直接“撕票”。
孤山岭迟黑子是耍清钱的绺子,虽说也是马上过、打着吃,刀头舔血、杀人不眨眼,可是号称替天行道,劫富济贫,在白山黑水之间威名赫赫,即使干了绑票的勾当,也不能无缘无故撕票,何况是这么小的一个孩子。
但这话说回来,老关家不给够了赎金,迟黑子绝不可能把孩子送回去,绿林道上没这个章程。
迟黑子左右为难,溜达到后山秧子房,抬头往里一看,那个小孩正坐在草垫子上啃手指头。
秧子房的崽子一看大当家的来了,赶忙过来回禀,说这孩子头一天上山时哭闹了半日,随便给他点儿吃的喝的,也就不哭不闹了。
迟黑子见这小孩挺听话,那真叫“上人见喜,祸不成凶”,心里头一高兴,干脆把孩子留在山上,认成义子干儿,吩咐手下一个老胡子,用个大皮兜子背上小孩,走到哪儿带到哪儿。
山上这个老胡子,岁数可不小了,头发胡子全白了,匪号“老鞑子”,杀人越货、砸窑绑票的勾当是干不动了,专门给绺子烧火做饭、买办粮秣。
老鞑子不仅经得多见得广,还识文断字,平常没事的时候,总有几个小土匪围着他,听他讲深山老林里神鬼妖狐、江湖上的奇闻逸事,在山上人缘混得挺开,尽管不是四梁八柱,在大当家的面前说话也有些分量。
老鞑子挺稀罕这个孩子,熬了点儿小米粥,一口一口地喂,又见他肩膀上有一块血痕般的胎记,形如山林中的蘑菇,灵机一动给他起了个匪号叫“血蘑菇”。
血蘑菇三岁当了土匪,要说也够倒霉了,可老祖宗却不这么想,这孩子掉进土匪窝子,是死是活没个定论,只要他不死,这件事没个完!
2
一手将血蘑菇带大的老鞑子,身边还有一个干儿子,报号“白龙”,是个半大小子,当初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欠了一屁股两肋饥荒,上山投奔迟黑子当了土匪。
匪号虽叫“白龙”,浑身上下却跟“白”字不沾边,长得黑不溜秋,站起来像个黑炭头,躺下赛过黑泥鳅,脸似黑锅底,一对扫帚眉,两只大环眼,时常穿青挂皂,腿快力气大,整个一小号的“黑旋风”。
当年上山的时候,本该取个匪号叫“黑龙”,他说那可不行:一来大当家的迟黑子名号中有个“黑”字,他不敢借大当家的威风;二来他常听县城里说书的讲《三国演义》,最佩服白马银枪的常山赵子龙,因此报号“白龙”。
白龙比血蘑菇大了十岁,挺讲义气,也拿血蘑菇当亲兄弟,处处为他着想,吃的喝的都尽着他。
爷儿仨整天在一起钻山入林,老鞑子背累了,血蘑菇就骑白龙脖子上。
血蘑菇管老鞑子叫老叔,按说老鞑子的岁数,足够给血蘑菇当爷爷,可是只能叫老叔,只因血蘑菇是大当家的义子干儿,老鞑子岁数再大,也是大当家手下的崽子,水大漫不过山去,不能乱了辈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