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持枪的巡守员唯一知道的事儿

随着夜色浓稠,那旷野变成了一种让人获得静谧、缓慢、平和的幽深存在。这是一种永远不会生锈的不锈钢一样光滑的宁静。你知道周围潜藏着无数生灵,它们本身或许是危险的,但你仍旧安宁。

在非洲,有很多野生动物保护区。

在非洲,你一定要到野生动物保护区去。如果不去,就像到了中国不去北京上海西安……

有人说起到非洲去的唯一目的,就是看动物。

我就纳闷,人怎么那么爱看动物?

这是来自远古的咒语。并不仅仅因为人类曾经狩猎,而是在我们的血液中,沉淀着和动物相依为命、难舍难分的基因。真正的唇齿相依啊,无数动物的血肉化成了我们生命的原始能量,在这种依存中,它们的生命片段嵌进了我们生命的图谱。不信,你可曾看见过不喜欢动物的孩子?到了成人阶段,喜爱的比例有所减少,不知是因为经济的原因,还是不期然中有些人受过来自成人或动物的某种威吓。

非洲最大的动物保护区当属大林波波河跨国公园。它由南非的克鲁格国家公园、莫桑比克的林波波河公园和津巴布韦东南部的戈纳雷若禁猎区合并而成,占地面积约为3.5万平方千米。就动物种群和密度来说,尤其是狮子等大型猫科动物密度来说,肯尼亚和坦桑尼亚结合部的马赛马拉保护区当属第一,被称为“园中之冠”,面积为4000平方千米。

除了国立的野生动物保护区,非洲也有很多私人的动物保护区。以南非为例,国家保护区有20多个,私人保护区有数百家。

在国人的心目中,如果是私人的动物保护区,那多半是圈起来的土围子,卖票收钱,是只供少数人享乐的动物圈、变相的大庄园。南非的萨比萨比私人保护区则完全不同。它位于南非克鲁格国家公园西南端,面积超过65000公顷,治安保护方案非常完善。其内的动物们自在逍遥,绝不比任何国立保护区差。当地巡守员很自豪地说,因为和克鲁格国家公园毗连,那边的动物成群结伙地跑到这边来,都不肯回去啦!

我说,那克鲁格国家公园的动物岂不越来越少?

萨比萨比的巡守员耸耸肩膀,幸灾乐祸地,那有什么法子呢?你总不能给动物发通行证。

为什么叫“萨比萨比”?营地的名字来源于保护区境内的一条河流,土名就叫“萨比”。早年间,这条河中栖息着大量鳄鱼及河马,猛兽成群。当地的土著聪加族人对这条河充满了敬畏,“萨比”是土语“敬畏”之意。

保护区内还建有世界顶级的丛林营地酒店。此地的名称直译出来,就是带有感叹意味的——“敬畏啊敬畏”!

萨比河两岸是野生动物的乐园。1830年,为了获取象牙和犀牛角,欧洲狩猎者最先在这里安营扎寨。南非东北部发现黄金之后,为了运输矿石方便,铁路穿越了这里的丛林。欧洲贵族们很快发明了一种惬意的游览方式,就是乘坐火车,在旷野和密林中穿行,它有个时髦的名称叫“猎游”。火车的铁皮壳子里,相对安全和舒适。在经过充分设计的精良车厢内,贵族们一边安逸地喝着咖啡,一边随着列车的行进,观赏窗外的美景以及奔跑跳跃的野生动物。

如今去往萨比萨比营地的开端就先声夺人。要从约翰内斯堡乘专属航线的小飞机,飞抵营地。飞机小巧玲珑,规定每人携带的行李绝对不得超过15千克。专属的豪华小机场,在一应周全的服务设施之外,配备精准的行李秤,不仅是托运的行李,就连身上背的手里提的小包也一并计算在内。如果重量超标,多余的部分不是一般的超重罚款作结,而是要让你把它们留在机场代为保管,然后通知你的亲朋前来取回。概因飞机的载重有严格限制,超重了就不能保证安全。为了不在半路上坠毁,跌下来成为动物们的下午茶,旅客们都要严格执行规定。

这可难煞了我们。从萨比萨比营地钻出来之后,还要在非洲旅行近一个月,穿越赤道和高原。行李箱的自重有3千克,所有的物品都要压缩在12千克以内,难度很大。

为了保证重量不超标,我特地网购了一个行李秤。芦淼笑话我,说本来就非常紧张的重量额度,加上这个秤就又多出300克重量。

我说,赴萨比萨比乘小飞机出发那天早上,完成确认行李不超重的任务后,我把它留在宾馆的桌子上。

锱铢必较到苛刻的地步。

手提电脑和一应充电设备必须带,望远镜必须带,存储卡、相机必须带……哎呀呀,和箱子的自重加起来,已达6千克多。这要求其余所有的物件必须压缩在9千克以内。光是携带的诸多药品,就差不多有大半千克。计有:抗疟药、驱蚊液、清凉油、防晕车药、防过敏药,治拉肚子的,包扎外伤的,抗感染的,治疗消化不良、肚子痛的,酒精棉,创可贴……都是断乎不能少的啊!第二位重要的是送给非洲友人的礼物,这个必须有。至于自己的衣服尽量精简,除内衣之外,一件抓绒衣打天下。由于抓绒衣比较鲜艳,还要带一件中性色彩的外衣,以便在保护区内减少对动物的刺激。鞋子脚上穿一双,行李里带一双。遮阳帽、墨镜、防晒霜……对了,还有拖鞋,非洲酒店通常不供应此物。所有的牙膏、洗浴液、洗发水,够在萨比萨比用的即可,深山老林怕没得卖。出了营地之后的用度,再去购买。所有的阅读资料都存在电脑中,不拿一张纸片(这一条后来稍有更动,我用一张纸记录了所经诸国大使馆和外交部领事司电话,还有保险公司的电话,大约占用了几十克重的额度)。相机用最简陋的,功能寥寥,只有几百克。连随身携带的笔都反复掂量,排了最轻的一支。带不带指甲刀呢?这也要占用至少100克分量。我原本想不带了,出发前把指甲剪秃到露肉,等回到家里再彻底清理。后来一想,不行,近两个月不剪指甲,归来时会成九阴白骨爪模样。忍痛拨出重量额度,挑了个最小号的指甲钳带上。此物袖珍到就是剪小指指甲也要折返多次。

还有个不可逾越的为难之处。萨比萨比之后,我将乘坐“非洲之傲”列车。它号称极度奢华,在提前发送的乘车文件中,要求所有乘客在每日晚餐时,必着晚礼服出席。

天哪,现在我只剩下一千克的分量了。几件晚礼服?就是用报纸糊,也要超标。

思前想后,突然眼前一亮——中国伟大的丝绸翩然起舞。蚕宝宝用它柔弱的丝缕拯救了我!买了几条丝裙,油光水滑、光亮灼灼。由它们担当礼服之角色,应该说得过去。

临到小机场之前,我连口袋中的纸巾都扔了。心想,抵达一个号称世界上顶级营地的地方,大便纸总会有吧。

在小机场过磅的时候,心怦怦跳,做贼似的紧张。虽然自己称量不超重,但若是机场的秤不一样呢?若是多出一千克,我再也找不到可以扔出来的东西啦!

思前想后,暂且可扔的东西似乎仅有一样——两包红烧牛肉方便面。一想到有可能和这两包方便面诀别,从此永不相见,肝儿颤啊。

你一定笑话我在如此紧张的额度中,居然还为方便面保留了一席之地。

我也一边耻笑自己,一边义无反顾地带上了它们。这两包方便面,我是N次拿出,又N+1次地放入行囊。非洲路途遥远、前途叵测,中国风味的这两包面,给我的肚腹以稳定的安全感。

好在一切妥帖,那个网购来的被我放弃的行李秤,居然和机场的秤一丝不差。行李未曾超标,得以顺利登机。

从未乘坐过这样小的飞机,单排座,连驾驶员10个人。从它小得和茶杯口差不多的舷窗朝下俯瞰,像骑在一只鹅的背上。

已是南非暮春时光,但旷野春晚。广袤的原野苍黄中,只染有一抹稀薄新绿。飞行40分钟之后,萨比营地到了。飞机却在机场上空盘旋,迟迟不肯落下。定睛一看,原来是跑道上有一头双角犀牛在漫步,身圆如鼓、皮糙肉厚,完全不理睬头顶上的钢铁怪物,兀自优哉游哉地漫步。或许,它真把这家伙当成了一只无聊的秃鹫。

下了飞机,经过狭窄的林间小路,入住酒店。酒店好似融入密林之中的一个巨大的白蚁之穴。土黄色的外墙和屋顶,覆盖着攀缘的绿色植物和花朵,酒店的名字也很随意,叫作“灌木”。它们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到了浑然一体的地步,好像同在洪荒早期前后脚形成。

欧洲人和美国富豪对这种貌似原始实则奢靡的风格,趋之若鹜。

客房的卫生间是我迄今为止看到过的最大面积的个人私密空间,简直有半个篮球场那么大。酒柜中摆满了各种葡萄美酒和饮料,以供客人随意饮用。我不善饮,素无遗憾,但此刻恨不能仰头呼唤——苍天哪,倘若有来生,请您务必赐我以酒量。无须太大,能够在这美景中微醺即可。

还有室外浴池。注意啊,并不是室外游泳池,而是只属于你自己的专用沐浴设备,包括淋浴和浴缸。按说这也不算是太稀奇,但最出乎意料的是——它毫无遮挡,完全露天敞开式。浴缸的对面,是一条河(不知道是不是威风凛凛的萨比河),稍远处,是莽莽苍苍的非洲荒原。此地号称在你洗浴之时,能偷窥到你裸身的只有狒狒或长颈鹿,偶尔也会有张着血盆大口的狮子吧。因为隔着一条河和电网,所以你不用怕,理论上是很安全的。

然而我没出息地胆战心惊,决定这个宝贝只留做欣赏,绝不以身试法。

动物保护区最重要的活动,就是探望动物。有两种方式:一是乘坐敞篷越野车探寻,二是徒步丛林行走。我等初学乍练,不敢尝试徒步,便取了能够偷懒的前一种。

探寻动物一天两次,一是黎明时分,二是黄昏时分。据说这两个时间,都是动物最喜欢漫无目地东游西逛的时刻。

十座的路虎越野车身上披着斑驳的迷彩色,好像一只巨大的史前动物。在车头两侧坐着巡守员和驾驶员,肩背对讲机,负责在旷野和密林中寻觅动物,引导车辆前去抵近观察。后面像阶梯教室似的依次升高的四排座,每座两人,有点儿像个小型的比赛场馆。

司机是当地土著人,不爱说话。除开车外,也缩着脖子只顾看前方和四周,以目光为人工雷达,找寻动物。巡守员是高大的黑人壮汉,手提AK-47步枪,如同拎着一个塑料玩具,十分轻巧。

我问芦淼,咱们坐在哪一排?

芦淼说,咱们这车的八位乘客中,有四位是一家人,他们估计愿意扎堆坐在一起。等他们坐定了,咱们再坐吧。

我欣喜他能这样为别人着想。

那一家人来自美国,其中三位是女士。旷野风大,他们最终选择了最低的车位。一对印度夫妇,看来也对非洲烈风心存畏惧,依次坐在了次低位置。我们母子便坐在了最后一排。

拎步枪的黑人巡守员为我们进行了简短的寻游前教育。

大家不要穿鲜艳的衣服,以免刺激动物。唔,很好,你们穿得都很像动物。

他的开场白有趣,车上的人们相互瞅瞅,果然,虽说都是名牌(我们母子除外),但整体十分黯淡,和灰扑扑经过伪装的路虎车融为一体,好像颓败的小山丘。

持枪巡守员继续说,不要吸烟。不要随手丢废弃物。不要喂食动物。

我们频频点头。

最重要的是你们千万不能下车。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能下车,记住!尤其当野生动物靠近我们的时候。不要以为你会跑得过野生动物,这里的任何一种野生动物,包括兔子和地鼠,都比你跑得快。只要你在车上,野生动物就会将车和人视为一个整体,认为这是一头巨大完整的动物,它会暗自比量自己和这辆路虎车到底谁更魁伟一点。它不傻,当它认为自己在体形上不占上风的时候,它轻易不会发动攻击。但是如果你下了车,那就不同了。你渺小软弱,有令它食欲大开的可疑味道,你柔软多汁,它会认为你是车的内脏掉下来了……

生动地说着这种并不好玩的幽默话语,他的牙齿像一架钢琴的白键在整齐跳动。

以我的医学知识,知道并没有找到有力的比色证据,以确认黑人的牙齿更白。也就是说,如果把单独的牙拔下来比对的话,大家都差不多。反差这件事,的确功能强大。黑人女孩穿什么靓丽的衣服都好看,黑色是万能的底色。但面对这位持枪巡守员,你还是要对他的牙釉逼人的雪白心悦诚服。

他发给我们每人一条毛毯,灰黄色,类似老虎的斑纹。披裹上身后,彼此相觑,都压低声嘿嘿地乐。大家轮廓模糊、囫囵一体,首尾不分、色彩浑浊,实在比动物还像动物了。

出发!

路虎车轰鸣着,卷起赭黄色的沙尘。颠簸行进中,巡守员紧张地东张西望,不时用对讲机和友邻联系着,通报着动物们的信息。

我们最先看到的其实不是动物,而是飞禽。在非洲的天空,自由飞翔着数不清的鸟类。同行的美国人一家,不停地呼唤着那些鸟的名字——“黄眼隼!”“蓝蕉鹃!”“绿头织布鸟!”

祈望天空飞过一只栗色麻雀,让我也能有机会发出声音。

我悄声对芦淼说,在非洲,我还认识火烈鸟,可惜它们生活在咸湖沼泽中,这里估计一只也没有。

芦淼看出我的沮丧,安慰说,他们都带着非洲鸟类大全的画册,我看到他们临上车的时候还在翻看。他们来过非洲多次了,自然认得的鸟多。

看动物的程序,大约也是由浅入深、循序渐进。咱国人还停留在“五大兽”的阶段,以为动物越大越饱眼福,看得过瘾,值不菲的花费。对于资深的旅行者,能叫出像子弹一样掠过天空的鸟名,成了更值得骄傲的水准。

持枪巡守员说,萨比萨比栖息着超过200种野生动物,超过350种鸟类。他带着自豪感补充,如果客人你来自北半球,那么你在此地一天之内可能看到的鸟类,或许超过你在家乡时一生见过的。

我估计他所说的北半球指的是北欧。在中国未及污染的热带边疆,能看到的鸟类也还不少吧。当然,我们的城市里只有麻雀和偶尔的燕子,在某些稍好的区域,还有乌鸦和喜鹊。

我们看到的第一批动物是羚羊。灌木丛中,各种年龄段的羚羊眨着温柔的大眼睛,看似惊慌实则胸有成竹地逃开,一边奔跑一边回头,好像俏皮地在说,追追看!你们可有我跑得快?

持枪人说:这是斑羚,那是黑斑羚……

人们是多么容易满足和厌倦啊!很快,裹着花毛毯的看客们就对鳞次栉比的羚羊阵营失去兴趣。持枪人说,看那边,牛角羚!

美国男人首先发难,说,带我们去看看别的动物吧。不要总是羚羊羚羊的。

持枪巡守员说,好吧,我和他们联络一下,看看狮子在哪里。

在一段密集的当地土语沟通之后,巡守员说,今天天气比较冷,又没有太阳,狮子不爱出来活动,至今没有发现狮子的踪影。

我们遗憾。不过巡守员说,那边有一只猎豹正在进食。今天它运气不错,扑到了一只瞪羚。

路虎车于是在沙地上掉转车头,向说不清方向的远方潜行。

周围是稀树草原地貌。我们对非洲旷野最标准的印象——干燥的荒草之上,矗立着孤零零的有着水桶腰身的猴面包树或其他乔木,就是稀树草原地貌的标准照。稀树草原这个词既专业又传神,放眼望去,下面是草,上面是树。从数量和广度来看,草很多,树很少。众草之上,树木毫无章法地点缀着,所以就叫稀树草原。

稀树草原生长于距赤道8°~20°的热带地区,非洲有世界上面积最大、发育最好、特征最为典型的稀树草原地貌,约占非洲大陆总面积的40%。这种地貌对于中国人来讲比较陌生,只在云南澜沧江、怒江等流域局部存在。

尽管陌生,我们还是要对这种地貌报以深切的敬意。正是在稀树草原上,诞生了最初的人类。

这些草叫什么名字呢?我指着满地衰草,问持枪巡守员。

禾草。他回答。他是动植物专家,大学毕业。

抬眼望去,连续的禾草原大约有半人高,枯黄的草叶中心泛着懵懂醒来的稚弱绿色。这里是禾草的天堂,它们肆无忌惮地连成一片,好像鸿篇巨制。偶尔出现的孤独乔木和抱团取暖的灌木丛,打断了禾草的整齐划一,仿佛长文中出现的惊叹号和删节号。

但是,禾草究竟是什么草呢?它们好像并不只是一种草,而是一个乱七八糟的庞大阵营。说实话,来非洲之前,我不很了解禾草这个词。当下搜肠刮肚地想,回忆起来的也只有戴望舒悲怀激愤的诗——《我用残损的手掌》:“江南的水田,你当年新生的禾草是那么细,那么软……现在只有蓬蒿。”根据上下文的意思推断,我一直认为老戴口中的禾草指的是水稻。不过指天发誓,虽然眼前禾草阵营里泥沙俱下地包含多种植物,但我敢肯定没有水稻。

禾草,就是俗称的草。从谷物到竹子,从地毯草到埃及的纸莎草……统统都是禾草。持枪白琴键回答。

我问,水稻不是吧?我对戴望舒半信半疑。

水稻也是禾草。白琴键答。

那么小麦?燕麦?我问。

也都是禾草。白琴键答。

我深出了一口长气,恍然大悟。后来我查了资料,禾草没什么神秘的,就一包罗万象的大筐,你所能见到的所有草类,都被它一网打尽。所有的粮食,除了荞麦以外,都是禾本科植物。

白琴键说,你可别小看了稀树草原,无数种动物,包括大型哺乳类动物像野牛、斑马、角马、河马、犀、羚等,要么直接把禾草当作食物,要么靠捕食吃禾草的动物,把食草动物从禾草那里得到的养料间接地摄入体内。所以从本质上说,连最极端的食腐动物也是靠禾草为生。只有少数动物,比如大象和长颈鹿,依赖乔木的树叶或果实过活。

我一时对稀树草原恨不能倒地便拜。它是所有非洲动物的厨娘!它怎么这么能干呢?何德何能养活这么多生灵?

白琴键说,稀树草原有相当高水准的净初级生产量。

我说,什么叫净初级生产量?

白琴键利用寻找豹子的间隙,向我普及植物知识。

初级生产量是指单位时间和单位面积上的绿色植物通过光合作用所制造的有机物质或所固定的能量。

我点点头,表明大致明白。

持枪白琴键接着说,净初级生产量是可供生态系统中其他生物利用的能量。

我这一次使劲点头,表示明白这个净产能,就是植物除了自己消耗之外,额外积聚起的能量。

持枪白琴键说,禾草具有最大的净初级生产量。在雨季,稀树草原的产能比热带雨林还多。

这令我目瞪口呆。热带雨林多繁茂啊,万象葱茏、青翠欲滴,它怎么会被这黄皮寡瘦的稀树草原在植被净产能上比下去!

持枪白琴键说,热带雨林的总初级生产力当然是高于稀树草原地带了,但请不要忘了,单位面积下热带雨林的总生物量远大于稀树草原。雨林的呼吸作用消耗更高,因此综合计算下来,热带雨林的净初级生产量反倒不如稀树草原。

哦,怪不得呢!我原来一直想不通原始人类为什么要选择在看起来十分荒凉的热带稀树草原地带过活,想象中应该生活在热带雨林中,野果多,气候温暖。却没有想过那里的雨林不但瘴气弥、漫毒虫泛滥,电闪雷鸣、险象环生,就是从产能方面来讲,也比不上稀树草原。

古人类真是聪明啊!

持枪白琴键说,禾草基本上很可口而且好消化,比起大部分热带森林的乔木叶子,禾草叶的怪味道也很少。

哦,禾草还是不可多得的美味!

可是,面对干季刚刚过去雨季尚未来临的干瘪草原,实在难以想象它如何养活庞大的动物群。我把担忧同白琴键说。

他说,你想得有道理,但请不要忘了,动物是活动的,它们会迁徙。非洲稀树草原的动物已经适应了食物供应的季节性变异,它们练出了奔跑的本领,才能生存下来。雨季来临,趁着植被青葱、食物充足时,它们立即占据稀树草原,大吃大喝。干季时,又迁徙到热带雨林边缘水草肥美的地方,耐心地等待下一个雨季来临,到那时再迁徙回来。这个随水草迁徙的大兽群,至少有上百万头。每年2月前,它们在非洲高原南部,第一场雨过后,它们就奔腾着进入稀树草原。7月,兽群进入肯尼亚,9月以后又往回走。打头阵的是20多万匹野斑马,紧跟其后的是百万头牛羚,最后面的是50万只瞪羚,浩浩荡荡。

这就是国人特热衷的非洲动物大迁徙的理论根据。

说着说着,我们已经到了豹子的领地。

聊天中太阳已经下山,由于云层浓厚,未能看到非洲大地上惊心动魄的完整落日。短剑般的阳光透过低矮的云层倾斜而下,将草原装点成若明若暗的斑斓布匹。再接着,四周就直接滑入了蒙蒙黑夜。

从四面八方闻讯赶来的路虎车有四五辆,围城一个近似圆圈的环阵,近观豹子。我们到场比较晚,豹子的晚餐已经收场,卧在地上安睡。我似乎闻到空气中有血腥的味道,不过豹子已经把自己的嘴巴打理得很干净,猎物也不见了踪影。不知是连骨头都嚼得一干二净,还是把残骸藏在某处了。

所有的人都静悄悄地看一只豹安睡,天空悄无声息地爬上一轮明月。

这是一只猎豹。持枪白琴键悄悄说。猎豹尽管体形比狮子小,但它矫健凶猛、身手敏捷,是最危险的猛兽之一。

你怎么能在黑暗中分辨出来它是一只猎豹呢?

眼前的豹睡着,仿佛死去。尽管是躺着,仍显出身材极度修长,体形近乎完美。它背部的皮毛呈华贵的浅金色,半裸着的腹部的颜色比较浅,略显发白的淡黄色。它的头颅和颀长身材相比略微小了一点儿,鼻梁旁有两道明显的黑色条纹,从眼角处一直下延,直伸到嘴边,好像哭泣时未曾擦干的泪痕。它柔软的脊椎骨扭曲成一道华丽的曲线,镶在枯黄的草地上,四肢一半蜷缩一半舒展,伴着身边的暗影,犹如倒卧的青铜雕塑。

想起海明威在《乞力马扎罗的雪》的开篇所写的:“乞力马扎罗是一座海拔19710英尺的常年积雪的高山。”“在西高峰的近旁,有一具已经风干冻僵的豹子的尸体。豹子到这样高寒的地方来寻找什么,没有人作过解释。”

老海没写明那是一只花豹还是猎豹,所以我一向认为识别豹子并不容易。

白琴键悄声说,猎豹的身体更修长,花豹要短一些。猎豹喜欢待在开阔地带,比如像现在这种地方。而花豹更愿意上树。再有就是猎豹有明显的黑色泪线,花豹没有。当然了,最主要的是看斑点。猎豹的英文名字就是“有斑点”的意思。

我凝视着即使在睡梦中也依旧不可一世、威风凛凛的猎豹,心想,它的胆子可真大,这么多人和车围聚在它周围,它怎么竟充耳不闻、酣然入睡呢?

我把这顾虑对白琴键说了。

白琴键说,猎豹像人一样,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现在已经是夜晚了,它要睡觉了。你知道猎豹跑得很快,最高时速可以达到每小时120千米,但是这种速度它只能维持三分钟。一旦超过了这个时间,猎豹必须减速,不然它们会因身体过热而死。能量在追击中大量损耗,如果它连续五次都不能成功猎杀到动物,或虽然辛苦猎到了,但猎物被豺犬等抢走,它有可能活活地饿死,因为它再没力气发动下一次捕猎了。刚才的捕猎一定耗费了它太多的体力,现在它变得十分孱弱。

原来,这骁勇的霸主也有脆弱的一面。

我充满怜惜地看着猎豹。

白琴键突然说,这是一只雌猎豹,有小猎豹在身。

啊!我借着月光细细观察,除了看到猎豹黄色毛皮上的黑色斑点是实心圆以外,并不觉得这母猎豹有丝毫臃肿。白琴键是否看走眼了?

可能看出我的不以为然,白琴键叹了口气,说,即使雌猎豹怀孕了,它的身体也要保持流线型,奔跑速度依然很快,捕食也非常灵活。哪怕到了怀孕晚期,它也必须有独立捕杀食物的能力,以维持自己和胎豹所需的所有养料。所以,猎豹崽的个体重量和数量都很少。

想想也是,雄猎豹不可能肩负起照料孕豹的责任。雌猎豹啊,也许你是天地间最敏捷的母亲,直到分娩前的一刻都需要不停地奔跑。

白琴键接着说,花豹的斑点是如花朵状的空心圆,美洲豹的斑点是空心圆内还有个小圆点,当你分辨不清的时候,斑点的形状可以帮你的忙。再加上猎豹的叫声是吱吱的,花豹呢,有点儿像低吼。

我第一次对白琴键的解说生出腹诽。天哪,当能听到豹吼时,还有能力分辨它是什么科什么属吗?!当我能看清豹身上的斑点是实心还是空心的时候,估计也快成豹的餐点了。

人和豹就这样在旷野中安静地对峙着。严格地说起来,是我们在欣赏一只豹,豹对我们熟视无睹。甚至连熟视无睹也谈不上,因为它基本上没有睁开过眼睛,只当我们是静物。

白琴键说,世界上的猎豹基本上都是一家。

我一时搞不明白,说,您的意思是它们彼此都认识吗?

白琴键说,通过研究,世界上的猎豹亲缘关系都比较近,就是说,这些猎豹是近亲繁殖所产生的后代。由于个体遗传结构高度相似,它们的生存能力其实很弱。

我第一次知道猎豹先天的短板,为这无比美丽的动物哀伤。原以为只要人类从利令智昏中苏醒,洗心革面从此善待万物,我们尚有机会和濒危动物们相守相伴。却不知还有更强大的上苍之指在制约乾坤,一切都可能转瞬即逝。

在暗夜中返回营地。临走时我频频回头,猎豹妈妈,祝福你能顺利诞下宝宝,祝福你们平安。

面对着高原小湖泊的营地餐厅,树枝上挂满了一盏盏煤油灯,四周摆放着采自世界各地的斑斓水果和蔬菜,烤肉的油滴溅落篝火之上,嗞嗞青烟香飘四野。

跳动的灯焰,映照着丰富的晚宴。

暗夜之中,苍茫大地浑然一体的黑暗,罡风扫荡兽鸣呜咽。于是,这些奢靡的享受,在极其荒凉的背景衬托下,显出不真实的梦幻感。

一抬头,恍惚看到一只孤独的小兽在湖对岸饮水,恍然明白了什么是顶级的享乐。

就是在世界上最原始的角落享受现代文明的奢华。每一个局部都独具匠心,又伪装成皆是天然。粗看所有的东西都像是刚从旷野中采集的,细一推敲,充满了人工的雕琢。比如我入夜后巡兽归来,看到房间被清洁得纤尘不染,茶几上用原木雕琢而成的花瓶里,斜插着一束蓝色野花。而当我上午入住的时候,这花是粉色的。

野花的寿命极短,不像培植过的专门用于插花的品种,可以在清水中坚持数天甚至更久。就算有足够的水分供应,不消几小时,野花便花瓣低垂,花蕊蔫谢,花茎萎靡,难掩颓败。这时时的野趣,是有人到野外将花采撷下来,然后一个个房间分插好,恭候客人推门而入。

所有的细节都是刻意斧凿而成,这过程隐没在你看不见的暗处,你看到的只是流畅芬芳的野趣。

白琴键走到我们桌前,他稍显疲惫,但仍再三叮嘱,如果晚上要从客房出来到周围走走看看,或要到邻居家串个门聊聊天,请一定要和总台联系,由总台告知我。这里虽然妥加防护,但采取的是敞开式环境,野兽有时也会好奇地造访营地。我会带着枪出发,保护着你从房间到达目的地,等你玩耍够了,再通知总台,我会出现,持枪送你回家。前几天有个客人晚上独自出门,他听到背后有尾随的声响,回头一看,是一条狗。他就不在意地继续向前,正好我们的工作人员持枪出门,才发现那是一头非洲土狼。所以,请务必记住——出门叫我!说完,他下意识地拍了拍枪。

第一次感到草原的夜晚和白天大不相同,充满杀机。夜晚是动物们出没的世界,它们顽强地表达着独立意志——这里不属于人类。

我说,你的AK-47步枪里可有子弹?

他很肯定地回答,有。

我说,你在什么时候可以开枪?

他说,当人的生命受到威胁的时候。

我说,你可因这个理由在此地开过枪?

他微笑起来,几乎把满口的白牙都露出来,说,没有。今天之前没有过,希望以后也不要有。

煤油灯跳跃的橘色火光,从他洁白的牙齿上滚过,镀上一层金。

我说,这样的工作,你可曾厌倦?每天就是开车,看动物。游客们大惊小怪,但对你来说,已是司空见惯。

他说,哦不!我从来没有厌倦过。因为每天的动物都是不一样的,你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有时候很血腥,有时候很温暖。看到世界各地的人们在非洲的动物面前受到震撼,我觉得这很有趣。动物的听觉异常敏锐,视觉也极好。它们还有神秘的第六感。它们是谜。而人在某些时候是愚蠢的,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其实当你以为安全无忧时,猛兽正在不远处虎视眈眈。

我说,谢谢你的知识和经验,让我们懂得了以前不了解的动物。

突然他不好意思起来,说,动物们的世界,人类其实永远不会懂。说起来,我于它们,只有一件事是确切知道的。唯一的一件事儿。

持枪巡守员的渊博,我已深有领教。他竟说自己对于动物们,唯一只知道一件事。这让我万分好奇,这一件是什么呢?

白琴键说,这唯一的一条,就是我知道动物们每天都要喝水。

我想,这倒真是千真万确。动物们没有水壶,没有水塔,没有蓄水罐,除了骆驼等,它们没有任何能力存水。地处炎热而干燥的非洲,它们必须天天赶赴水源。

可是,这有什么值得特别强调的呢?

白琴键看着我,说,所有的顶级营地都建在动物的水源地。客人们才可以在最舒适的情形下,观赏动物。

我说,您的意思是,人们打扰了动物?

白琴键说,打扰总比灭绝了好。来营地的消费很贵,像萨比萨比,每天的房费在5000元到15000元(人民币——我换算之后的)之间。主办方赚到了钱,才能购买更多的旷野土地,以供动物们繁衍生息。

面对着渐渐散去的游人,他对我说,您可知道,科学和医学经过研究都证实了,动物也拥有感情,有爱、有悲伤、会害怕。非洲所有的动物都有它们存在的理由。比如,蚂蚁让土地通气,不辞劳苦地掘出微细管道,让水得以流向植物。

我点点头。是的,微不足道的蚂蚁,对于非洲的土壤系统肯定万分重要。

白琴键接着说,鸟类和蜜蜂为庄稼、果树和各种花朵授粉,还能传播种子。水獭建筑堤坝,保护湿地。鹿四处搜寻食物,在森林的再生系统中扮演非常重要的角色。蚯蚓能改良土质,让植物长得更好。大象帮助植物发芽,帮助雨林再生,为其他动物开路。

想起大象摧枯拉朽、排山倒海的力道,我不禁连连点头。

白琴键深情地说,长颈鹿让大草原上的洋槐树长得更高,河马是沼潭和河流的疏导工,猴子是其栖息地重要的种子散播者,猩猩是影响雨林的再生和植物种类多样性的使者。而且,他微笑了一下,说,在唯物主义者那里,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我会意地一笑。

箭猪在拱土觅食的过程中,让泥土通气,也为泥土和种子蓄水。兔子在觅食过程中,让土壤更肥沃,更利于植物生长。它们的洞穴为脊椎动物和无脊椎动物提供结网处或栖所。秃鹫处理腐尸,对环境健康有所贡献。斑马是草及植物最主要的播种者之一……

他如数家珍,好像这些动物都是他的亲属。

夜深了,我们从晚宴处回各自的房间。美国先生边走边对我悄声说,我女儿是特地从大学请了假,专门来看动物的。我向她夸下海口,说最少能看到20种动物。咱们的车今天傍晚这一次巡游,基本上没看到什么像样的动物。除了一大群羚羊,就是一头长睡不醒的豹子。

我说,咱们运气不大好,天冷,又没有太阳。

美国男子嘟囔着,我看,是巡守员不够尽心,没好好下车分辨动物的脚印、粪便什么的,没找到线索。咱们几乎算是空手而归。

我说,我相信,土著人对于野生动物的精通能力远远超过我们。巡守员还是尽心了,动物也不是家养的,也不会听谁的号令。明、后天还有好几次巡游,你女儿还是有可能看到更多动物的。

他仍悻悻,我们互道了晚安,各自回房间。

我没开灯,头脑空空地坐在露天浴缸的旁边,孤独地着装整齐地面对非洲旷野。随着夜色浓稠,那旷野变成了一种让人获得静谧、缓慢、平和的幽深存在。这是一种永远不会生锈的不锈钢一样光滑的宁静。你知道周围潜藏着无数生灵,它们本身或许是危险的,但你仍旧安宁。

那一晚,我竭力平抑住自己对非洲夜晚的强烈好奇心,坚持没有出门,让白琴键多休息一会儿吧。

《非洲三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