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城

旧金山

12月18日,1877年

虽然我一心期盼快点回到故土,可事与愿违,我在怀俄明州捕猎行动中不幸染上了疾病,所以直到现在我仍旧滞留在旧金山。在去往怀俄明州的路上,我们途径内华达州境内的弗吉尼亚城。这座城市距离横贯大陆的铁道线仅两个小时的路程。我们探险行动的领队乌斯拉普先生是该地区几家矿业的股东,和那里的矿主们都有业务往来,加上我非常想去银矿矿脉一探究竟,所以我们从里诺站下车后便朝着弗吉尼亚城进发了。

在描述银矿给我留下的印象前,我想先和你聊聊内华达州。这个宽广无边的州与加利福尼亚为邻,之间隔着巍峨壮丽的内华达山脉。高耸挺秀的山峰直插云霄,山巅终年积雪,然而山坡上却覆盖着美国首屈一指的松树林,这些在拉丁语中被唤作“重松”的松树苍翠茂密,山风呼啸而过,松林飒飒作响。在加利福尼亚州境内的山坡上溪流纵横交错,泉水长年流淌。请你闭上眼睛,尽情想象一下:一年四季充盈丰沛的水域,无数条潺潺奔流的小溪,温润和煦的微风,日渐苍翠的树林,闪烁着晶莹露珠的草地,四处荡漾着清新、蓬勃的气息,如果想象的画笔在你的脑海中勾勒出了这样一幅画卷,那么也许你就会明白山坡上究竟是怎样一番迷人的景象了。透过火车的车窗,你会看到许多伐木工人和拓荒者的小屋。远处坐落着锯木厂、水磨坊、矿工们的营区、成堆的原木,还有将水流引入金矿的流槽。这些流槽在这块土地上形成了一道独特的风景。它们时而紧挨着铁道,时而沉入山谷,时而穿梭于群山之间,时而跨越沟壑。有时流槽甚至能一路绵延好几英里。流槽由木板连接而成,外观和引水槽差不多。乍眼一看会以为流槽悬于半空,其实底下隔着一段距离便架有两根交叉成X形的高高的支架。若是一路上没有苔藓、藤蔓、野旋花、野豌豆以及其他攀缘植物紧紧抓住地面,填满了木板之间的缝隙,为光裸的木板挂上密实的绿色幕帘,那么这些光秃秃的流槽和木架一定显得无比丑陋。流槽中每隔几码就会有一段浸在水银中的槽沟。

以下便是淘洗金沙的具体流程:矿工们不停地往流槽的水流中倒入含有金子的泥浆、沙子和泥土。由于比重远远超过泥沙,故而金子的颗粒就会沉入流槽底部,并被附近槽沟中的水银所吸附,金子得以和泥沙分离。以相同的方法多次淘洗沙土后,剩下的工作就是通过蒸馏蒸发掉附着在金子颗粒上的水银,最后就可以采集金子了。

这是内华达山脉西部山坡的景象。而在另一边的东面山坡却是另外一个世界,那儿没有山泉溪流,植被也显得矮小稀疏,风景单调划一,呆板无趣。总体而言,整个内华达看上去灰头土脸,缺乏生气。在州的中心部位乱哄哄地聚集着一连串大大小小的山峰,它们一路往东一直延伸到犹他州中部地区。火车在群山之间的峡谷中疾驶奔走,机车头的前方似乎永远是一片向两边打开的开阔地带。和犹他州一样,内华达州的大片土地都含有大量的盐分,一眼望去就像洒上了白晃晃的雪花一般。除了一些多肉厚实的低矮植株能顶破黏性强、盐度高的土壤,其他植物根本不可能在这里生长。没有花草树木装饰点缀,内华达州看上去无限荒凉,那里甚至没有一条大河,只有若干湖泊,其中一些面积庞大的湖泊位于加利福尼亚的边境处,经常被人唤作“泥湖”。

在内华达州的南部,群山仿佛突然被夷为平地,变成了一大片广漠无际的草原。那儿也有大面积的湖泊,不同的是湖水中饱含碳酸钠,故而也被叫做苏打咸水湖。在南部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沙洞,一到雨季洞里便蓄满了雨水,其他时候都处于干涸状态。不过,内华达境内的山脉大都富含包括金、银、铜等矿藏,因此当地的大部分城镇都是从原先的矿工营区发展而成的。

弗吉尼亚城便是其中的代表,如今它已经成为拥有上万人口的大型城镇。人们更喜欢把它叫做“银之城”,因为银子在这里几乎随处可见,而不是仅仅埋藏在地表之下。弗吉尼亚城坐落在山上,地理位置绝佳,极目远眺,周边的景色尽收眼底。由于地处高海拔,所以气候非常寒冷,人们就像待在铁匠铺的风箱里一样无时无刻不经受着大风的凌虐,下雪天对他们来说也是家常便饭。这里水源稀缺,即便有,也不能直接喝,往往得兑一些加利福尼亚州葡萄酒才能入口。

我们一到城里就立即前往矿区。在一堆堆凌乱不堪的泥土中突然出现了一个黑洞洞的矿井。很快,我们的向导便从井里爬了出来。让我惊讶的是,乌斯拉普先生以一种非常正式的方式把他介绍给了我。在下矿井前,向导先带我们去了一个小屋子,在那里他建议我们先换上气囊状的制服,那套装备又湿又脏,面目可憎。我们穿上制服后回到井口边,跨进了一个由木板制成的“大篮子”,刹那间,四周便陷入一片漆黑。

装着我们的“大篮子”以一种能把人摔断脖子的速度飞快地下降着。借着提灯飘忽不定的微光,我看到了绳子,又或许是锁链,正在令人惊恐地飞速解绕。下降,下降,不断地下降,我几乎以为我们永远到不了尽头了……可是最后它还是停了下来,或者说突然之间来了个急刹车,所有人的脑袋几乎都撞在了一起。

我问向导:“这种疯狂的速度有没有发生过意外?”

“偶尔会,”他回答,“如果中途锁链断了,里面的人必死无疑。”

“当真发生过?”

答复依旧无比镇定:“是的,发生过。”

“可是,应该有绞盘装置可以让电梯停下来的,不是吗?”乌斯拉普问。

“有时候可以,”衣衫褴褛的向导回答,“十次里有一次能让电梯停下来。”

于是我把他的话理解成这样的意外并不是经常发生,不管怎么说,如果真是每天都来上一出,那也就不叫意外了。对于美国人而言,这样的心理安慰已经足够,不过当我在无边的黑暗中无限地下坠时,我几乎已经开始后悔来到这里了。

等到我们终于落了地,我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由曲里拐弯的走道、房间和大堂组成的迷宫中。我们那位脏兮兮的向导为人热心友善,他带着我们四处参观,回答问题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装满银矿石的四轮车时不时从我们身边经过,然后被扣上锁链拉到地面。矿工们三三两两地分散在各处,每个人操着手中的铁镐专心致志地敲击着石英石。融于岩层的银矿脉较墙体颜色浅,很容易辨认,它们向四面八方延伸,时上时下,时断时续。想象一下这样一番情景吧,你肯定会觉得难以置信,如此富足的银矿石居然就这样呈现在你眼前,近得触手可及。这里肯定是全世界储藏量最为可观的银矿了。举目四望,你随时可以看到轰鸣的机车头,装满银矿石的四轮车,挥汗如雨的工人,四处驮运的马匹,还有将岩石冲碎以获取石英的蒸汽机。我们下降了九百英尺来到这里。蛛网般错综复杂的地道里摇曳着点点灯光,让人错以为进入了神秘奇妙的幻境。有些地方,地道陡然变宽,如同走进一个巨大的礼堂,头上的穹顶和四周的墙体经银色矿脉的勾勒镶嵌形成了天然雕饰的美丽画案。相信我,当我意识到双手触摸的、双眼看到的、双脚踩踏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散发着内敛光泽的银子时,我几乎以为自己回到了迈达斯国王97统治的时代,或是走进了《一千零一夜》的某一个故事里。

不断渗出的地下水在我们脚边形成了一个个泥潭和水坑。有些地方,水从岩石缝隙中滴滴答答地往下淌。脚底下更深处的某些通道中时不时传来蒸汽机的汽笛声、轰鸣声、哐当声、四轮车滚动时的咔哒咔哒声,还有矿工们敲打岩石时为自己鼓劲的号子声,而另一些通道里则像死一般寂静。有时候这份死寂也会被突如其来的呼喊声击碎,复杂的地下结构制造出一种奇特的音响效果,让那声久久回荡的呼喊听上去格外怪诞惊悚。

对像我这样从未下过矿井的人来说,这样的经历弥足珍贵。在距离地面九百英尺以下的地方,我再一次见证了人类的强悍与伟大。正是这些与整个世界比起来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的人类,他们历经艰险,跨越了无边无际的海洋,他们不辞艰辛,进入了暗无天日的地下,驯服了钢铁巨怪为他们吞噬岩石,逆转了河流奔腾的方向,凿通了坚硬无比的山腹,如果群山不识时务地挡在他面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它们铲为平地。就在这里,在这地表之下,在这一片热火朝天的轰鸣吆喝声中,我看到了人类不屈不挠的精神——那种势不可当的勇往直前,那种为了改善生存环境,为了积累财富,为了提高生活境遇所做的不懈努力。他们不惜一切代价为之奋斗,就像他们能够永生一样。然而,他们确实能永垂不朽,因为虽然每一个人都难逃一死,但整个人类将世代相传,生生不息。诚然,年复一年从地下挖出来的银子会在不同的人手中流通,但只要一经开采,这些银子就会成为人类继续勇往直前的原动力,成为加快社会发展进程的润滑剂。

我们停留在地下九百英尺的地方没有再继续往下走,因为我的朋友想赶回城里照看生意。而且,地底下太过潮湿炎热,烟尘很大,现在我才明白刚才在入口处换上衣服有多么必要。我们急忙回到电梯上,随着一声大叫“好了!”载着我们的“篮子”便开始往地面攀升。

等看到了晃眼的日光,我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们纷纷向向导致谢。正如我刚才提过的那样,他不修边幅,脏乱不堪。他身上穿着一件法兰绒衬衣,头戴一顶已经磨出洞来的帽子,脚上蹬着一双破旧的靴子。他的脸上虽然沾染了烟灰,却依然能看出不俗的长相,以及那双闪烁着智慧光芒的浅蓝色的眼眸。因为全程中他都那么周到有礼,所以在离开时我反复思忖,“我到底该不该给他一美元作为酬谢呢?如果他是欧洲人,毫无疑问他会欣然接受,但作为一个美国人,也许他会觉得受到了冒犯……我也不知该怎么办好了。从他的穿着看生活应该不太富裕……”最后,我决定效仿同伴的做法。他是一个地道的美国人,跟他学,准没错。

乌斯拉普没有给他任何酬劳,而且和他道别时的态度就像在和一个老朋友说再见一样随意自然,他对向导说晚上还会去拜访他,说实话这让我有点诧异。一身破烂的向导点头表示同意,而且邀我和乌斯拉普一同前往。我也点头称好,然后就和乌斯拉普一起离开了。

我们上了马车,一落座我便问乌斯拉普:“也许我们刚才应该给向导一点钱。”

乌斯拉普一脸惊讶地看着我:“你来美国多久了?”

“两年吧。”

“哦,你们这些老外!看来要真正了解美国,你还得再住上一段时间。”

“这话怎么说?”

“别管了,今天晚上你就会明白的。”

“今晚不是要去那位向导的家吗?”

“没错,不过在这之前我们还要跑许多地方。”

于是,我们到了城里。我跟着乌拉普斯走走停停,拜会了一些人,处理了一些事务。等到了晚上八点,我们站在了一栋漂亮的大理石豪宅前。宅院和街道之间隔着一圈栏杆,一个可爱的喷泉装点着修剪平整的草坪。

“主人在家吗?”乌斯拉普问前来开门的仆人。

“是的,先生!请随我来客厅。”

我们走进客厅,那是一个充满着浓郁东方情调的房间,青铜雕像、典雅的绘画、明亮的镜子、华丽的天鹅绒布艺,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家具、装饰品放满了整个屋子。不一会儿,我们的主人走了进来……当我认出眼前的屋主詹姆斯·利特尔先生正是白天带领我们参观矿井的向导时,我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我得承认,眼前的一切让我尴尬万分。利特尔先生并没有打扮得像个暴发户似的,而是极有品味地穿着一件雪白的衬衫,他的脸洗得干干净净,头发梳得一丝不乱,整个人看上去即便不像一个王子(美国没有王子殿下),至少也像一个腰缠万贯的银行家。接着,他金发碧眼的妻子也来到客厅,她穿着一身华贵的丝质长裙,脖子上戴着一串金灿灿的项链。而这位美丽的太太身后跟着一位穿着打扮更加入时的年轻女郎,那是女主人的妹妹,埃莉诺小姐。

当女士们得知我来自波兰,便兴味十足地和我聊起了一个现成的话题,就在几个礼拜前,莫杰泽耶斯卡夫人前往纽约途中曾来过弗吉尼亚城举办了一场演出。当我告诉她们,我不仅和这位才华横溢的女演员来自同一个国家,而且我们两个私交也相当不错时,毫无疑问,我在利特尔太太和埃莉诺小姐心目中的形象一下子高大伟岸起来。两位女士都苦于找不到足够的赞美之词献给“这位世界上最伟大的艺术家”——这是埃莉诺小姐的原话。她们争相吹嘘自己都曾被引荐给莫杰泽耶斯卡夫人。利特尔太太还向我展示了她从当地报纸上剪下来的所有评论报道。这些文章不仅把我们的表演家夸上了天,而且还将她所说过的每一句话都如获至宝般忠实记录了下来。

“因为我们这个城镇位于旧金山通往纽约的必经之地,而且人均收入位列全国之冠,”利特尔太太说,“所以即便全城人口不过数千,但所有的大明星都会大驾光临。我们看过亚瑙谢克、克拉拉·莫利斯、鲍尔斯夫人和艾汀治小姐的演出,但是我们从来都没想过能亲眼见到像莫杰斯卡夫人那样绝无仅有的艺术家。她是一位天才!一位可人!她是那么风姿绰约,简直艳冠群芳!迄今为止,美国的舞台上从来没有出现过像她一样耀眼夺目的明星。”

“说得一点没错,”利特尔先生原本坐在角落里和乌斯拉普聊生意经,这时突然插话进来,“我很高兴能带着莫杰斯卡女士在我们矿区参观。”

“她难道没有赏给你几美元以示酬谢?”乌斯拉普问道。98

一听这话,我的耳朵噌地一下红了起来,我丢给乌斯拉普一个能杀死人的眼光,可他却假装没看见,继续一本正经地往下说:“我认识一位波兰来的绅士,他今天早上原本打算要赏你一美元来着。听到了吗,詹姆斯?”

所有人都开怀大笑起来。利特尔先生点评说:“这不稀奇,来我们矿井参观的外国人经常会这么做。就在前不久,一个英国游客硬要塞给我五美元,见我一再拒绝,他就锲而不舍地苦苦相劝,‘收下吧,收下吧,我的朋友。五美元虽不算多,但总有它的用处,我知道,你需要它们。’”

“‘我不否认,’当时我回答说,‘五美元当然有它的用处,但我不能说我需要它们,因为在银行里我存着五十万个五美元,这还没有把我那些股份算在里头。’”

“那位英国先生呆若木鸡地看着我,足足一分钟后才勉强咕哝了一句,‘好吧,现在你有五十万零一个了,’——说完我们便友好分手了。”

我不必再花时间向各位解释,其实利特尔先生不是一名矿工,而是矿区的总工程师和大股东。他那身脏不拉几的衣服和脸庞很容易让人看走眼。另一方面,出入矿区时也确实不适合穿其他装束。下矿井参观的访客都要换上专用的服装,因为地底下参差不齐的岩石很容易割破普通的布料,地下水、泥浆和烟灰都会把干净的衣服折腾得面目全非。当然,要在矿区里待上一整个白天的工程师很快就会变得满脸灰尘,一身肮脏。另外,正如我在前一封信中所提及的那样,美国男人们乐此不疲地把自己的太太们打扮得花枝招展,却从不会在自己的穿戴上费心伤神。

好吧,让我们换个话题,说说弗吉尼亚城吧。这个城市富得冒油,家财万贯的矿主都在这里安家落户。因为财富取之不竭,所以物价奇高。比方说,在旅馆住一晚,包含一顿早餐和一顿晚饭要花上五美元。这里的工程师、办公人员以及矿工们每天的收入都相当可观。我敢拍着胸脯保证,波兰最多产的作家所挣得的稿费都比不过这里负责清理矿井垃圾的爱尔兰人。但是你如果看到满大街都是穿着法兰绒衬衣、戴着破帽子、一脸脏兮兮的人,你肯定会以为他们都是些穷得叮当响的破落户。不过这里的女士们倒是个个衣着光鲜,仿佛除了丝绸以外她们眼里看不上其他任何布料似的。当你饱览全城风景,当你看到街边小巧玲珑的宅邸比华沙贝尔韦代雷大道上的观景别墅还要华美数倍,当你看到原本寸草不生的土地因为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平地冒出了一座座人工栽植的花园,你就会感慨,这里缺什么也断不会缺钱,而这座被当地居民称为“银之城”的城市的确名至实归。

这里的矿藏如同雨后春笋般涌现,而转眼之间,新开挖的矿井边上便会盖起一座新的城镇。矿工们建起了一排排的房屋,商人们将各种货物运送到此地卖给矿工们牟取暴利,街边开起了一家家商铺,成群的生意人不请自来,一幢幢旅馆拔地而起,随着资金大量涌入,银行也成了城中必不可少的建筑。于是,昨天还是野狼对月嗥叫、印第安人互相残杀的地方,今天却已矗立起一座新兴的市镇。旧金山、萨克拉门托、弗吉尼亚城还有其他许许多多城市的崛起都要归功于采矿业带来的巨大财富。而眼下,我甚至正在亲眼目睹着达尔文市和加利福尼亚城从无到有、接着添砖加瓦、最后巍然屹立的整个过程。可是,一旦矿藏开挖殆尽,那么边上的城镇就会像它突然出现一样在一夜之间销声匿迹。这样的事情几乎天天都在发生。当年,正当欧洲克里米亚战争打得如火如荼之际,一海之隔的萨克拉门县中建起了一个名叫塞巴斯托波尔的定居点。那里的街道两旁曾建满房屋,商铺林立,送信的马车来来往往,人口曾经一度达到好几万。可是现在当地的居民只剩下垂垂老矣的沃伊切霍夫斯基上校和他的法国仆役。原来车水马龙的街道如今也只剩下一抔凄冷的荒土,“曾经的特洛伊如今已不见丁点踪迹。”99

如果不是因为富含矿藏,气候如此恶劣、土地如此贫瘠的内华达州必定时至今日依旧无人问津。试问有谁会愚蠢到放着隔壁地肥景美、气候宜人的加利福尼亚州不住,偏偏跑到这块啥也种不出来的盐碱地,然后头顶一方混沌迷蒙的天空,呆呆地坐在一堆面目可憎的岩石中间呢?可是,要是屁股底下埋着金矿银脉,那就另当别论了。假以时日,如果周边的土地越来越稀少,也许会有更多的人来到内华达州,并像摩门教徒把情况更糟的犹他州旧貌换新颜一样将内华达也打造成一个美丽的花园。然而这样美好的未来还很遥远,因为至今内华达州只有大约四分之一的地方有人居住。除了加利福尼亚,从密西西比河一直到太平洋沿岸这片难以测量的广袤地带上仍旧没有人类的足迹。

说起摩门教徒,不知你是否听说过在当代的圣人贤士中有一位来自立陶宛的波兰人?因为他后来另取了一个英国名字,所以我并不十分清楚他的本名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他究竟有几个妻子,不过我知道他在写给霍雷恩(从他那里我得知了这些细节)的信中曾称他为“我亲爱的兄弟”,并竭力说服他加入摩门教。霍雷恩还告诉我,在纽约的时候他曾看到窗外有个卖黄瓜的黑人,他就像一个土生土长的立陶宛人一样蘸着蜂蜜吃了好几根黄瓜。当时他让几个孩子追上黑人问他买些黄瓜回来。孩子们办好差事后也不避讳,当着黑人的面你一言我一语地嚼起舌根来,后者闻言后立马以纯正的波兰语问道:“你们说的是波兰话吧?”

可想而知孩子们有多么惊讶了。他们把黑人带回家,大人便追问究竟是什么样的机缘巧合让他学会了一口流利波兰语。原来他曾经是一个住在纽约近郊的波兰人的仆役,主人家给他起了个名字叫作梅杰。还在南方的时候他就被主人相中买了下来,不过当他们搬到北方后黑人就恢复了自由身,要知道当时北方已经废除了奴隶制。不过因为主人和他颇为投缘,处得跟一家人似的,所以他们仍旧住在一起。

“你家主人一直跟你讲波兰语吗?”霍雷恩问他。

“现在的确如此,”黑人回答说,“可在他刚把我买下来的时候,只有在发脾气的时候才会说母语。”

“他当时怎么说来着?”

黑人开始操着地道的马佐夫舍100腔调噼里啪啦抛出了一连串脏话。

美国人似乎和“大惊小怪”这个词没什么缘分,这个国度对于任何奇人异事都抱有一种宽容有加的态度,无怪乎你能在这里看到不少“与众不同”的波兰同胞,特别是上了岁数的“人物”。就在不久之前,有个名叫夏拉瓦的波兰老头死在了异乡。他一生命运多舛,颠沛流离,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他未曾去过的地方,也没有什么他未曾经历过的苦难。他曾跟随印度人四处流浪,足迹遍布天涯海角,每当他刚挣得一块几毛,一转眼又花得一干二净。他就像一片暴风雨中的树叶一般流离失所,四处飘荡。

可是,在他的生命中确实度过两年安定愉悦的时光。在新格拉纳达101的阿斯平沃尔,离赤道不远的地方,他成为了一名灯塔管理员。他喜欢独自一人坐在凄清孤寒的礁石堆中,那儿一连好几个月都瞧不见一个人影,可这个古怪的老头却非常享受这样的日子,他猜想这片海滩便是他流浪的终点,他会在此地安详地度过暮年,从容地踏上生命中最后一段通往永恒的旅程。每隔两个礼拜会有人给他送去食物和日常用品,并把这些补给堆放在海岸上。老人定期到那里取走补给,并留下上一次的空箱子。每晚六点钟,他准时点亮灯塔,每天早上六点准时熄灭灯火。工作之余,他大多在岸边钓鱼。无数次,他凝望着漂浮在蓝色地平线上的点点船帆,目光停驻在无尽远处,思绪沉浸在幻想与梦境中。

可他的幸福生活却出人意料地戛然而止,你可知道究竟谁是罪魁祸首吗?是齐格蒙特·卡兹考斯基。102有一次,老人发现在送给他的补给箱里放着一摞波兰书籍。一见到这些书,老人立即跪倒在地,泪如雨下。他猜不透究竟是谁把书放在箱子里,而那个人又是如何获知有个波兰人驻留此地。他捧着书回到灯塔,随手取了放在最上头的一本开始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那是卡兹考斯基的《莫德里奥》。老人手不释卷,不仅是他的眼睛,他的整颗心、整个灵魂已经完完全全融汇在字里行间。天渐渐黑了。他点上灯,继续读……第二天他被辞退了,而且还被告上了法庭。他看书看得太过入迷,忘了按时点亮灯塔,结果致使一艘轮船撞上了礁石。

后来,夏拉瓦来到纽约,最后好像是因为穷得走投无路服毒自尽了。人们发现,他的遗体边放着一本《莫德里奥》。

在加利福尼亚,人们还记得有一位名叫科瓦柳斯基的波兰老头,他的经历和夏拉瓦非常相似。他和沃伊切霍夫斯基一同住在塞巴斯托波尔,只是好几年他们都见不了几回面。一天清晨,科瓦柳斯基把换洗衣服捆扎好准备离开住所。

“你这是要去哪儿?”他的同伴问。

“我也不知道,我只是觉得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我厌烦透了。”

“可是老伙计,你连把枪都没有,要是半路上遇到一头熊或其他什么可怕的灾难,你不就有去无回了吗?”

“瞧瞧,难道这家伙就派不了用场?”科瓦柳斯基不服气地顶了一句,随后不费吹灰之力,抄起一柄铁矛虎虎生风地耍起把式来。那长矛一看就知分量惊人,一般人甚至都别想把它举起来。

说着他“出门散心”去了,这一去便是好几个春秋。这时候,加利福尼亚还是一片荒原,方圆几十里地空无一人,一个人独自远行路上肯定危机四伏,可所有这一切都没有难倒科瓦柳斯基。他回来的时候冲自己的同伴打了个招呼,那情形就像他出门不过才一个小时似的。要是他在用餐时分返家,他便一声不响地在桌边坐下;如果是劳作的时段,那他就会二话不说开始工作。没有人知道这段时间他究竟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直到有一天他返家的时候浑身乏力,形容枯槁,而且手中的铁矛也不知去向。

“我再也拿不动我的铁矛了,”他说,“看来死期不远了。”

没想到一语成谶,不久他便去世了。

崇尚自然和向往孤独的天性在人的身上塑造了一种由内而外的神秘感,而这种神秘感落在他人眼中变成了与主流社会格格不入的异类。在圣安娜山上的拓荒者中,我曾遇见过几个欧洲人,他们曾经都是知识分子,每个人身上都多少带着有别于常人的古怪。只有本性单纯率真的人,或者说只有美国人能够毫无芥蒂地全盘接纳这种原始与孤独的天性所造就的疏离与超然。

这封信的篇幅有点超出我的预计了,不过在信末我还是想回答你上封信中提到的问题。你问起我们的女演员近况如何,我想告诉你她已经去了纽约,并且计划于12月22日在全城最豪华的第五大道剧院登台亮相。我们经常在报纸上看到她的报道,内容大都关于她在东海岸所受到的盛况空前的欢迎,引述“这位极具才华的表演艺术家”在各种场合所说的每一句话,还有她对于旧金山的印象如何等等。你在信中告诉我,华沙有那么一些人极力宣扬说她在旧金山的成功演出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还说这里的戏院不过是下里巴人的草台班子,旧金山演红了一两场并不能代表她就能在纽约一炮打响。那么就让这些家伙等待纽约传来的佳音吧。至于旧金山的情况,问问他们有没有亲眼观赏了夫人的演出。不晓得他们有没有概念,旧金山包括奥克兰在内的人口总数已经达到了四十万,不晓得他们是不是清楚这里有七家落地生根的剧院。这些数据本身就是夫人艺术成就的最佳证明。最后,还想请问一下,他们是不是知道里斯托里、亚瑙谢克、鲍尔斯、莫里斯还有其他响当当的人物都曾在这里举办过演出。就让这些贬低她的小丑们出尽洋相吧。之所以这么说,原因很好理解。当夫人在美国首演日期推迟的消息传到华沙时,有多少人众口一词地断定夫人必将在美国遭遇滑铁卢。如今我倒是想看看这些所谓的预言家们面对铁一般的事实将如何为他们之前的言之凿凿自圆其说。

盼君珍重。等我身体康复后,我会立即登上归乡的客轮。如果轮船没在半途沉没,那么一两个月后,我将兴高采烈地与你在彼岸握手言欢。

《旅美书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