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你之砒霜,我之蜜糖:雍正

清朝的历史,尤其是雍正一朝的历史,这几年真的是被影视剧给玩坏了,很多春闺少女的梦中,康熙爷死后,继位的应该是很帅的八阿哥或者是更帅的十四阿哥才对,怎么能轮到那个长得很难看的四爷呢?

雍正留给民间的印象并不好。在这里,我要给大家讲讲真实历史上的雍正皇帝。

雍正在清代历史上活得比较憋屈,“康乾盛世”大家都知道,为什么就把中间的雍正王朝给忽略了呢?因为它太短了,前后只有13年。

可是雍正这13年,在整个清代中叶一百多年的盛世中,是创设制度最密集也最成功的13年,什么摊丁入亩、火耗归公、养廉银,什么密折制度、秘密建储制度、军机处制度,都是雍正一手创立的。

我在看雍正传记的时候,真觉得他是一个现代人穿越过去的,他不仅有严密的制度设计能力,还有超强的执行能力。他能够把构思出来的制度,通过各种各样的试点去推进,从而让它具体落地。从后世来看,雍正朝创立的所有制度,几乎没有一样是失败的,所以这个人很了不起。

而且他刚开始接的是一个烂摊子,中央财政府库空虚。可他死的时候呢?留下了一个非常富庶的中央财政。所以乾隆帝那63年才有钱可花,才有那么多虚荣的事可以去办,这才是雍正真实的历史地位。

可是很奇怪,雍正活着的时候名声就不好,比如说什么谋父、逼母、弑兄、屠弟、任佞,还有什么酗酒、好色,所有本来应该是隋炀帝享受的“光荣称号”,全部被放到了雍正爷的头上。当然,他自己也知道这一点,就推说是他的政敌往他身上泼粪。

真实的雍正

我在看史料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个疑问:雍正哪里是这样一个人呢?你甚至可以说他是个天真烂漫的大男孩,因为雍正为人非常风趣、搞笑。比如说,雍正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帝王当中留下各种各样Cosplay画像最多的一个人了,有的是扮西域的喇嘛,有的是扮山中的道士。还有一张非常著名,是当时的宫廷画师西方人郎世宁画的,画中的雍正又是西方贵族的服饰打扮。可见他特别喜欢玩这种穿越。

雍正皇帝的一生也非常勤政,他手批的奏折和各样的朱批有2000多万字。13年,2000多万字,一般人别说是写了,抄都能累死。而且他写的朱批非常有意思,他用的不是典雅的文言文,几乎就是大白话,而且有的大白话写得还特别像今天的微博段子。

比如说他写过这样一段:“朕就是这样的汉子,就是这样的秉性,就是这样的皇帝。尔等大臣若不负朕,朕再不负尔等也,勉之。”哪朝哪代的皇帝会说自己是条汉子?这哪里是皇帝的诏书,简直就是大V的一条微博。这里面没有皇帝的威风八面,只有一种真性情的大流露、大放送。

雍正还有一个习惯,在引荐大臣的时候,会拿着别人的履历表在底下批小字,比如说这个人是个胖子,这个人心浮气躁,这个人前途不太远大,这个人有点儿像谁等,这做派简直就是微博上著名的“留几手”,就差说“负分滚粗”了。他跟臣子之间经常玩这种小花样。

所以,他有一种天真烂漫的大男孩性格,这和历史上那个残暴、勤奋、严谨的皇帝,完全是两个人。

雍正VS年羹尧:待人接物的风格

雍正的性格当中还有一个反差,就是他对他身边的人到底算是好,还是坏呢?若说好,那是真好,他对他的十三弟怡亲王允祥好了一辈子,对汉族大臣张廷玉也是好了一辈子,对自己的小马仔李卫、田文镜,也是君臣相知了一辈子。

可是要说他不好,也不是空穴来风。他可能是清代历史上抄大臣的家抄得最多的一个皇帝了,很多大臣的家,包括曹雪芹家,就是他抄的,苏州织造李煦的家也是他抄的。一旦府库里没钱了,又要打仗,他就抄一个大臣的家。大兴文字狱也是他干的,他曾经的心腹年羹尧、隆科多等,都是他亲手弄死的。所以他到底是一个情深义重的人,还是一个刻薄寡恩的人呢?这也是一个大谜题、大公案。

今天我们就来试着破一破这桩公案。

历史学界经常会用各种研究方法来解释这一切,看政治格局,看利益格局,甚至从雍正的性格上来解释。而我则准备尝试着从人际关系上来解读一下雍正性格当中的大反差。

要讲雍正的人际关系,最典型的案例就是他跟年羹尧之间的关系,把他们二人的关系解剖清楚了,我们就知道雍正待人接物是什么样的风格了。

年羹尧是安徽怀远人。普通人都对他有一个大误解,认为他是一个带兵打仗的武将。其实错了,他压根儿就是一个汉族士大夫,是康熙三十九年(1700年)的进士。

年羹尧考取进士之后进入官场,康熙皇帝对他极其器重,认为他文武全才,不到30岁就任命他为四川巡抚,这可是省军级的大干部。

那他跟雍正是什么关系呢?他的一个妹妹嫁给了雍正当贵妃,这就是电视剧《甄嬛传》中的那个华妃。这是雍正当皇帝之前的事情,所以他们就是大舅哥和妹夫之间的关系。

在雍正初年的时候,年羹尧起到了两个巨大的作用,第一个作用就是替代了当时的大将军王十四阿哥允禵的位置。四爷对十四爷当然不放心了,十四爷那么年轻,又手握军权,跟自己的关系也不是很好,还是让大舅哥去当抚远大将军比较好。

第二个作用就是雍正元年(1723年),青海爆发了罗卜藏丹津的大叛乱。年羹尧守土有责,当然要去平叛,然后一战功成,所以雍正对他极其欣赏。

刚开始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是典型的君王和臣子之间引为心腹的关系,再加上大舅哥和妹夫之间的关系,两人好得不得了,但也并没有超出正常的君臣相知的关系。

雍正是一个非常懂得帝王术的人,对于这样一个极其重要又手握重兵在外的臣子,他极尽笼络。但他的手段也很寻常,首先是加官晋爵,封年羹尧为一等公爵,这在汉人当中非常罕见。另外就是给予各种各样的信任,比如说陕西乃至整个西北所有的军政大权全部下放给年羹尧。年羹尧想要提拔谁,只要写一张二指宽的条子上奏,雍正一定会批准。

还有就是各种给钱赏赐,当时雍正抄了苏州织造李煦的家后,就把李煦所有的家产都赏给了年羹尧,而且李煦家的奴仆也让年羹尧随便挑。

雍正还用快马加鞭的方式把广东进贡的荔枝赐给年羹尧,“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只不过,这个荔枝不是送给杨贵妃的,而是送给年羹尧的。

此外,若是年羹尧得了什么病,或者是他的家人得了什么病,雍正皇帝更是老泪纵横,会给予各种关怀、各种抚慰。

在他们君臣相交的过程中,我们渐渐地闻出了一种不一样的气味,恍惚有一种好基友的感觉。有一次雍正皇帝给年羹尧的朱批御旨当中,就出现了这样的话:“最近朕心里烦得很,京城老不下雨,山东又闹蝗灾,听说你们陕西那儿下雨,不知道麦子淹了没有?我说这些不为什么,就是心里有点儿烦,我想跟你说说,你那里有什么事?”请注意,后面还有几个词,叫“随便徐徐奏来”,就是你随便写,慢慢奏,咱俩就是聊聊天、发发微信而已。

我们琢磨琢磨这话,这已经不是正常的君臣交流了,而是一种哥们儿间的互诉烦闷。说得更赤裸一点儿,有点儿像一个屌丝追女神发微信的内容:“我有点儿烦心事,你那儿有什么八卦?跟我聊聊呗。”这就有点儿不对头了。

再后来,雍正皇帝对年羹尧的器重,已经远远超出了皇帝和有职守在身的臣子之间的关系了。比如说雍正皇帝在东部搞一些改革,经常就这些事情问年羹尧,通常是用这种口气:“此事朕不洞彻,难定是非,和你商量。你意如何?”这其实并不是年羹尧职权范围内的事,你问他干吗?

还有一次,京城翰林院大考,考庶吉士,这是一次正常的文官系统的考试。雍正皇帝把卷子定完名次之后,觉得自己也拿不准,就把卷子给正在前线打仗的年羹尧送过去,让他帮自己排名次。这就是一个明显的示好,而且雍正经常跟九卿科道这些官讲,你们有什么事拿不准,不要问我,去问年羹尧,他主意大。这成何体统?

年羹尧后来当然是嚣张跋扈得不得了,经常提拔自己的人。他有一个哥们儿,这哥们儿的小妾是年羹尧一个亲戚的干闺女,就是这么一层远房关系。年羹尧说这是自己人,就给皇帝上书要求提拔,于是这个人就被提拔了。然后雍正皇帝就跟这个人讲,你有什么事,就多请教年羹尧。雍正皇帝是知道他俩这关系的,但依然觉得既然他提拔了你,你就好好跟着他干。这表示一个君主把自己的君权都让渡了一点儿出去。

到雍正二年(1724年)的时候,罗卜藏丹津的叛乱被平定了,雍正皇帝就更高兴了,居然赐予年羹尧“礼绝百僚”的待遇。

而且在这个阶段,雍正皇帝给年羹尧下过几份朱批御旨,大概有这么几层意思,让我们这些后人简直是目瞪口呆。

西宁兵捷奏悉。此番壮业伟功,承赖圣祖在天之灵,自尔以下以至兵将,凡实心用命效力者,皆朕之恩人也,朕不知如何宠赐,方快寸衷!你此番西行,朕实不知如何疼你,方有颜对天地神明也。正当西宁危急之时,即一字一折恐朕心烦惊骇,委曲设法,间以闲字,尔此等用心爱我处,朕皆体到,每向怡、舅朕皆落泪告之。

朕不为出色的皇帝,不能酬赏尔之待朕;尔不为超群之大臣,不能答应朕之知遇。

不但朕心倚眷嘉奖,朕世世子孙及天下臣民当共倾心感悦。若稍有负心,便非朕之子孙也;稍有异心,便非我朝臣民也。

这里面的第一层意思是说,你是大清朝的恩人。我们可以想想这个措辞。

第二层意思,你对朕这么好,朕不知怎样疼你,方对得起天地神明。

第三层意思,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在前线打仗那么危急的情况下,每一封奏折、每一个字都体现了对我的爱。你写奏折的时候,怕我着急,不忍心跟我讲,经常故意悠闲写来,不把军情描述得那么急。这就是你爱我的表现,我心里是知道的。

第四层意思,我经常把咱们之间的这番爱,讲给怡亲王允祥、舅舅隆科多这些“闺密”听,而且我是哭着讲的,经常讲着讲着就落泪了。

第五层意思,如果我做不了一个好皇帝,就对不住你,我不光要对你好,还要做一个好皇帝才对得住你。

最后一层意思,如果我的子孙后代和臣民辜负了你,那他们就不配做我的子孙,就不配当我大清的臣民。

这完全就是一个女子给自己的情郎写情书的笔调——你那天给我买了一包糖炒栗子,你是冒了那么大的雨去买的,我心里知道,我都哭着跟我的闺密说了。我要当你的好媳妇儿,才对得住你。而且以后只要在我们家,我爹、我妈谁说你不好,老娘都跟他玩儿命。

在中国的皇权社会里,皇帝亲笔的文献里面,从来没见过把话讲得如此过头的。这是雍正二年(1724年)的事。

到了雍正三年(1725年)二月,年羹尧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大拐点,从此就是一路跌停。至于为什么,其实没有人知道,但大致的时间可以推测得出来,这应该是发生在雍正二年(1724年)十月到十二月这两个月期间的事情。这个时候年羹尧回京面圣,和雍正有一些交往,至于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外人是不清楚的。

历史学家有一些推论,有人说是因为年羹尧在军中太跋扈,但是,在古代,一个优秀的将领能够打胜仗,军令如山是最起码的条件。所以在我看来,这个推论不太能够说服人。

还有一个传说,见于当时的野史笔记。说有一次年羹尧大雪天出门,天寒地冻,但很多随从依然把手扶在他的轿杠上。年羹尧突然动了仁慈之心,说:“去手!”他本意是想让大家把手拿开,以免手指被冻僵。结果所有的随从一听大帅有令,马上掏出腰刀把自己的手给剁掉了,年羹尧想制止都没来得及。我们听来好像很奇葩,但古代军中就是这样的。

还有另外一个传说,年羹尧有一次在行军过程中吃饭,觉得饭菜味道不好,当即就把厨子推出去斩了。确实,大帅就得有这份威风,自己下发的命令,不管下属理解还是不理解都得立即执行,不执行就是死罪。包括岳飞等许多优秀的将领在军中都是这样的。所以如果非要说年羹尧在军中跋扈,这有点儿不讲理。

第二条,就是年羹尧贪权、揽财。这条其实也不成立。因为这些事雍正原来都知道,早有人跟他告发过年羹尧,说他贪污。但雍正却说,去去,少来,别跟我说这些,我们君臣相知,要为千古做一个榜样,你们这些小人不要来挑拨。

还有人说,是因为年羹尧的权势已经威胁到了君权。这就更是扯淡了,后来雍正去折腾他的时候,你会发现年羹尧哪有还手的能力?所以这些结论,现在看来都不足信。

事实是,雍正三年(1725年)的二月,发生了一件小事。年羹尧给皇帝上了一份奏折,里面用到了一个词,叫“朝乾夕惕”。但是年羹尧给写反了,写成了“夕惕朝乾”。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呢?就是说皇上一天到晚勤奋谨慎,没有一点疏忽懈怠,劳苦功高。

雍正皇帝突然抓住这四个字做文章,勃然大怒,说你把朝乾夕惕写成了夕惕朝乾,不就是说我不是朝乾夕惕吗?既然你不把朝乾夕惕许之给朕,你所谓的军功,许与不许,那就在未定之间了。就是说,你不爱我,我也不爱你了。

从此之后,雍正皇帝就开始对年羹尧展开了一种猫捉老鼠式的玩弄,开始了对他的折磨。

第一步,雍正放出各种风声,到处跟人说,自己觉得年羹尧最近好像凭着劳苦功高,有点儿志得意满;或者说年羹尧最近精神、身体状态有点儿不好,总而言之,他有点儿不对劲,你觉得是不是这样?

雍正甚至用密令的方式问一些臣子,年羹尧到底是个什么人?他的品德到底好不好?当不当得起一个“纯”字?你秘密地跟我说说。当时大臣最讲究的就是做一个纯臣。那大臣又不傻,皇上原来跟年羹尧关系那么好,现在突然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话,所有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雍正就通过扔石子、放风声等手段来挑拨离间,包括挑拨离间年羹尧手下的那些大将,甚至挑拨到当时的凉州总兵。雍正给他下诏旨说,年羹尧平时说了你好多坏话,你可要谨慎着点儿,不要让他抓住把柄,那样可就不好了。皇上一说这话,底下的人马上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

等这一番功课做完之后,他马上就把矛头对准了年羹尧。从“朝乾夕惕”事件过后,他隔三岔五就要下一道朱批御旨对年羹尧大肆咒骂。总而言之就是“你不爱我”“你个丧尽天良的”“你没良心的”等意思。年羹尧就拼命地自辩,说我是爱你的呀,我认错了,我知错了。但是雍正皇帝反过去就呸,什么呀?你就不认错,你就是没良心。

到后来,雍正皇帝还有更绝的。“朕闻得早有谣言云:‘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之语。朕今用你此任,况你亦奏过浙省观象之论,朕想你若自称帝号,乃天定数也,朕亦难挽;若你自不肯为,有你统朕此数千兵,你断不容三江口令人称帝也。此二语不知你曾闻得否?再你明白回奏二本,朕览之实实心寒之极,看此光景,你并不知感悔。上苍在上,朕若负你,天诛地灭,你若负朕,不知上苍如何发落你也。”

雍正说,民间最近有一个传说:“帝出三江口,嘉湖作战场。”三江口就是浙江那一带。你不是要当天子,你不是要造反吗?我就把你调到杭州去当将军,你造反给我看。这有点儿像一个怨妇抓住出轨的老公,说:“你打呀,你有种打死我。”他把年羹尧从西北的一个大将军,贬到了杭州当将军。后来又是一贬到底,让他以一个章京的身份在那儿投闲置散。

最后是一系列的政治发动,雍正让周边的人去揭发年羹尧的罪状,都说他应该千刀万剐。最后皇帝一纸下令,说算了,我也不明正典刑了,押到菜市口还怪麻烦的,你自裁吧。

年羹尧最后自裁的时候,其实还抱有一丝幻想,因为去给他下令让他自裁的人叫蔡珽,这个人是当年年羹尧推举给雍正皇帝的。雍正皇帝太坏了,故意让年羹尧推举的人看着年羹尧死。但年羹尧可不这么想,他觉得让蔡珽来执行,他没准儿还有缓和的余地。虽然拖了很长时间,最后还是自裁了。

雍正给年羹尧下的最后一份诏旨是告诉他:“尔自尽后,稍有含冤之意,则佛书所谓永堕地狱者,虽万劫不能消汝罪孽也。”就是说,你年羹尧自尽之后,如果稍有怨念,天地神佛都不会饶你,度千万劫你都不会超生。雍正一生信佛,他怕年羹尧死了之后对他还有什么怨念,就警告他,如果你死了之后对我有怨念,你就不得超生。

从这样一场君臣交往的过程当中,你能咂摸出什么味道来呢?

雍正的关系演化“四阶段”

雍正和年羹尧之间的关系最后闹得这么僵,是不是一个孤证呢?他们俩本是一对好基友,最后却变成了冤家对头,真是爱得如夏花般灿烂,但是又如惊鸿般短暂。

雍正和很多臣子之间的关系,都和他跟年羹尧之间的关系一样,有善始,但是没有善终,而且关系演化的过程通常都是一个模式,都可以分成四个阶段。

第一个阶段,雍正皇帝主动地扑上前去,没有底线、毫无保留、掏心掏肺、轰轰烈烈地去爱,就像那首歌写的:“死了都要爱,不淋漓尽致不痛快。”

比方说,跟年羹尧同时期还有一个叫隆科多的,隆科多和年羹尧都是有拥立之功的大臣。隆科多是一个闲散的皇亲国戚,论辈分还是雍正的舅舅。所以雍正就下了一道谕旨,说从此之后立个规矩,包括皇帝在内,大小臣子们称呼隆科多,都要在他的名字前面加俩字:“舅舅。”我还真没在中国历史当中看过任何一个先例,称一个臣子要在前面加一个官称,叫舅舅。

雍正皇帝自己也确实做到了,雍正初年,他很多手记当中提到隆科多,都在前面加了舅舅,包括跟臣子谈话也都是这样。他夸奖隆科多说,他是圣祖仁皇帝的忠臣,意思就是康熙的忠臣;是我的功臣,是超群拔类稀有之大臣,意思就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大臣。我们看这个用词,都是很夸张的,要爱就用力爱嘛。

紧接着就是第二个阶段,既然我爱你,那所有我爱的人都必须像我一样去爱你,我们必须能够大被同眠、不分彼此、相亲相爱,抱在一处。他就要求他的两个大宝贝,年羹尧和隆科多彼此相爱。

但是凑巧,这两个人就是不相爱,尤其是年羹尧,死活看不起隆科多。年羹尧认为,我是藩邸旧人,你没当皇帝的时候我就跟你好了,隆科多算哪根草,他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所以他反复跟雍正说,隆科多就是一个普通平常的人,你别那么看重他。

这下雍正不爽了,我这么爱他,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所以死命在他们俩人中间拉拢撺掇。他跟隆科多讲,你遇事要多向年羹尧请教;跟年羹尧讲,我原来也看不起隆科多,但是后来我幡然悔悟了,现在才知道我犯下了大错。前面雍正夸隆科多那句话,就是他当着年羹尧的面讲的。

而且他后来还想出一个歪招,让年羹尧把一个儿子过继给隆科多。要知道,这件事情在清代的法律当中,是一件不成体统的事情。因为隆科多有儿子,而且有俩儿子,这成何体统?但是雍正就认为,你们俩是同一个人的爹了,你们俩还不好吗?你们俩可以睡一个被窝了吧?后来两个人不得不表示友好。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

还有一个例子,雍正有两个特别喜欢的大臣,一个叫李绂,他最高当到了直隶总督,而且他还是个经学家,是当时的士林领袖。另一个大宝贝叫田文镜。田文镜这个人不是正途出身,他不仅没考取进士,连举人都没考取,仅仅是个监生,说白了就是个秀才。但是雍正对他很赏识,把他派到河南,后来又调到山东去搞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这些艰难而重大的改革。

站在田文镜的立场上,他当然要肝脑涂地,因为他本没有希望当上这么大的官,既然皇帝赏识他,那他就要玩命地干。所以田文镜在治理河南的过程当中,得罪了当地的官僚系统,包括那些有功名在身的官员。邻近的直隶总督李绂一看,心里就不爽了,你这不是作践我们读书人吗?所以就跑到雍正那儿去告田文镜。

可雍正的老毛病又犯了,我爱的人,你们怎么能互相不爱呢?这也就罢了,后来他发现有一个叫谢济世的御史也来参奏田文镜。

雍正把这两份奏折拿出来一对比,发现李绂参奏的理由和谢济世参奏的理由几乎一模一样,他们俩是不是底下通过风、串过气?是不是李绂指使谢济世来告田文镜?如果有这样一层关系,那可就不得了了,这叫结党营私。在皇权时代,结党就是欺君之罪,是要掉脑袋的。所以他直接把李绂判了死刑,拉到菜市口,让刽子手拿刀抵着他的脖子问:“现在你知道田文镜是好人了吧?”但李绂是个硬骨头,至死也不肯认同田文镜是一个好人。雍正一看没办法了,最后也没杀李绂,而是革了他的职,永不叙用。

第三阶段是转折点。雍正的性格是,咱们兄弟一起喝酒,我先干为敬,然后看你怎么喝,要是你只是意思意思,我就不爽;或者我爱你,但是你没有按我希望的方式来爱我,对不起,我就跟你翻脸,而且一翻脸就把你往死里整。所以很多人说雍正残酷、打击政治异己,等等,还真是冤枉了雍正,因为雍正在很多人身上表现出来的宽宏大量也是罕见的。

雍正给弘历(后来的乾隆帝)请了一位老师,叫朱轼。朱轼反对雍正的所有改革,尤其是像摊丁入亩、士绅一体当差这些事,当了一辈子的反对派。年羹尧后来被抓起来之后,朱轼就反复上书辞官,但雍正始终不允,说没你什么事。这种例子在雍正朝史不绝书。

所以不能简单地说雍正是一个打击政治异己的人,对不同的意见,他有的是包容力。但如果是他爱过的人,结果被他发现不爱他了,他就会跟人家玩狠的。

但是,他还有第四个更可怕的阶段:你不爱我,我把你往死里整;我爱过你,我一样要把你往死里整。

最典型的就是钱名世案。早先雍正爷跟年羹尧好的时候,让全国各处官员有什么事都去请教年羹尧,希望大臣们都去写诗赞颂年羹尧。钱名世就冲在了为年羹尧歌功颂德的第一线,而且写得特别肉麻。年羹尧倒台后,雍正又把这件事翻出来,说当年你这么评价过年羹尧,那你是什么人呢?你这叫“名教罪人”,我也不杀你,我御笔写下这四个字给你制成一块匾,你就拿着这块匾告老还乡吧。把这块匾挂在你家大堂上,你的子孙后代都得守着这块匾过日子,不准摘下来。

他还让当地的地方官初一、十五都要去钱名世家看看,看他是不是把这块匾给摘了,平时嫌丢人,那么丢人就得丢到底,要千秋万代地丢下去。

雍正爷还干了一件特别奇葩的事。钱名世离开北京的时候,无官无职,抱着这块匾要回家。雍正爷把九卿大学士以下的所有官员,凑了大概300多个,给钱名世送行,搞了一个送别宴,让每个人作一首诗骂钱名世,然后还把这几百首诗编成了一本诗集,叫《名教罪人诗》。就是让钱名世看看,大伙儿都骂他呢,这本诗集你也拿上回家吧。

钱名世案是比较有戏剧性的,当然也有比较残酷的,比如说汪景祺案。汪景祺其实就是一个文人,原来随着年羹尧西征的时候,写了一本小册子,叫《读书堂西征随笔》。文人一旦没底线起来,拍马屁可就是强项,汪景祺在这本小册子里面称年羹尧为“宇宙之第一伟人”。雍正把年羹尧搞死之后,就很不爽,既然你称年羹尧为宇宙第一人,那宰了吧。宰了也不过瘾怎么办?枭首示众,而且这颗头不准摘,一直在菜市口挂了10年。

雍正的逻辑,就是如果爱,我就用全部力气爱你到死。如果恨,那么此前的爱都不算数,我要用全部力气把你作践到死。这就是雍正的人际关系处理策略。

失去边界的人际关系

我总是在想,如果雍正爷能活到今天,听完了所有当代中国的流行歌曲,他一定会喜欢上一首歌,叫《明明白白我的心》:“明明白白我的心,渴望一份真感情,曾经被爱伤透了心,为什么甜蜜的梦容易醒。”

雍正爷确实对很多人掏心掏肺地爱过,但是他一旦发现自己的爱得不到回报,他就抓狂,就用各种戏剧化的、残暴的甚至是歇斯底里的方式进行报复。当然,在中国古代帝王当中,像雍正爷这种性格、这种处事方式的,也仅此一例。

当代中国人不也是生活在这样一种人际关系当中,用这样的方式去理解爱的吗?

美国有一个学者曾经说,中国人提倡的这个“仁”字,从结构上看,它左边是一个人,右边是一个二。所有的中国人都生活在二人世界当中,他们对世界的理解,要么是师生,要么是父子,要么就是同学,他们总是在两人关系中生活,从而丧失了自己独立的生存空间和人格空间。

前不久,我们《罗辑思维》组织了一帮铁杆会员小伙伴,由我陪着去了一趟斐济,其中有一段船上的路程,大概一个小时。关于父母和子女之间的关系这一话题,我们十几个人就爆发了一场非常激烈的争论。

中国很多为人子女的,尤其是“80后”“90后”,经常会有一种痛苦,就是父母逼婚,结婚之后又逼着生孩子。我们觉得这是自己的独立空间,可父母偏偏要干涉进来,怎么办呢?如果你不答应,父母就说心脏病要犯了,晚年不幸福,白养你了,很痛苦,云云。

在这样的压力下,很多人就选择了躲避,或者是妥协,或者是混日子、往后拖,等等。

当时我就提出了一个我个人的意见,我说如果是我,我就绝不妥协。这件事情我的答案是两条,第一条,这是我的事,与你无关,请不要跨过这道门槛,来干涉我的私事。

很多小伙伴听了就说:“这怎么是你的私事呢?父母可不觉得是你的私事,我妈到现在还经常跟我说,你就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你的骨头渣子都是我的。”

确实,父母都会这样想问题,他们就是要干涉,怎么办呢?难道任由他们痛苦吗?作为一个孝顺儿女,我们于心何忍呢?

别急,我还有第二条。我既然是你们的儿子,你们因为我的事感觉到痛苦,这是你们的事。我作为儿子,应该帮你们。比如陪你们聊天,帮你们缓解一下痛苦;我还可以出钱让你们去旅游;我甚至可以组织一个老年合唱团,让你们高兴高兴。但是对不起,第一条永远生效,这是我的私事,请你们不要干涉。

当然,船上有各种各样的争论。总而言之,大家渐渐觉得,这是一个伦理难题。这有什么难的呢?我们来换一个角度想这个问题。

大家可能还记得,前两年有这么一个娱乐新闻,有一个女孩叫杨丽娟,跑到香港一定要见刘德华。这样的事情有很多,一个粉丝对自己的偶像无限崇拜,由此生出无限的爱慕:我就是要嫁给他,就是要他娶我。我已经对他这么好,他怎么可以不出来见我一面,或者把我娶回家去?

当年刘德华一定得娶这位杨丽娟女士吗?大家都觉得不必。刘德华应该怎么办呢?如果杨丽娟再要说,你如果不出来见我,我就死给你看。那么刘德华应该怎么说呢?不管刘德华用什么样的公关语言,把这件事情诠释得高大上和绝对正确,我想他心里一定是那句话:你死,与我何干?

当然,如果我是刘德华,作为一个善良的人,我会尽可能地劝告杨丽娟女士不要死,我甚至可以报警。但是如果她真要死,那是她的事;她要嫁给我,要看我同意不同意,这就是我的事了。这两件事情泾渭分明。

为什么在陌生人之间我们可以同意这个“你死你就去死”的逻辑,而在父子之间、母子之间,我们就要放弃这个持守的边界,让别人侵入我们的私生活呢?

自由主义的人生观:保持独立,释放善意

胡适先生对于父子关系有过这样一个表述:“这个孩子自己并不曾自由主张要生在我家,我们做父母的不征得他的同意,就糊里糊涂地给了他一条生命。况且我们也并不曾有意送给他这条生命。我们既无意,如何能居功?如何能自以为有恩于他?他既无意求生,我们生了他,我们对他只有抱歉,更不能‘市恩’了。我们糊里糊涂地替社会添了一个人,这个人将来一生的苦乐祸,这个人将来在社会上的功罪,我们应该负一部分的责任。说得偏激一点,我们生一个儿子,就好比替他种下了祸根,又替社会种下了祸根。他也许养成坏习惯,做一个短命浪子;他也许更堕落下去,做一个军阀派的走狗。所以我们‘教他养他’,只是我们自己减轻罪过的法子,只是我们种下祸根之后自己补过弥缝的法子。这可以说是恩典吗?”

这就是将近100年前的中国自由主义大师对父子关系的理解,在我看来,这是一个良性的理解。

很多人都会觉得,我们应该用感恩的思维去善待他人,这就是孝道。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告诉我们的孝道都有一个前提:父母十月怀胎不容易,把你养大更不容易,你要回报父母。乌鸦尚知反哺,你怎么能不知道感恩呢?在当代中国社会,我们的伦理体系当中,往往不再讲好像很古老的“孝子”,我们讲感恩。

但请仔细分析,这成何道理?你对我好,我就一定要对你好吗?而且一定要用你认为合适的方式和足够的分量来对你好吗?如果是这样,大家的独立人格又存在于哪里呢?

雍正爷的起点是爱,这其实并没有错,爱是一种多么伟大的情感啊,它应该纯洁,应该永立不败才对。但是当爱以一种绑架的姿态出现,当“我爱你,所以你必须爱我”这套逻辑一旦成立的时候,爱就成为了毒素。而这种逻辑一旦在社会伦理空间当中推展开来,你会发现,很多伦理的纠结就出现了。

举两个例子。中国公共汽车上往往会有一种道德,年轻人应该给老人让座。中国的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社会新闻,老人上车之后耀武扬威:“我老了,你们都该给我让座。”如果别人不起来,他们上去就要动手打人。这不是老人变坏了,而是坏人变老了。别人让不让座是他的事,你有什么权利去干涉呢?难道你老了,就可以侵入他人的私人空间吗?

还有人在网上发帖子,最后附上一句:不转就不是中国人。你的道理是你的道理,你自己去持守就好了,为什么说我不转就不是中国人呢?

可见,道德的起点都是美好的,但是它用于绑架他人的时候,带来的就是一种社会乱象。

所以,《罗辑思维》一直在讲自由主义,自由主义就是自己对自己负责。只要我们每一个人都对自己负责,这个民族、这个国家就不可能不好。

很多人都在问:“什么是自由主义的人生观?”在我看来无非就是两句话。第一句,我们绝不去强制他人;第二句,我们尽可能地不让他人来强制我们。也可以换一种方式来说,我们在保持自己独立的人格尊严和人格空间的前提下,尽可能对他人释放善意。

理解“爱”这个词,我还是最喜欢张爱玲在《沉香屑·第一炉香》里说过的那句话:“我爱你,关你什么事?”这才是自由主义的爱情观。

有人可能又会说:“我们这代人现在面对的具体情况就是这样,我们的父母不懂你讲的自由主义那一套,他们就是要干涉我们,我们难道要让他们伤心吗?”

这也许就是我们这一代人的历史使命,我们在中华民族的整个文化传承当中,也许要去扮演一个坚定的角色,一方面,用我们的身体、用我们的善意去抵挡我们的父母;另一方面,放过我们的孩子,坚决地斩断那根从远古一直到今天、用爱的名义去绑架他人的链条。我们这一代人应该能够做得到。

《罗辑思维:成大事者不纠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