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露西说,欢迎你回家

不知孱弱的露西在闲暇时扶着后腰捶着腿遥看湖光山色之际,可曾想到过无数世代后的无尽子孙?

参观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的国家博物馆。

一座古朴的建筑,草坪和清泉。只是在这一派田园牧歌式的表面安宁之下,是戒备森严的警戒。随处可见持枪的卫兵,半仰着枪口,枪支保持着随时可以击发的姿态。参观者在这里经受了堪比机场的严格安检。细想起来,在参观非洲的所有博物馆中,这是最不马虎的一次。

是因为反恐吗?我问当地人。

是,也不全是。这里一直很严,因为要保护一个女人。

谁?我在想,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让相当安全的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引发如此灵猫般的警觉,并伴以兵临城下的峻厉?

主要是她的年纪太大了。当地人说。

多大呢?我问。

350万岁了。名叫露西。当地人不无骄傲地回答。

走进博物馆,大厅里迎面扑来一具残缺的骨骼化石拼凑起的大幅图片。在这张图片的下面赫然写着——露西说,欢迎你回家。

突然在那一瞬,热泪盈眶。

露西是谁?

通常我们说到家,是指那些和我们血脉相连,肌肤相亲的特定一群人。它不会很大,数目也不会很多。家是鲜血栅栏围拢起的私密小圈子。但是,在这里,在露西瘦弱纤细的臂膀下,这个星球上所有的人,不论男女、不拘种族、不辨肤色,更遑论国家,男女老少都被她揽入怀内。所有的人都是她的亲人,她视普天下的人为一家。

我们从哪里来?所有的人都曾在生命的不同时刻,叩问过自己这个问题。一般人浅尝辄止,想到自己的爷爷和爷爷的爷爷,也就脑仁疼了。讲究点儿的人家,多半是祖上出现过显赫人物的家族,或是有家谱的,但最久远的也不过以数千年计(据说最早的家谱可追溯到甲骨文时期)。再之前,就是天地洪荒的一笔糊涂账了。

可是,人类一定是有祖先的。虽然我们没有见过他们,但无神论者对这一点毫无疑问。我们不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孙悟空,我们本能地怀念祖先。

在埃塞俄比亚首都东北约350千米,有一块古老的盆地,叫阿法。开阔的荒原,植被稀疏,树影零落。起伏的小山丘和沟壑,构成了干燥的地貌。由于雨水的冲刷,每当雨季之后,裸露的土地中会显露出一些动物和人类的化石。这有点儿像露天煤矿,便于收集。经过几十年锲而不舍的工作,考古学家们对那里的地层顺序关系已了然于胸,再加上此地富含火山灰,可以通过同位素测定获得的化石的准确年龄。于是,这个阿法盆地让考古学家们爱不释手,简直成了人类化石的储物箱。

1974年,在阿法盆地,有了举世瞩目的伟大发现。考古学家找到了在当时最为古老的人类化石——南方古猿阿法种“露西”骨架。

为什么叫露西呢?

那时,紧张的化石采集工作十分辛苦,考古学家们每天都要曝晒在炙热的非洲阳光下,工作十几个小时,等到收工吃晚饭的时候,常常已接近晚上9点。发现这具骨架的那天晚上,发掘队全体成员顾不得劳累,尽情狂欢,载歌载舞。夜晚一直在播放美国流行的披头士乐队的歌曲《天上戴着宝石的露西》,以示庆祝。反复的轰鸣,让这首本是歌颂迷幻剂的歌曲令工作人员脑洞大开,把当天发现的这具骨架昵称为“露西”。

“露西”之所以弥足珍贵,一是在于它的完整。如果把一个人的全部骨架比作1,那么露西包括同一个体40%的骨架。我猜你一定不无遗憾地说:啊,还不到一半!请不要太苛求哦,这已是迄今发现的所有距今10万年以前的人类化石中最完整的一副了。

二是在于露西的高龄。科学家们用钾—氩法测定,推导出露西生活的年代距今大约350万年。于是,她成了获得最多肯定的最早的人类祖先。所以,广义上说,她是我们所有人的曾曾曾曾曾曾……(以25年为一代,此处省略14万个“曾”)祖母。

走进展厅,精致的玻璃展柜里,陈列着露西的真身。浅棕色骨骼化石安放在防弹玻璃下,零落而暗淡,恍如一些树枝和细碎石子的散乱组合。我屏住呼吸,蹑手蹑脚悄然上前,生怕惊扰了这位老祖宗。

抵近观察,露西褐白相间的细弱骨骼勉强为人形,若干缺失处,要靠想象去连接。第一个感觉是她的个子好小啊,身量简直像个幼儿。据说经过科学家复原测算,露西的身高大约1.1米,体重约30千克。

从一块完整的髋骨结构上,科学家判断出露西是女性(男女骨盆的形状是不同的)。她的膝关节及各肢骨的特征,表明她已具有类似现代人的两足直立行走步态,同时还保留着适应树居生活的重要解剖特征。也就是说,露西大部分时间生活在陆地上,偶尔也重操旧业,爬到树上攀援。遗憾的是,“露西”的头骨前部完全缺失,看不到她的前额骨骼,只保存着后脑勺儿的小块骨片。据此复原出的露西头骨,比一个能放在掌中的小甜瓜大不了多少,脑容量有限。她的智齿(第三臼齿)已完全萌出,并能看出齿面有磨损。人类智齿萌出的年龄大约在28岁左右,如果加上萌出后的年代,说明露西已经不是少女,是成年人了。据推测,她死亡时的年龄在25~30岁之间,脊椎骨有些变形,已开始患上了关节炎。

发现露西的美国科学家约翰森,把这副化石骨架定名为南方古猿阿法种。南方古猿演变出的一支后裔,进化成能人、直立人,最后进化到智人。1997年,在阿法盆地一个名叫赫托的村子附近,又发现了三个人类头骨化石。氩同位素测定显示,这些头骨化石的生存年代为距今约16万年前,是目前最古老的现代人化石。这一发现也为非洲起源说增加了重要砝码。

从这个意义上说,今天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和曾在非洲生活过的这一支古猿沾亲带故。日新月异的DNA研究,更为现代人的非洲起源说提供了强有力的支持。

我在露西的骨骼化石前站立了很久。大脑在一段空白期后,浮想联翩。

从上下身的比例看,按那时的标准来看,她该是一个身材不错的女子吧。在得关节炎之前直立行走时,她细碎的步伐应该很快吧?她的手臂和手指骨骼也都很长,想必在树上攀援之时,身手敏捷。

露西的髋骨难得地比较完整。这破散的黝黑骨片所圈起来的小小围场,曾经组成露西的盆腔。在露西的盆腔里曾安放有她的子宫。她是个成年女子,养育过孩子。于是露西被称为“非洲夏娃”。这个业已消失但必定真实存在过的子宫,便是人世间最宝贵的房子。现如今世界上几十亿人的DNA,都能找到在此处出发的证据。如果世界上所有的人,真的都是来自同一位母亲,那所有的征战、所有的杀戮、所有的剿灭和皈依、所有的战火和血流成河,又有多少意义呢?我们原本就居住在同一个地方,有共同的母亲,什么势不两立的矛盾能切割蹂躏如此紧密的关系呢?!兄弟姐妹之间,有什么事情不可以商量呢!

第二处让我久久凝视的地方,是露西的牙齿。她的牙齿细小,牙冠单薄,牙根也不长,看来是植物性的杂食,估计平日吃的多是水果和草种子吧。我想不通她凭着这样软弱的牙齿,既不能撕咬也不能以利齿穿透猎物的血管和气管,是怎么存活下来的。看来只能凭借脑力的发达和团队的合作,才能使她在狮狼遍野的苍茫高原上生存,最后成功地繁衍出无数后代,倒把狮子、猎豹等猛兽逼成了濒危动物。

只是露西的子孙们,为什么离开了非洲?

在露西的骨骼化石旁边,人们平日的时间观念都太微小了,要改换为巨大的时间之尺。古气候数据显示,在距今190万年前和70万年前这两个阶段,非洲东部曾有丰富的降水。之间和之后便没有那般幸运。原始人类生活的阿法盆地,本也不是特别丰饶的地方,长久的狩猎和采摘,让当地的出产贫瘠下来。加之气候渐变,终于难以继续维持生活了。于是,露西的子嗣们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离开阿法,离开非洲,走向远方。这伤筋动骨的大迁徙,必定是生存的急需。

真的要走了。露西的子嗣们,到底是什么时间走出非洲的呢?有一派学说认为,这次动迁发生在10万年前,当时亚非欧三洲在地中海东南地区(现今的西奈地区)相邻相通。到第四纪冰期,海面下降,直布罗陀海峡很可能形成了浅水地势,和非洲东部连在一起。露西的子孙们决定远征,除了路途漫漫,好在地理上没有大的阻隔,就权当跋山涉水地到邻居家串串门。也有科学家们认为,还有一次大迁徙发生在6.5万年前。总之,露西的后裔们前赴后继地沿着海岸线一路行进,抵达了亚洲南部。面对着浩瀚的太平洋,他们并未畏惧,制造出简易的船只,进一步远赴澳洲。

澳洲的土著居民非常接近非洲人,在东南亚也有一些外表与非洲人极其相似的人群,他们便是露西子孙走出非洲后留下的人证。

亚洲的东南部让迁徙者们感觉不错,很是安居乐业了一段时间。当冰川慢慢消融、气候转暖,他们又开始继续北上,大约在5万年前进入东亚。大概在4万年前,新移民进入欧洲。有一些科学家据此推断,其他大陆的原始人类是被冰川严寒全部自然消灭了。还有的说原来各大陆的原始人,都被非洲夏娃的后裔征服并取代了。

具体说到咱们中国人种,大约是在5万年前,非洲夏娃的后裔来到中国定居下来,生息繁衍,并取代了原来生活在中国大陆的原始人。比如“北京周口店猿人”的后代,就没有流传下来。

古人们前赴后继,一次又一次走出非洲,进入更广阔的世界。好在这些扩张的结果是人种杂交,而不是毁灭性的完全替代。杂交的结果是造成了全世界人群之间的遗传联系。也就是说,现存每一人种体上,都遗留着更古老的共同基因特征。

还有一派科学家的观点是“多中心论”。认为世界各个地区的直立人,都是独立进化成早期智人,进而发展为现代人的。中国的考古学家们是坚定的“多中心论”派。

关于我们从哪里来,以上只是学说之争。人类进化是极为复杂的过程,我原来以为小说家需要高超的想象力,现在发觉考古领域追本溯源除了需要证据之外,也颇需要丰富的想象力。若想真正揭开人类进化之谜,肯定还需要更多的材料、更长的时间和更深入的研究才行。

也许因为我是学医出身,对DNA之类有亲近感。我喜欢“走出非洲”说,喜欢亚非欧人种之间互相交融的大胆猜想。

在露西的骨骼化石身边,想起临行非洲前的一件小事。一天,我的一位朋友说,你想不想做个基因测试呢?

我说,这有什么用处?

她说,这是你永不改变的基因身份证。

我立刻想起了恐怖片中某个无名女尸的查证或空难之后的遗骸辨认。忙说,好啊好啊。私下里觉得,如果我遭逢这类厄运,家里人交上我的基因测试结果证明,一定会让经手的工作人员少一点儿麻烦。

朋友告诉我,第一步是抽血。我说,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在哪家医院抽呢?

朋友说,不用上医院。我的测基因的朋友会带上所需器具,咱们就约在快餐店吧。

我在指定的日子快步赶往快餐店,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想,我的基因啊基因,你一直藏在我的身体里,我却不认识你。今天,我就要把你揪出来,在餐桌上和你肝胆相见。

在快餐店不舒服的矮背椅上落座,我悄声问事先等在那里的朋友之朋友,东西都带来了吗?

那是一个年轻的男士,据说是位医学博士后,带着一个大包。他低声回答,都带齐了。

我用更低的声音说,那就开始?

他说,只要您准备好了,就开始。您不晕血吧?如果一会儿不舒服了,晕倒或出溜到地上,在这餐馆里,救治起来有点儿难办。

我用近乎耳语般的声量说,没关系。我也是医生出身,这点儿定力是有的。只是……咱们就坐在这里,在餐桌上捋胳膊扎针管直到鲜血灌流,一旁的人会不会大吃一惊,以为我是在注射毒品?

他稍稍迟疑了一下,然后镇定地说,如果有人问,我就向他们解释好了。

我伸出胳膊,支在略显油腻的桌面上,看起来,似乎要和那个忙碌操持中的小伙子掰手腕。捆扎止血带后接着消毒,然后他熟练地将银亮针头刺入我的前臂静脉,抽动针栓。我一边扫视着鲜血汩汩涌出,一边假装不动声色地左顾右盼,看有无人发现我在这儿干着和就餐没有关系的勾当,会不会前来询问或问也不问干脆直接报警?

抽血过程在我东张西望的窥视中平稳完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我略微有点儿遗憾地松了一口气,叹息道,真没什么人注意我们啊。

朋友说,人们已经越来越不关心周围的事情了。

拿到基因报告的那一天,我左右端详后对先生说,请收好这张单子。如果我到非洲去的时候,坐飞机火车汽车牛车或者不论什么形式的交通工具吧,人被烧焦成炭或零落成泥,麻烦你把这个报告交上去,之后就等着领我的尸骨残骸。估计这样错拿别人骨灰的概率会比较低,而且不用劳烦我的直系血亲们提供送检材料,让他们难过并损伤身体。

先生翻了翻白眼说,不要讲得这么不吉利好不好。

我说,这是我为去非洲做的准备工作之一,很严肃的,切记切记!

我的基因报告显示,我是中国最常见的母系图谱中的一员。我先生知道后满意地说,这证明你实在是太大众化的一个女人。

我为我能这样混迹于芸芸众生的生物学基础而高兴不已,并深以为荣。

我们都来自母亲,我愿意接受我来自露西这一学说。我并不觉得谁是谁的祖宗这件事有什么特殊。我们尊敬源头,如同江河的入海口波涛汹涌,向高山之巅的涓涓溪水致意。

看到过一个很有趣的说法。当两个男人一起行走的时候,他们步行的速度,比单独一个人走时会提高4%。而当男人和女人一道走,他们的行进速度会降下来3%。

如果这一男一女是恋人,并肩而行,女方的速度只会提高不到1%,而男方的速度会降低6.3%。在手拉手的情况下,男子行进速度的降低更是会达到7%。

我一方面叹服科学家的无聊,一方面又在想,这发现的实质是什么呢?

对我们,也就是现代智人来说,直立行走是极为重要的功能。如果我们至今还在地上爬,那么所有文明的进步都仍在蛮荒匍匐。据考古学研究,我们是在距今180万~20万年前完成走路这个功能并固定下来的。也就是说,露西的后裔们只有在具备了这项本领之后,才有可能离开非洲高原,跋山涉水,走向世界。

这是伟大的迁徙。要攀登多少山峰,跋涉多少江河,穿越多少沼泽,攀援多少密林……在这个进化过程中,人类出现了男女相伴。人的大脑在新的挑战和进化面前,更快速地发展起来。

在这千万里的漫漫征程中,男子自然是占先的。他们躯干高大,双腿矫健,耐力持久,利于行走。女子力量差,身躯短,脚力不逮,不是未成年就是有身孕再不就是怀抱婴儿……想来那些男祖先在走出非洲的旅途中,不能不管不顾地一人独自向前,必得不断回望并将脚步放缓,和群中的女子结伴而行。刚开始是对女祖先的一种迁就和照顾,走着走着,千万里路之后就成了习惯。再走,就成了潜在集体无意识中的规则。男女祖先,谢谢你们不远万里的奔突,步履渐行渐缓,酿就了后代子孙男女漫步时的深情款款。

请严谨的科学家们原谅我浅陋无知的想象。

据说露西是住在湖边的。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她骨骼化石出土的地理方位,还是从她患有关节炎推断而出。不知孱弱的露西在闲暇时扶着后腰捶着腿遥看湖光山色之际,可曾想到过无数世代后的无尽子孙?

她是叹息还是微笑,抑或只是茫然地怅惘?

《非洲三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