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拓荒者们在一起的日子

当我和杰克来得到拓荒者普莱森特的小屋时已经是深夜了。他把家安在一片宽广的峡谷中,周围覆盖着茂密古老的橡树林。峡谷的半边围拢着一扇半圆形的山脊,另外半边则环绕着一条深邃的溪流。而在溪流的远方则另有一处深陷于群山腹地的山谷。

借着月光,我第一次打量普莱森特的屋子。和山谷中大部分拓荒者的家一样,他的房舍和四周的大自然无比协调地融为一体,透着一股诗情画意。两处崖壁加上一道山脊让这片山谷看上去既像宏伟壮观的古罗马斗兽场,又像一整排弧形的天然阶梯。在阶梯最底层,一条小溪沿着石滩淙淙流淌,就这样一直流向普莱森特的小屋。洁白的月光洒满了整片由群山合力打造的圆形露天剧场。四下里没有一点声响,似乎所有的生命都已安然入睡。仿佛一场精彩的斗兽表演刚刚结束,君王将相刚刚退场,无数的看客已纷纷四散在城市的大街小巷。然而,流尽鲜血的角斗士们却永远沉睡在了斗兽场的沙地上。极目远眺,错落有致的石峰绝壁在月光之下如同一座城池黑沉沉的石墙。有时候,华美壮观的舞台布景会给观众带来这样的错觉,而我也有些糊涂,刹那之间我几乎以为眼前呈现的正是舞台上一幕雄浑壮丽的布景。

我们的到来招来一片狗叫声。透过橡树交错重叠的树枝我看到熊熊燃烧的篝火和映在小屋白墙上的火光。火堆前后人影幢幢,还有些人就像印第安人那样蹲着围在火堆边。我们爬上小溪边的陡坡,来到了小屋前的院落中。普莱森特迎上前来欢迎我们,他随意地和杰克打了个招呼,然后向我作自我介绍。

主人领着我们走近火堆,把他的妻子介绍给我。原先正在忙着准备晚餐的妇人立即停下手中的活儿,带着西班牙式的周到殷勤和我攀谈起来。雷富西奥太太大约四十上下的年纪,尽管生着漂亮的五官,可却形容憔悴。我从来没有见过这般失魂落魄的神情。后来我才得知,原来雷富西奥太太最心爱的小妹妹莫妮卡被响尾蛇咬伤,就在不久前不幸毒发身亡了。膝下无子的雷富西奥太太一直都非常宝贝这个小妹妹,所以自打妹妹死后,她的脸上再也难见欢颜。

很显然,丈夫和亲戚们都非常体恤沉浸在悲伤中的雷富西奥太太。他们对她呵护有加,总是在她尚未开口前就满足她所有的愿望。这种无微不至的关怀让我深感惊讶,尤其当她那头漆黑浓密的长发和黝黑的肤色告诉我她的身上还流着印第安人的血时,我就更加迷惑不解了。然而,品格高贵的人,无论他有着怎样的出身或属于哪一个种族,都会得到众人发自内心的尊敬。通过一段时间的接触,我发现雷富西奥太太不仅天资聪颖,而且受过良好的教育。她举止优雅,教养出众,难怪在这片半开化的蛮荒之地,她成为了大家的精神领袖。附近的拓荒者,包括阿纳海姆、奥兰治的居民都会特地跑过来向她讨主意或寻求帮助,就连洛斯尼特斯的人们都不顾路途遥远前来找她出谋划策。洛斯尼特斯是她的出生地,直到现在她的父母在那里依旧拥有大片草原。雷富西奥太太的父亲是贵族后裔,她因此具有了墨西哥人血统并广受族人的尊重与爱戴,而她因为母亲的关系和梅斯蒂索人也成了亲戚。毫无疑问,富足显赫的家世更为她的智慧与品格增光添彩。

普莱森特是杰克的老乡,同样来自路易斯安那州,不过他在南北战争后马上就迁来加利福尼亚州。他是个强壮结实的家伙,比他妻子略小几岁,一张温和却不失坚毅的脸上闪烁着一双诚实而温柔的蓝眼睛。除了普莱森特,我还认识了另两位来自马德拉峡谷的拓荒者——塞缪尔·什鲁斯伯里和卢修斯·什鲁斯伯里兄弟俩。年长的塞姆生就一副美国拓荒者的典型长相。他大约有六英尺高,手脚骨骼粗大,体型匀称精壮,一看就知道他力气惊人。他长着老狼般的脑袋,目光友善却又不失精明。他的脸让我想起林肯,后者的长相同样是扬基人的出众典范。塞姆说话的时候喜欢伸直长腿,头略微向前探出,一只手摸着自己胡子拉碴的下巴,每次开口都以一句拖泥带水的“好吧,我说——”作为开场白。塞姆的嘴里总是不停地嚼着烟叶,隔上一小会儿就会吐出一口脏不拉几猩红色的唾沫。当然,在美国,这种习惯能让一个男人看上去更加爷们。塞姆除了是一把养蜂好手外,同时还是一个无与伦比的猎手、建筑师、家具工、木匠、铁匠和油漆匠。换言之,塞姆样样精通,无所不能。

在拓荒者当中,像塞姆这样的万事通并不罕见。只身一人生活在荒野之中,他所具备的本领和才能就是自己赖以生存的法宝,所以他必须涉猎各种行当。这样的生存环境最终塑造了拓荒者的品格,他们相当自信,非同一般地坚强独立,正是这种通过劳动安身立命或发财致富的过程才最终衍生出人人平等的意识。而且非常有意思的是,他们的品性中居然还融汇了某种从容与淡定。切莫以为这样的性格就一定意味着懒惰与无能。恰恰相反,它们传承自盎格鲁撒克逊祖先的冷静沉着,而这种深思熟虑又在和大自然打交道的过程进一步发扬光大。拓荒者们细致入微地观察,不慌不忙地思考,冷静客观地分析,但是一旦他决定开始行动,那么他会全力以赴地将其进行到底,甚至完成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在塞姆一人身上几乎集中体现了拓荒者所具有的所有品格,正因如此,所以我不惜笔墨来描述塞姆其人。年轻几岁的卢修斯几乎在森林中漂泊了一辈子。他也和塞姆一样从事养蜂,不过真正照看他这摊子营生的却是长兄塞姆,后者简直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子侄般来疼爱。因为卢修斯没有自建房舍的打算,所以这两兄弟就一同住在塞姆建造的房子里。有时候,卢修斯一出门便是好几个星期,甚至一连几个月都不着家,不过等到他返家时,他往往会带回来数量惊人的美洲狮、熊、猞猁和鹿的兽皮。卢修斯是这一带出了名的神枪手,只要他扣动扳机,那就肯定弹无虚发。他经常穿过圣贝纳迪诺山脉另一边的沙漠地带前往遥远的亚利桑那州捕猎。总而言之,他是一个酷爱冒险的乐天派,手中的来复枪和一身彪悍的肌肉便是他的生存之道,故而他从来不会为了明天的生计而发愁。

我们这些人再加上二十几号墨西哥人都围坐在屋外的篝火边,因为一张占地颇大的双人床已经把屋子里唯一一间房间挤得转不开身了。因为这里气候温暖,所以山里的居民一般都在野外的空地上席地而坐,煮饭进餐也不进屋子,只有睡觉的时候才会回到屋檐底下。蚊子是温湿地带的常客,这些个瘟神曾在阿纳海姆把我叮咬得体无完肤,不过在这里却一只都没瞧见,所以看来露天生活倒也不会有什么大问题。普莱森特一家像其他拓荒者一样在离房子不远的地方用四根枫树的树干搭建起了一个棚架,月桂树枝和树叶在半空中相互勾连交织,像是撑起了一把大伞。我们的主人就在那里度过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光。凉棚底下有一张用木板搭起来的桌子,雷富西奥太太就在那里准备晚餐。墨西哥人不断地往火堆里扔月桂树枝,满耳朵都是细碎清脆的爆裂声。红彤彤的火焰如同群魔乱舞般蹿得比凉棚的顶盖还要高,它们团团围住一口被熏得乌漆墨黑的大锅,里面正咕噜咕噜炖着香喷喷的羚羊肉和四季豆。边上的锅里正煎着几片墨西哥人最爱吃的咸肉,它们被烤得噼啪作响,嗞嗞嗞地往外渗着油脂,就像受苦受难的灵魂一般在滚烫的锅里痛苦无助地蜷缩成一团。掺了蜂蜜的日本绿茶正静候一旁,就等我们享用完美餐后端起来一解油腻。

我略略后退片刻,在无边的夜色中打量着眼前的篝火和围坐成一圈的人们。人与自然形成了一幅原始奇妙的画面。亲爱的读者,试想一下皓月千里的夜空下,血红的火舌喷吐着成千上万朵火花;试想一下如水的月光为黑洞洞的森林披上银装,熊熊的火光又为它染上红晕;试想一下奔流的小溪沿着石滩一路低吟浅唱;试想一下远处群山围绕而成的竞技场在银色的背景下若隐若现地展露着静默的雄姿。围坐在火边的众生为此情此景增添了一番奇幻而粗犷的色彩,人们很可能会以为他们是来自卡拉布里亚或品都斯81的匪帮。墨西哥人的长相远比塞姆、卢修斯或普莱森特凶恶粗野,他们像印第安人一样蹲坐在篝火旁边,脸上带着印第安人的自重威严和西班牙人的桀骜不驯,这和他们衣不蔽体的寒酸装束形成了极为强烈的反差。他们让我想起了童年时见过的吉卜赛人。双方长着一样的脸庞五官,头发一般毛糙凌乱,胡须就和乌鸦的羽毛一般漆黑,身上与其说是穿着衣衫不如说是披着破布。然而墨西哥人的脸上所散发的光芒,那种庄严肃穆和不可一世的骄傲,还有那种对自我价值的认可,却是你在吉卜赛人身上永远无法找到的。

所有这些“骑士”都是女主人的亲眷,他们彼此之间亲密友爱。当主人向我介绍他们的时候只提及了他们的教名:多罗提,弗朗西斯科,安东尼奥,杰西等等,因为他们都共用一个姓氏,萨尔瓦多·格拉。之后我得知他们的祖上曾是拥有无数地产的大户人家,然而在美国佬扩张疆土的过程中,这个家族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他们失去了一切,最后只好隐居山林,靠着大自然的施舍勉强度日。

这样坎坷跌宕的经历似乎是绝大多数西班牙裔地主们无法逃脱的宿命。机智勤劳的美国人夺走了他们的土地、财富还有他们的社会地位,骄傲的墨西哥“骑士”只好沦落为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他们或是流窜在渺无人烟的深山老林,或是在草原上放牧为生,又或者在附近的定居点靠打零工维持生计。

当富有显赫离他们而去,道德也不再恋恋旧主。墨西哥人体格精悍结实,原本是深受农场主青睐的好帮手,可是他们对杯中之物的贪恋比起爱尔兰人有过之而无不及。墨西哥马夫和牛倌嗜赌成性,他们往往能一连几天泡在酒馆或客栈的赌桌上。而山里的墨西哥拓荒者们多半都是些好吃懒做的家伙,天知道他们靠什么来填饱肚子。他们中有些人豢养马匹,有些人无视政府禁令在荒山中砍伐、倒卖木料。不过他们中几乎每个人都热衷于打架斗殴,对偷鸡摸狗、强取豪夺的勾当情有独钟。这样不堪的秉性实在无法见容于盎格鲁撒克逊人后裔。事实上,把他们赶出农场、贸易圈和工商行业的并不是什么武力手段或政府颁布的驱逐令,而是流淌在美国人血液中刻苦耐劳、勤俭节约的天性以及知人善用的组织力。

当然,在加利福尼亚州还有为数不多的墨西哥家族依旧保有着自己的财富和地位,然而,他们拥有的一切终将收入新来者的囊中,而他们也必将踏上那条无数同胞已然踏上的不归路。这些即将亲历繁华落尽的末世之人82就像我们波兰某些阔佬一样依然不知死活地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换作是美国佬,哪怕他再有钱有势,他依然每时每刻都在尽心尽力地工作。如果他是一个商人,他会一心一意地经营好自己的商铺,如果他是农场主,他就会亲自播撒种子,犁田挖沟,耙地松土。总之,他和他的帮工们在一块地里劳作,在一张桌上吃饭。这在欧洲人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的事情,然而我向你保证,我所说的绝对属实。对于劳动的尊重和热爱就是美国佬身上所具备的不可战胜的力量,而凭借着这一特质,美国人必将迎来辉煌的未来,成为无人比肩的世界霸主。我想再次重复我的观点:美国人就是劳动者的代名词;无论贫富,他永远都是一个勤勤恳恳的劳动者。而墨西哥人正好代表着另一个极端,因为他们的天性与美国人的正好相反。

以欧洲人的标准来衡量的话,一个富有的墨西哥人完全称得上是一个绅士。在洛杉矶,我经常遇见这样有着贵族血统的墨西哥人。他们穿着时髦,黑色的外套里面搭配精致的亚麻衬衫,雪白的布料衬着他们黝黑的肤色显得尤为出挑。无论是坐在马车里还是策马驰骋,他们身后总是呼啦啦跟着一群仆役。他们与众不同的外貌穿戴以及举手投足中所体现的自负骄傲格外引人注目。我注意到如果他们逛街想买什么东西,他们从来不会亲自走进商店,而是站在街上专等店主匆匆忙忙地跑出来询问他们需要什么。当听到我打探他们的来历时,知情者往往先递给我一个略带讽刺的微笑,然后告诉我那些都是约尔巴家族的老爷们,就在不久前,加利福尼亚南部的所有山谷还都是他们家的产业。他们中有些人依旧拥有大片地产,只不过总量加起来已不及原先资产的十分之一。我的朋友霍布森是一家小店的店主,根据他的估计,如今约尔巴家族中最有钱的人身家大概在四万到五万美元之间,然后他把握十足地加了一句,“这份家当他也保不了多久了。”

“那他们以后会怎样?”我问。

“以后?替我们放羊呗。你瞧,这非常简单。约尔巴有四万美元和四个儿子,每个儿子都会分到一万美元的遗产,对吧?”

“没错!绝对正确!”

“瞧着吧,先生,”霍布森继续说道,“他那几个儿子虽然每人只能继承四分之一的财产,但肯定会和他们的老子一样挥霍无度。谁都明白坐吃山空的道理。”

“我的朋友,如你所言,千真万确!”我自言自语,“大洋彼岸我的家乡有多少个约尔巴啊!你是对的!他们都得完蛋。为什么会这样?难道这是上帝对他们的惩罚?确实没救了,约尔巴们连坐吃山空这样浅显的道理都不懂。”如果霍布森懂拉丁语的话,他一定会用“末世之人”来形容这些下一步就要踏上穷途末路的墨西哥贵族们。

后来,我和约尔巴家族的成员面对面地打过交道。他们充分诠释了“绅士”这个词语的含义——殷勤好客,端庄稳重,彬彬有礼,英勇果敢——一言以蔽之,他们就是骑士,就连贵族只赊账不还钱的作风他们都照学不误。等到进一步了解他们后,我明白他们虽然有着良好的教养,精神世界却一片荒芜。从外表看,他们举止优雅,然而这恰恰掩饰了他们的蒙昧无知、诸多偏见以及常识的极端匮乏。任何一个满口烟叶、不系领带、跷着双腿、在欧洲人眼里和村夫莽汉无甚区别的美国商贩或工人,他们都要比衣冠楚楚的约尔巴老爷们掌握更多数学、历史、地理、社会和自然科学方面的基础知识。不过话说回来,约尔巴老爷倒是能说上一口流利的法语。亲爱的读者,如果你刚从波兰来到美国,肯定对于这里的两大政党——共和党和民主党——一无所知,要是你向约尔巴家族成员询问相关信息,你会得到什么样的答案呢?让我来告诉你吧,约尔巴的老爷们所知道的不会比你多多少。如果你硬是要从他们嘴巴里挖出些东西,最后他们一定会这样告诉你,“您知道……他们不过就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成天为了些鸡毛蒜皮的事吵来吵去,我们才懒得趟这趟浑水呢。”

当然,凡事都有例外。在墨西哥人当中也有许多富裕的商人以勤劳诚实为自己挣来了“可靠商家”的美名,而加利福尼亚州政府中也有墨西哥裔担任要职。然而,绝大部分墨西哥人却在“乔纳森兄弟”83身边显得相形见绌,黯然失色。其中最好的例子就是我在上文中提到过的被从自家产业中扫地出门的西班牙裔大地主们。萨克拉门托和旧金山附近的一大片疆域以前都是那些豪门大户名下的产业,而今,那里到处都是美国人经营的小农场。只要看看加利福尼亚州的许多地名就能追溯这些地方原先的归属了。以旧金山或萨克拉门托为起点一路往南,我们遇到的都是西班牙语的地名:莫塞德,圣路易斯奥比斯波,圣巴巴拉,圣塔莫尼卡,洛杉矶,还有圣地亚哥。我这里只罗列了一些比较重要的城市,其实还有许多村庄、河流、山脉甚至大型牧场都是以西班牙语命名的。这些证据都能证明住在这里的大部分居民都是墨西哥人。我们当然不会忘记加利福尼亚州原本就是美国人在不久之前刚从墨西哥人手中夺取的疆域,然而现在美国人却在墨西哥人的城镇、村庄、农场和山脉中安家落户,当家做主了。在加利福尼亚州北部,西班牙式的印记几乎已荡然无存,而在南部你会发现社会最底层的劳动阶级中几乎清一色都是墨西哥人。

美国人或者美国政府从来就没想过要去改造任何人或任何事。在加利福尼亚州,没有一个西班牙语的地名被改成英语。如果德国人创建了一个定居点,那么他们就会把它叫做柏林,法国人把他们的地界叫做巴黎,波兰人的地盘则会被称为华沙,俄罗斯人自然会选择圣彼得堡,这些名字都“没有问题”。你甚至可以把某个地方取名为“上海”,美国人不会因此提出任何异议。而且,在美国,任何一个颇具规模的城镇都生活着不同肤色、来自不同国度的群体,为了保留、延续他们自己的习俗、语言和爱国情怀,他们都组建了自己专属的社团组织。对此,美国政府非但没有横加干涉,而且还极力维护他们的合法权益,并保证他们能享有其他团体所享有的一切权利。

顺便插一句,我必须承认世界上再也没有哪个国家能像美国这个大熔炉一样能在极短的时间内同化各地的少数民族。德国、法国、波兰、俄国新移民的孩子们虽然还能听懂父母说的母语,但是他们聚在一起时更喜欢说英语。然而,华人却是一个例外,他们是加利福尼亚总人口中一个不容忽视的部分,关于他们的情况我会在之后的信中84向各位作详细介绍。

话题回到墨西哥人身上。其实没有人想要剥夺他们的公民权利,将他们驱逐出境或是打压排挤他们。恰好相反,那些对往昔记忆犹新的墨西哥人直言不讳地坦承美国政府要远远优于之前的墨西哥政权,他们并不愿意重新回到祖国母亲的怀抱。墨西哥人和其他所有民族群体一样享有平等,受到保护,然而他们却永远失去了踩在脚下、原本属于他们自己的土地。

在墨西哥人身上还有另一个独一无二的特质,那就是他们骨子里非常傲慢,他们认为所有异族全都低人一等,他们尤其看不起盎格鲁撒克逊人。试想一下,每一个墨西哥骑士的裤子膝盖处都磨破了洞,所有的家当不过就是一条毯子,一件衬衣,一条刚才提到过的破破烂烂的裤子,一头和堂吉诃德胯下一样骨瘦如柴的老驽马,一副套索,一盒烟叶,你们能想象吗?就是这样一个墨西哥骑士,仅仅因为他的血管里流着西班牙祖先的血,他就一根筋地认定自己远比美国雇主高贵优越。“和西班牙乞丐一样高傲”,这句著名的比喻用在美国墨西哥人身上简直再贴切不过了。他们的骄傲通常都有点虚张声势,其实是为了掩盖包裹在褴褛衣衫之下予取予求、贪婪低俗的本性。总体而言,墨西哥人下层阶级的道德水准和他们的教育程度一样低下。正如我之前所说过的那样,也只有盎格鲁撒克逊人无比旺盛的精力才能让墨西哥人明抢暗盗的行为有所收敛,才能有效抑制他们惹是生非的惯有作风。

然而正是这样的骄傲或者说是强烈的自尊,无论是真是假,却滋生出另一个将墨西哥无产阶级和其他民族区别开来的特质,那就是他们那套近乎可笑的繁文缛节。在日常交谈中,墨西哥人除了尊称对方为“骑士”,不会用其他称呼。即便他不赞同对方的观点,他也会一边称赞对方的英明智慧,肯定其无比的正确性,一边非常有策略地提出自己的异议。如果两个墨西哥穷鬼恰好同时出现在酒馆门口,他们会不厌其烦地你推我让,坚持要对方先进酒馆。总之一句话,如果美国人的不拘小节让一个习惯了欧洲礼节的游客心生不悦,那么墨西哥人的做法一定会让他觉得过犹不及,难以消受。

当普莱森特把我介绍给萨尔瓦多家族时,骑士们纷纷站起来,相继脱下帽子,那些帽子上面全是大大小小的洞,和犹太人酒馆的破屋顶有着几分异曲同工之妙。等他们轮番行完隆重的鞠躬礼后,每个人又伸出手与我相握,那姿态和架势简直可以媲美温雅雍容的加利西亚伯爵。我还注意到,虽然这些萨尔瓦多绅士们彼此都是亲戚,有些甚至是关系很近的堂表兄弟,可他们在交谈中一样不会忘了以“您”或“骑士”相称。他们都知道我不懂西班牙语,所以没有必要在我面前装腔作势,由此足见就算在日常交流中他们也是同样谦恭有礼。他们聚在一起,自成一派,虽然他们对什鲁斯伯里兄弟、杰克和普莱森特以礼相待,然而无形中却将白人们隔离在他们团体之外。眼前的情形非常奇特,甚至多少有点滑稽,因为大而化之的美国人欣赏不了这样毕恭毕敬的交流方式,在他们看来,美国人比墨西哥人有钱,所以他们更有优越感,而在对待这些黑发墨西哥人的态度中也多少有了那么一点纡尊降贵的味道。尽管如此,两组不同的团队彼此相处得还是相当不错的,也许最主要的原因就是墨西哥人中除了雷富西奥太太之外没人懂英语,而拓荒者们也无一例外地不谙西班牙语。

晚餐准备就绪。我们坐在凉棚底下用餐,这儿的椅子其实就是一些弃置的蜂箱。在我的再三请求下,卢修斯终于答应跟我讲讲他之前的打猎经历。

“老天知道!”他说,“一年前,我这条小命差点就断送在一头熊的手上,要不是塞姆救了我,我打包票此时此刻我就不可能好端端地坐在这里了。”

“我说——”塞姆一边摸着双颊,一边冷冷地开口道,“为什么不说说你在亚利桑那打猎的事儿?”

于是,话题转移到了亚利桑那州。卢修斯告诉我们他经常和一个叫做卢布的冒险家结伴去亚利桑那,所以对那里的每个角落都了若指掌。我问起亚利桑那印第安人的情况,在书报中我读过太多关于凶猛彪悍的阿帕切族和科曼奇族的传奇。不过,卢修斯对书中的描述不以为然,他说阿帕切族绝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野蛮。虽然他们经常会去普莱斯考特和图森拿兽皮交换各种物品,但看上去他们有些惧怕白人。卢修斯还告诉我们,多年前却又是另一番情形,当时几乎每天都会发生烧杀抢掠的恶性事件,即便是人数众多的定居点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卢修斯还清楚地记得当年的混乱局面。比如有一次,卢修斯和卢布两人一同前去探望两个法国采矿人,可到了那里却发现朋友已经死于非命,并被残忍地剥去了头皮。卢修斯自己曾多次与印第安人交锋,说起他们的英勇善战,他的言语间总是充满了讽刺和鄙夷。他告诉我们,在正面交战中,印第安人从来都不是白人的对手,而且他们就爱乘着夜色偷偷摸摸地搞突然袭击。而如今,无数次血的教训终于让生活在白人定居点附近的印第安人学会了安分守己。几年前,山中发现了数条储藏量惊人的银矿脉,而且它们都不约而同地在这片区域交汇。消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来自加利福尼亚的各路人马便迁来此地,于是定居点人口暴增。白人人多势众,印第安人更不敢随便在他们的地盘上为非作歹了。只有生活在东西部平原和深山中的部落还依然过着强取豪夺的亡命生涯,特别是住在索诺拉边境的莫哈维土著因其野蛮残酷而闻名四方。

我析毫剖厘地询问每一个细节,因为我最大的梦想就是登上淘金者或拓荒人的大篷车,和他们一同前往亚利桑那州开拓疆土。要实现这样的计划其实并不难,因为如今整个加利福尼亚州南部正掀起一股迁往亚利桑那州的移民浪潮。不过就算有大批的移民举家东迁,但因为加利福尼亚本身人口就不多,所以亚利桑那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实现人口激增。加利福尼亚州的面积大约为十五万平方英里,居民人数却还不到一百万,而且中部和东部的大片疆域几乎都是无人居住的蛮荒之地。幅员辽阔的亚利桑那州同样有大片等待开发的荒野。像普莱斯考特和图森这样的重镇也不过只有几百号居民。群山之中星星点点地散落着淘金者的聚集地;在树木茂密、水流充沛的山谷你还能偶尔看到几处农庄和牧场;希拉河和科罗拉多河沿岸也有淘金者的营地和羊倌们的帐篷。拓荒者大多秉承前辈的作风习俗,过着枪不离手的生活。然而,在更为广阔的山脉和平原,大地依旧沉闷寂静,看不到一点人间烟火。

那儿土地贫瘠,产量不足,人们无法靠山吃山,自给自足。而若要由外向内提供补给,那只有沿着复杂艰险的路线穿越平原,或者走水路绕过下加利福尼亚,经由加利福尼亚海湾最后穿过科罗拉多才能到达目的地。漫长的路途加上顾客手头拥有大量的白银,故而所有运往该处的商品都贵得离谱。一磅面粉售价1美元,一磅土豆的价格为50美分或超过5兹罗提85。在加利福尼亚情况同样如此。因为手头没有合法货币只有大量刚从银矿里挖出来还未及加工的银块和未经淘洗的砂金,亚利桑那的淘金者们只好用这些贵金属来交换日常生活用品。通过这样不平等的交易,商贩们趁机牟取暴利。基于上述种种原因,卢修斯劝我趁早打消去亚利桑那的念头。

“你无法想象,”他说,“那个地方有多无聊,简直能把人闷出鸟来。我去过许多沙漠地带。下加利福尼亚就是一片沙漠,但至少你能在那里看到仙人掌和棕榈树。像我们自己国家的加利福尼亚,洛杉矶到旧金山之间同样有一大片不着边际的荒原,但那里好歹也长满了棕榈树。可是在亚利桑那州那鬼地方既没有仙人掌也没有棕榈树。”

“那么,亚利桑那州有什么呢?”我问他。

“有什么呢?”他喃喃地重复着我的问题。“简单说来就是山,悬崖,石头,再就是沙漠——没有水,没有草地,没有树木,除了灰扑扑的石头和光秃秃的荒山啥也没有。没错,那里到处都是银子,不过如果非得逼着我违心地说一句‘那地方值得一去’,那我宁可舌头上长个疔!”

后来,我又继续追问关于希拉河和科罗拉多河的情况。卢修斯承认在两条河的沿岸确实土地肥沃,植被丰厚,但紧挨着绿色地带突然冒出了一大片广袤的沙漠,而那里正是令人闻风丧胆的圣安娜风暴的发源地。最后我又向卢修斯了解了一下亚利桑那州山谷的情况。

“那里的很多山谷我都去过,”他回答,“不过它们不像加利福尼亚山谷长满了茂密的丛林,而且那儿的峡道又小又窄,几乎无法穿行进入山谷。如果你刚好走过一片树林,千万别高兴得太早,因为树林里经常驻扎着阿帕切部落,单枪匹马或是三两成群的游客要是在那里晃来晃去简直就是去送死。该死的鬼地方!”卢修斯掷地有声地给亚利桑那州下了结论。“我打赌绝不会有人在那里落户定居的。”

我没有理由质疑卢修斯的话,因为我亲眼见识过许多地方就和他口中的亚利桑那州没啥两样。就像我在横贯东西的铁路沿线所看到的怀俄明州、犹他州、内华达州,要一一描述那些让人厌烦沮丧、心情沉重的景致对读者而言没有任何好处。眼之所及只有无边无际的沙漠,面目狰狞的巨石,还有名号让人吓破胆的悬崖峭壁。沿途中偶尔会有一片盐湖闯入眼帘,一潭死水中映出一方铅灰色的天空。在那些面积足够抵得上欧洲几个国家的土地上我甚至连棵树都没有看到。几头羚羊或鹿时不时地在岩石群中窜来窜去,可我至今也没想通在那种地方它们究竟靠吃什么、喝什么才能存活下来。就连深受大自然和人类青睐的加利福尼亚,虽然那里沃土万顷,气候宜人,但也有大片的土地上找不到一处水源,就像荒漠一般看不见一抹绿意。不久前,我曾去过加利福尼亚中部的大沙漠,那里留给我的唯一印象就是但丁笔下的死亡国度。

等结束了亚利桑那州的话题后,卢修斯便开始讲述他的狩猎冒险记。不久我们又转而谈到了第二天要去捕杀的那头熊。和普莱森特住在一起的老印第安人雷蒙接过了话头,他郑重地告诉我们这头野兽块头大得惊人。与此同时我也得知明天参与狩猎的只有什鲁斯伯里兄弟、杰克、普莱森特和我,因为墨西哥人除了套索和猎刀外没有其他装备,他们的任务就是负责看住山谷的两个出口,要是熊想从那里逃脱,他们就会甩出套索将它当场擒获。加利福尼亚的老猎手们仅凭套索就能对付熊,但猎人只有在马背上才能发挥套索无可匹敌的威力,而在悬崖或灌木丛中,这件武器就找不到用武之地了。

吃完晚饭,我们又回到了篝火边。老雷蒙取出一种叫肖特的乐器,将其一段含在唇间,他凝视上苍,摆开演奏家的架势,然后开始了弹奏。拴在树上的墨西哥野马在远处喷出一阵阵浓重的鼻息声,关在山坡畜栏里的安哥拉山羊只要一走动,便会带动系在脖子上的铃铛,于是夜色中又传来了丁零当啷的声响。拓荒者会给羊和马都挂上这样的响铃用来吓退不怀好意的野兽。耳边整晚都会传来铃铛声,不过声音并不清脆,听着反倒是略显喑哑,恍若远处的回响,它带着淡淡的惆怅,但同时又能安抚人心,催人入梦。

我们坐在火堆旁边,有一阵子谁也没有说话,周围一片静谧,只听到柴火的爆裂声和肖特柔缓的曲调。不过,就像山里无数个夜晚一样,这份安详恬静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畜栏边传来一阵猛烈的狗叫,其他狗立马加入其中,不消片刻,接连不断的狂吠声响彻了整个山谷。普莱森特点燃一支长长的松明,背上了他的散弹猎枪,跑过去查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和老雷蒙紧随其后一起跑到畜栏边。我们看到那些雪白的小可怜们正惊恐万状地咩咩直叫,所有的狗正围在大树底下疯狂地咆哮着。雷蒙抓起几块石头朝树上扔过去,一边吹响了尖利的口哨。一开始,树上没有什么动静,突然一个像狗一般大小的黑影从这棵树猛地窜向另一棵树,动作快得几乎没有给普莱森特留下任何瞄准射击的机会。

“什么东西?”我问。

“山猫!该死的,这家伙可真能躲!”普莱森特说。“每天晚上我都在畜栏里拴上一条狗,可不管用。去年我在旧金山买来一头羊和十二只小羊羔,后来全都被狮子吃了,买羊花的七十五美元全都打了水漂。”

我们默默地往回走。很快我离开了队伍,想抄近路回去。突然,普莱森特冲我叫道:

“快回来!别走那条路!小心脚下!那里有陷阱。”

我差点就踩上去了。两个畜栏毗邻而设,一个关着山羊,另一个关着小羊羔,畜栏重重设防,就像森严的堡垒一样足以让敌人望而却步。可是对于贪婪成性的野兽而言,再也没有什么能比畜栏里肥美的猎物更能激发它一探险境的勇气了。于是,普莱森特的生活就变成了一场和这些掠食者之间永无休止的战斗。作为最先来到圣安娜山中的拓荒者,普莱森特尝试在山里养起了安哥拉山羊。他发现安哥拉山羊能为他带来丰厚的回报,因为它的羊毛售价要比绵羊毛贵许多。目前,加利福尼亚州内有成千上万只,说不定甚至有几百万只绵羊,然而牧羊业的发展依旧面临着许多难以逾越的障碍。州境内的大小山脉里到处生长着一种山蓟,它那些小得几乎无法用肉眼看到的芒刺会粘在穿行而过的绵羊身上,这就给羊毛纺纱工序带来了许多麻烦。虽然人们绞尽脑汁,但是仍然没有找到什么好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故而绵羊毛的售价有时甚至会低于其应有的价值。安哥拉山羊倒不受山蓟的困扰,因为它们的羊毛又长又直,一来不像卷曲的绵羊毛那样动不动就粘上芒刺,二来即便粘上也相对容易去除。虽然安哥拉山羊只能养在山里,但是我相信日后它们的饲养规模一定会不断扩大,并成为这个国家新的经济来源。

据我观察,安哥拉山羊的饲养方法并不特别复杂。天一亮,牧人打开畜栏,放安哥拉山羊进山,它们闲庭漫步,东走西逛,想吃什么就吃什么,等到了晚上再回到畜栏。白天,它们一般不会受到野兽的攻击,虽然它们身上气味熏人,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在它们身边一待就是好几个小时。它们长得很讨人喜欢,一天到晚扑闪着一双温柔的大眼睛,一身银色或淡金色的羊毛如同绸缎一般闪着柔和的光泽,公羊身上的毛尤其长,所以一般你只能看到它的小腿。最可爱的还是那些小羊羔,它们一个个都长得矮冬冬、毛茸茸的,像小羚羊一样跳来跳去,到处扑腾。安哥拉山羊能自如地在岩石悬崖间跳跃穿梭,动作灵巧,姿态优雅。

羊群的首领是一头霸气十足的山羊,它长着一撮小胡子,带着一点老浪荡子的神气。每天早晨,它第一个离开畜栏,只见它目中无人地晃着脑袋,脖子上的铃铛随着脚步丁零当啷响了一路,而它身后跟着一群晃晃悠悠的羊兵羊将。羊群们在哪片草场上吃草由头羊说了算,它不允许手下散得太开,离得太远,对于那些听话乖顺的羊儿它会轻柔地抚蹭以示奖赏,而对于那些不守规矩的家伙,它也会警告性地用犄角轻轻地顶一下捣蛋鬼的屁股。总之,它似乎有些放荡不羁,不过同时又端庄威严,镇定自若。它头颅硕大,犄角张扬,身上羊毛又厚又长,乍眼一看,你会觉得它是一个庞然大物,不过它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壮实,如果把它的毛剃掉,它的个头其实和它手下那些年轻的小伙子没什么两样。它不怕狗,要是它在路上遇见一只狗,它会迎面走上前,直愣愣地盯着对方,晃着自己巨大的脑袋,嘴里发出类似打喷嚏一样的声音,就像是在使劲发泄着自己的愤恨厌恶一般。如果狗不给它让道,照样寸步不让地坚守阵地,一边喷着鼻息一边戒备地打量眼前的怪兽,那么头羊就会往前走上两步,停下来,打喷嚏的声音里充满着威胁的意味,然后它低下头,像一道闪电一样冲向敌人。

我的狗经常成为类似冲突中的袭击目标。若有机会,这头好战的头羊甚至会趁主人打开畜栏的瞬间向主人发起攻击。碰到这种情况,主人会一把抱住它的脖子,一手揪住它的尾巴,然后干脆利落地把它扔进十码远的篱障内。遭此羞辱的头羊只好悻悻地爬起来匆忙地退回畜栏中,一边噗噗噗地吐着唾沫以泄心头之火。

这些山羊都是老雷蒙的心头之爱,他把它们当成儿女般精心喂养照料。山猫风波平息之后,我们回到火堆边。这时,我对这位红人骑士的了解又加深了一层。他已年逾七十,满头的白发,但依旧身体强健,精神矍铄。他有一张古铜色的脸庞,据说他并非是纯粹的印第安人,不过要是他的血管中真的留着白人的血,那比例一定微乎其微。我递给他水壶请他喝酒,几口白兰地让他消除了戒备,向我敞开了心扉。我们在火堆边紧挨着坐下来聊起了家常。我问他住在哪里,他回答说:“山里。”

“那您的房子在哪里?”

他说:“唉,可怜的雷蒙!他没有房子。有时候他和普莱森特一家住在一起,有时候和什鲁斯伯里兄弟挤在一块儿,有时候住在萨尔瓦多家的帐篷里,不过大部分时间还是住在普莱森特家,他们一家子都是非常、非常善良的人。以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雷蒙也有自己的妻子、孩子、房子,还有自己的家畜。可是后来……可怕的烈酒让人吐露真言……唉,说这些做什么呢?现在,雷蒙只有一个人了,孤身一人,”他哀伤地重复着这个词语,“孤身一人!”接着,他把肖特噙在唇际,抬头凝望星空,缓缓地弹奏起忧伤的曲调来。

我好奇地盯着他口中的肖特,这一定是世上构造最简单的乐器了。它的样子有点像竖琴,不过只有一根琴弦,弹奏的方法也非常奇特。老雷蒙将较为狭窄的一端含在唇间,按住琴弦的那只手不停变换位置,而另一只手则负责拨动琴弦,弹奏出不同的音调。虽然音域有限,音色又略显单调,但雷蒙却能弹奏许多墨西哥乐曲,其中大部分都是令人心生惆怅的悲歌。萨瓦尔多家族中的某位成员不时以其洪亮的男中音与雷蒙的肖特唱和,嗓音之优美动听足以让众多歌剧演唱家艳羡不已。他唱的大都是些诉说衷肠的情歌。

我梦见你站在玉兰树下,

等我醒来,你却不在身旁,

我暗自伤怀,泪水溅湿梦乡。

唱完这段后,弗朗西斯科·萨尔瓦多便停了下来,一时间耳旁只有挂在山羊脖子上的铃铛声和肖特悠扬的旋律。片刻之后,歌者醇厚的嗓音再度响起,那是一段荡气回肠的副歌,“哦,朱丽叶!哦,朱丽叶!”歌声中饱含着至深的思恋。

还有一首更令人动容的歌表达的是准新郎失去未婚妻时的悲伤之情。

细雨为你带来清新的空气,

和风为你驱散恼人的暑意,

蚊虫不忍打扰你的清静,

无花果树枝低垂,

为你奉上的果实甘甜如蜜,

在你所经之处,

鲜花开满一路,

我爱你,哦,我是那么爱你,

可是为何你却无情地弃我而去?

一曲唱毕,四下一片寂静。忧伤的歌声让雷富西奥太太再度想起早逝的妹妹莫妮卡,她的眼中渐渐泛起盈盈泪光,为了掩饰内心的痛苦,她站起身走进厨房。

就这样,在你一言我一语的交谈中,在缠绵悱恻的歌声里,在追忆往昔的沉思冥想中,这一夜很快便过去了。深夜时分,哥哥塞缪尔伸直长腿,摸着下巴,转向主人说:“好吧,大家伙都去睡吧,明天天一亮我们就得出发。”

我们各自安顿好,准备在这里过夜。墨西哥人都回到铺着干稻草的凉棚下。老雷蒙受不了羊群身上臭烘烘的气味也躲进凉棚里休息。什鲁斯伯里兄弟、杰克还有我则在火堆边躺下。虽然我累得要命,可或许正是因为累过头了,我一直无法进入梦乡,卢修斯、莫妮卡、老雷蒙,还有明天猎熊的事在我脑子里转个不停。大概凌晨两点,火堆里只剩下一些泛着红光的余烬,直到这时浓浓睡意才替我阖上了眼皮。

《旅美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