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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伟夫妇明天就回北京了,然后从那儿飞墨西哥城。何光在整理衣物,把行李箱用最科学的方法填满是她的乐趣。吕伟在整理婚礼之行一路上朋友的照片,寄给泰吉、京昌、艾文、胡安和黎成。京昌来电话,问他有没有收到黎成的来信。他下楼打开信箱,从一捧小广告里找到个信封,里面就一张照片,背面三个字:我到了。

一个月后吕伟得知艾文在那几天也收到了同样的照片。他给京昌回电话,“他还是去了”。京昌问他有没有看过一组名为“最后的冰山”的摄影作品,[1]黎成寄来的和其中一张非常相似,或许就是同一张。当晚,吕伟上网搜索,找到了京昌口中“一模一样”的照片。他也觉得两张很像,却还是在给京昌的电话里说,不是同一张。应该不是吧?

这次何光和吕伟在嘉兴的时间很短,但总觉得该见黎成一面,把画转送给他,吕伟清楚地记得他想得到它。然而,鼓足勇气拨通他的号码,却无人应答。黎成再次错过了那幅画。吕伟夫妇考虑过直接去找他,却犹豫不决。那几天数次路过车行,每次吕伟都向里张望,却没看到他一次,当然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二楼,他不喜欢和一楼的车工混在一起,他看不上他们,就像他看不上自己。

黎成和吕伟夫妇处在蜜月期的时候,曾对他们说有多厌恶那个叫万捷车行的地方,说万捷就是万劫不复,车行就是沼泽,他觉得永远无法从那里抽身。“我这辈子算是困在这里了。”他总这么说。“这里”指车行?嘉兴?浙江?中国?他从没说明,所以吕伟从来不知道他具体想离开哪里,也不知道他真正想去哪里。他也从没问过,怕黎成自己都不知道。

黎成去过杭州,在浙科大读了几年会计。他不喜欢那儿,觉得那里的司机不长眼,尤其是开好车的,所以每次出门都提心吊胆,而且西湖边蚊子特多,湖也没想象的大。黎成常去上海,他喜欢那儿,因为漂亮姑娘多,还都比嘉兴姑娘时髦,但这也让他失落,因为那些姑娘没一个属于他,甚至没一个愿意正眼看他,要知道黎成生得俊俏,有张精致的江浙男人的脸,这让他引以为傲,所以姑娘们的冷淡更让他愤怒。黎成是个自尊心和社会地位严重不匹配的男人,像他爸。黎成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北京,在“非典”那年。他到过长城,记忆里那儿很冷,风很大,没一个游客。能登上长城让他兴奋不已,可同行的爸爸却不停泼冷水,说比起南极冰山的波澜壮阔,这儿不算什么。黎成只是冷笑,和每次听爸爸提到南极时一样。黎成的爸爸曾经是个地质工作者,参与过第一次南极科考,这是黎成介绍他爸时说的,但事实只有黎成一人知道,就连他爸自己都忘了。

黎成大学毕业后,和一个还算要好的高中同学合伙,在秀洲区开过一家小公司,接点设计菜单、楼书、宣传单的活儿,没多久就因为钱的问题散伙了。那同学是何光和吕伟出现前黎成最后的朋友。黎成读书时处过一个对象,宁波人。他爱那姑娘,可惜毕业后她离开了他。她走的那天黎成很难过,骑着车,闭着眼,冲了三个红灯,多亏那时杭州车少。从此,黎成没再找过姑娘,不因为长情,他早把她忘了,只是忘了她的同时也忘了怎么喜欢别人,而且好像到现在都没想起来。也许这才是真正的他,那姑娘只是拥有某种魔力,暂时改变了他,她一走,他就被打回原形,从此没再让谁真正靠近自己,让自己和任何人的关系都仅仅发展到随时可以离开的地步,有时那会让人以为“离开”才是他的初衷,尽管他没能离开过。直到那对来自北京的远房亲戚出现。

吕伟是个不入流的画家,靠卖画得跟照片一样的美女,日子还过得去,但他喜欢画的其实是森林和废墟,为此他用卖美人图的钱去过不少国家采风。何光是上海人,靠写肉麻专栏过活,但她喜欢写诗,在美国读书时选修的是中国现代诗歌。她说选它不单为拿学分。何光像动画人物,高瘦,顶着个又圆又大的脑袋。她的头发很厚,蓬在大脑袋两侧,与肩同宽,像人面狮身像,至少吕伟这么看,他喜欢久久地抱着她的圆头说:“抱着你的头,就像抱着一个世界。”然而一个世界何其沉重,她的脖子不堪重负,毛病不小,几年里吕伟给她买过五个记忆枕,结果都失忆了。

他们初会的那晚,搭出租车送何光回家。何光下车后,司机问吕伟,她是不是他女友。吕伟想了想,说是。司机从后视镜里望着他说,您女朋友长得真喜庆!吕伟听了很高兴。半个月后,他们同居了,凑钱在五环外买了套小房子,一个画画,一个写作,度过了一段静悄悄的时光。然而不到两年,那里单调的日子就让他们厌倦。他们离京,搬到上海何光家的老宅,一住又是半年。两年前的初冬,一次意外出游,他们路过嘉兴,流连忘返。没多久他们卖掉了北京的房,搬了过去,用那笔钱在南湖边买了套公寓,比北京那套大三倍。因为是新区,周围冷清。他们去二手车市场买了辆二手大众。挑车他们是外行,上路后大小毛病不断。找离家最近的车行去修,几次下来,发现修理工每次都故意给车留点毛病,等他们再去。吕伟的妹夫是在北京工作的嘉兴海宁人,他推荐了一家车行,他的表亲——黎成在那儿当会计。其父与车行老板是故交,在那儿修车一定能修好不说,还不漫天要价,换的配件也保证是新的。

那段时间嘉兴很热,不巧车里空调坏了,吕伟按妹夫给的电话联系了黎成。当天下午在环城北路找到了那家车行,车行院里停满了高档车,何光怕刮剐它们,停在角落一辆金杯面包旁边。车行外面看着光鲜,里面又脏又乱,地上一层黑腻腻的油渍。一排摆满配件的货架靠着门对面的墙,轮胎码在左边墙角,右边墙上挂着从十九到二十二英寸的几排轮毂。几个车工在侃大山,问他们黎会计在哪儿,他们不理不睬。正不知所措,一个高瘦的男人从二楼跑了下来。

“小王!咱们面包车旁边的蓝车空调不冷,给人家好好看看!再送一个洗车!”黎成嚷着,小王充耳不闻,黎成大吼,“去呀!”小王才扭着屁股蹭出工作间。何光把钥匙留给小王,连连道谢,小王胡乱点头,说要等一个小时。吕伟邀黎成到对面少年路吃饭,他先是客气,说有盒饭,但在他们的坚持下还是去了,还把他们带去了少年路上最好的餐馆,平时他舍不得进的地方。

他问他们为什么从首都搬到嘉兴,他不理解。吕伟夸嘉兴清静、安逸,可这些反倒是他讨厌的。黎成强调自己是读过大学的人,他说嘉兴车行里的会计最多中专毕业,没一家雇的是大学生,要不是老板一再挽留,他一定会找到更好的工作。吕伟问他有没有想过出去闯闯,他先点头又摇头,说嘉兴养人,舍不得走,自古就是离开的少,来的多,还说嘉兴人胆子小,敢外出闯荡的少,不像浙江其他地方的人,尤其温州。嘉兴人不待见温州人,却也羡慕。不待见的理由各不相同,羡慕的理由只有一个。

黎成很了解嘉兴,从历代名人到掼牛(与牛摔跤),讲得有声有色,何光和吕伟听得津津有味,他觉察,往后每次见面都特意讲这些。

聊到彼此的兴趣,吕伟说了些冠冕堂皇的,譬如远行。黎成听得入神,说一直想去远方看看,还说当年本来计划一毕业就和女友去柬埔寨,可惜落空了。他问,那里什么样?吕伟说,没你想的好。黎成说,那就太好了!吕伟已经开始了解他了。

“如果烦了累了,就该出去走走。”吕伟说。

“我身边没有能跟我出去的人,”黎成说,“而且还要工作,离不开。”

何光说:“自己去呀!去东南亚又经济又方便,而且一个周末就够。”

黎成苦笑着摇头。何光问他最想去的国家或地方是哪里,黎成说要是国家就是智利,地方呢就是南极,“它们是世上离这里最远的国家和最远的地方”。

“会有机会的。”吕伟说。

“我这辈子就困在这里了,到不了太远的地方。”

现在看来这话倒是千真万确,然而那时吕伟他俩只是把它当成一句牢骚。后来发现黎成很喜欢说这话,可奇怪的是,每次说都看不出他有多沮丧,反倒表情祥和,充满安全感。

汽车能当冰箱用,在这样的天气里不是坏事。何光向小王道谢,黎成觉得多此一举,说那是他们的工作。临别前吕伟邀黎成到家里做客,毕竟也算亲戚。黎成出于客气同样邀请了他们,说他家离车行很近,步行只需十五分钟。发出邀请后他低头思量,补充说到时别介意他爸也在。何光说那是自然,心里却想为什么只有他爸?妹夫没多讲黎成的家事,他们当时想当然的认为黎成的爸妈离婚了,那也是半个月后黎成对他们讲的。后来在墨西哥城他才坦言,他妈早死了。

黎成的妈妈叫徐颜。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她考入杭州大学,那年黎成一岁。毕业后被分配到广西某化工厂工作,她不想去,她的父母和黎成的爸爸也不想,托了很多关系才留在了嘉兴,被分配到南湖区的旭阳化工厂。那是三十年前,现在的南湖区,也就是何光和吕伟住的地方,已盖满卖给上海人的商品房,不见当年厂区的影子。

徐颜参加工作第二年初夏的某个上午,所在车间的反应釜爆炸,死了不少人。当时黎成正在幼儿园,是大舅冲进幼儿园,夹着他飞奔到医院的。黎成的爸爸等在门口,见儿子来了,一把拽过他冲进医院。那天医院里满眼焦黑的死人或快死的人,横七竖八地摆在医院过道或门口。爸爸一直在哭,黎成却不知怎的,无动于衷,像这事出在别人身上。他爸每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就拉住问,有没有见到一个长得像这孩子一样漂亮的女人。事隔多年,黎成才明白这就是爸爸在第一时间把他带到医院的用意。

“大夫,大夫,您见过一个长得和这个孩子很像的女人吗?她是我爱人,您看到她了吗?”爸爸问了多久,黎成不记得了,很久吧?直到现在爸爸还会自言自语地重复这句话,尤其在夜深人静的夜里,这曾吓坏了睡在不远处的小黎成,但后来竟然习惯了。

终于在医院三楼的无菌室,看到了更早赶到的黎成的外婆,她正直勾勾地盯着墙壁,走近才发现她在发抖,他爸看到外婆才擦了擦眼泪,颤抖地安慰:“在里面吧?您别急,会没事的,颜颜会没事的。”外婆只是微微点头,爸爸又问能不能进去看看,外婆有气无力地说医生不让进,只是推进病房时让颜颜她爸进去了,现在还在里面。

没多久黎成的外公从无菌室出来,靠在墙上半天才说:“已经没法看了,像块黑炭,烧得人好小好小。”听完,黎成还是没哭,只是贴着爸爸,他感到爸爸在哆嗦。

三个小时后,他们见到了妈妈、妻子和女儿。相见的瞬间黎成爸爸痛哭,可黎成却只是躲在那哭泣的男人背后。他当时只是害怕,不觉得那是妈妈,不知为什么在一瞬间他和妈妈失去了感情。

随后的一个多月,黎成每天都要跟着爸爸去医院探望妈妈,从开始的极不情愿到后来的迫不及待,他逐渐又和床上那直挺挺的浑身缠满纱布的人产生了感情。在第三周的一天,他望着她掉了一滴眼泪。在第四周的一天他握着一只手指已经连在一起的手号啕大哭,而妈妈却只能发出一些“呃呃——丝丝——”的怪声。也就是那个月,爸爸老成了三十年后现在的样子。

徐颜的医生很佩服她,医生以为她挺不了几天,可她挺过了炎夏。她让很多人感动,在病床上还入了党,可最终她还是死了,在深秋。黎成很难过,他多希望她直接就死了,在变成妈妈前,在还是焦炭的时候。

从此只要有人问,黎成,你妈呢?黎成就说,跟别人过好日子去了。在三十年前因公殉职何等光荣,和人跑了有多可耻,黎成都懂,可是他喜欢自己编的故事,还慢慢信了,后来他和朋友、女友都这么说。他为此感到平静,空荡的心被填满一些。尝到甜头后,他编了更多的故事,何光和吕伟渐渐分不清他嘴里的真假了。就像那天他们邀他下班后一起去喝茶,他说:下班后有几个朋友来找我,有事!

吕伟夫妇走后,黎成找碴儿数落小王,小王不忿,顶嘴,僵持片刻,黎成便继续入账去了。

一个跑神儿,听到楼下小工们窃窃私语,隐约听到“痰盂儿”这个词,他确信小工只会把这词用在自己身上。他狠咬后槽牙,握紧拳头,他认定小王正在骂自己,他讨厌小王,更恨乡巴佬儿小常,在车行小常是黎成最大的麻烦,多亏他今天请假,不然跟小王联手,一定会让自己在亲戚面前丢脸。黎成咒骂了他俩两句,心里舒坦了些,重拾一张银行签售单,老练地找到中断的地方。黎成讨厌那种老练,觉得越老练就越难离开。

不久,他听到小工提到有谁要来。他好奇,蹑手蹑脚地来到楼下。若非迫不得已,黎成不会和车工处于同一高度,所以他一如既往地站在了一楼的第一级台阶上,平时对车工指手画脚的地方。他手扶油漆脱落大半的栏杆,偷听车工们的对话内容,伺机介入。

要来的是某个小工崇拜的女歌手,来嘉兴开演唱会,那小工正试图说服其他人同去。“……人家是‘天后’好吧,不在嘉兴体育馆唱,你说说看,哪里容得下她?”崇拜者对小王说,小王嬉皮笑脸地说:“她好像和那谁好上了,你没指望啦。”“不可能,那男的借她炒作呢!这都看不出来,你别出来混了,回家种田去吧!她可看不上他呢!”崇拜者为偶像开脱,并继续试图说服其他人,“我问了,最便宜的只要二十,你们去不去?”“周六我答应和女朋友去看电影,新片子,特效可好了,打得特别真!”另一个小工搭腔。小王接话:“叫你女朋友一起去看演唱会呗!电影哪天看不行啊?周末看电影可贵了,比演唱会还贵!周二便宜!再说看演唱会能看见真人!看电影你看得见真人吗?让真人在那里演,我也跟你们看电影去!”看样子小王被说动了。

“有真人演出的叫话剧!”等几个小工的目光都投向自己,黎成才继续说,“你喜欢那唱歌的,唱得什么呀,就那两首还算入耳的歌唱了七八年,剩下的有能听的吗?”崇拜者迅即报出几个歌名以示反驳,黎成冷哼一声,“我都没听说过。再说过气的才来嘉兴呢,她怎么不在上海八万人体育场开个唱呢?”崇拜者语塞,小王火速帮同僚出头,“人家过没过气关你黎会计屁事?你要是那么瞧不起嘉兴,别在这里待着呀。你去上海,看那里有人让你训吗?”这次说不出话的是黎成,他想说你以为我想在这里待吗?我巴不得远走高飞呢!可忍住没说,他知道说了就一定传到老板耳朵里,他不怕老板,他怕老板难过,他尊敬他,那个叫大老褚的人。想到这里,“我正算账呢!你们小声点!”小王以胜利者的姿态对其他小工使了个眼色,散了。黎成回身上楼,觉得很丢人,他自找的,他清楚,却还是让这样的局面不断重演,无法控制,没法习惯。

他把自己锁在狭小的办公室里,没再工作,只是等,他暂不愿和楼下的小工照面。等到晚上七点左右楼下最后一点声响也没了才重新工作,直到晚上九点左右。站起来活动了一下,上了厕所,将一天的收入锁进保险箱,关上所有的灯,锁上四道门,和看门人打了个招呼之后,算是干完了一天的活儿,缓步向家走去,能多慢就多慢。不光今天,每天他都最后离开,他想晚回家,他受不了和爸爸独处的感觉,他从小就觉得家里只有他俩的那种气氛很悲凉,自从老父退休,整天在家,那感觉就愈发强烈。

老父是在和黎成同游北京那年退休的,之后每天只是早晨出门,买够自己吃的菜,剩余时间就趴在写字台上,看地质学书籍和单位定期寄来的地质学杂志,他把杂志当宝贝一样留着,十几年下来围着写字台垒了一圈。因为觉得家里小没地方放,在几年前黎成半扔半卖地处理了一批,老父为此大发雷霆,两人一个月没说话。

其实,老父并非一直赋闲在家。几年前有个老同学到家做客,听他抱怨无事可做,便托人找了个闲职给他,说是管理城郊一家商场里的地质博物馆。老父喜出望外,可很快发现不过是个管理员的差事,硕大的展厅就他一个。他辞职。看在他同学的面子上,主办方极力挽留:“老同志该发挥余热呀,空有本领,无处施展,岂不可惜?您要是觉得工作沉闷,可以给来参观的人做讲解。想想看,您那么大学问,随便讲讲就能让他们终身受益,这也是科普,是响应上边的号召啊!”

老父觉得在理,答应了,管理员兼讲解员,薪水不变。重新上岗前,老父给展馆中所有标本来了次普查,依多年积累的专业知识核对展出的矿石与其注释,结果发现漏洞百出。他自豪地上报,却全无回音。毕竟,该博物馆只是在嘉兴建设浙江科普基地的大背景下,商场获准开业的筹码,兑现后便一文不值。

即便如此,老父仍热情不减,重新上岗,从此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最终等来的却是一个个误入展厅的路人。半年来他做得最多的讲解和地质学无关,而是“电影院在四楼”。多数人发现走错了会发两句牢骚:“要死了,商场里开啥额博物馆啦?”也有个别抹不开面子的,将错就错地参观一下,他们是老父的福音。然而那样的人眼看着越来越少,从少到无。

每一天,老父都独自坐在硕大空荡的展厅里等待他们再次出现。他开始觉得丢人。他第二次辞职,这次主办方没留住他。

黎成对此事颇有微词,认为他反正在家也是坐着,出去坐着就能拿钱,何乐而不为?老父听了一个劲摇头,说儿子不懂!当时,黎成凝视着老父,只是叹气,不清楚他何时变成了这样,或者他从来就是这样,只是自己从不懂他。

老父在职期间回家很晚,黎成便能一早回家,占用客厅、电视、写字台,直到门响。然而老父辞职,一切回到过去,黎成便又以龟速踏上了回家的路。幸好,他喜欢那条路。

少年路,嘉兴的夜天堂。虽然路两旁满是垃圾,常会踩到黏痰或口香糖,但路上的年轻人从不在意。以前路上全是学校、少年宫和图书馆,现在只剩路北口一所富人学校。每早上班路上黎成都会碰上送孩子上学的车,比他们车行的高档车还多。

走过学校,路两旁就全是小服装店,店主都很年轻,店门口停着年轻人会选的好车。在嘉兴,那些靠开厂发家的有钱人,为让处在青春期的儿女别惹祸,都会撂给他们一两百万安抚费,让他们买辆好车、在少年路上盘个店面卖衣服。卖衣服的自然时髦,黎成注意过那些店主无论男女都很会穿,他曾经学着店里的男孩把裤腿塞进靴子,却被小工笑话了半年。每次经过,黎成都会留心橱窗里的衣服,喜欢的,会想象自己穿上的样子,但有的他欣赏不来,他不懂为什么很多裤子会有破洞,更不懂为什么一些牛仔裤买来就满是油渍,他以为这种裤子只有成天脏兮兮的车工才穿。抛开衣服不说,黎成有时会同情那些坐在柜台后发呆或玩手机的店主,觉得他们年纪轻轻就被困在了一个这么小的房间,和自己的办公室没什么区别,只是他们的塞满衣服,自己的塞满账本。但同情短暂,目光扫过他们的高档手机和名牌衣服时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愤怒,被背叛那种,再转头看看他们停在门口的车,黎成简直想烧了他们的店。

再往前会经过几家餐馆,包括中午到过的,他觉得那家没想象的好吃,但碍于亲戚请客,没说。黎成朝左手边望去,有个岔口,伸向百米外的电脑城,电脑城不热闹,多半商铺租不出,租出去的也只卖山寨手机和手机壳、名车挂历、内衣女郎台历、名车和内衣女郎明信片、财神红包和内衣。电脑城的第三层有家影院,黎成一直想去看场电影,他很久没看电影了,上次看的还是《泰坦尼克号》,他觉得那部电影太棒了,他这么节省的人,去看了两遍。后来他不再进影院了,开始攒钱,而且他觉得去看电影不该一个人。

路过影院,拐进右手的岔路,走进“阿能面馆”。和面馆老板打了个照面,都没废话,几分钟后一碗腰花细面摆在眼前,八块,其实那碗面全名是鳝丝腰花面,十六块,但他觉得多几根鳝丝价格却贵一倍,不值,所以只吃八块的。

回到少年路已经快十点了,路人少了,但路中间摆出了一溜小吃摊,一些人坐在那儿吃夜宵。黎成从不在那里吃,觉得不干净,而且食客很杂,刚下班的,要上班的。他常在那里看见一个小姐,几乎每晚上班前都在那里补充能量。黎成觉得她挺漂亮。他们很短暂地对望过几次,总有人先扭过头。黎成想,总有一天要和她聊两句。

今天他比平时多瞅了她两眼,她这条短裤真短!尽管黎成觉得她漂亮,却不足以让他动心,能让他动心的人永远坐在一扇大大的玻璃窗后面等他,在少年路南口一个叫“馨梦缘”的地方。五年了,他每天都和玻璃窗那边一个跷着二郎腿的女人擦身而过,路过的一刹那黎成浑身都会揪起来,这感觉只有妈妈死时出现过,因此他没勇气正视那女人,所以到现在都不确定她的样貌,只是感觉她并不年轻,还感觉每次经过她都盯着自己,这让他坚信她在等他,所以他绝不进去。

给日子留个念想,对黎成很重要,可能一个不够,于是他还给自己多找了两个。

一出少年路,路灯就少了,全因为市政府在大力建设节约型嘉兴。昏黑的两个路口外,是一栋没灯的老楼,它完全塌陷在黑夜中,不见轮廓。回家只凭感觉,凭他被自己唾弃的专业锤炼出的好眼力,找到一片黑夜中最暗的那个洞,钻进去,不见五指,转弯绕过堵在门口的自行车、抬脚迈过地上的碎砖头全凭记忆,而上楼只需要鼻子,六层小楼里,每旋上一层就出现一种特有的味道,臭味居多,那味道有可能是哪户晚饭的余味,楼道垃圾箱里的馊味,不知道哪个王八蛋在楼道里小便留下的尿碱味,或是下水道堵塞的反味,但无论是哪种黎成都不讨厌。靠那些味道连楼层都不用数就能回家,因为只有他家门口,什么味道也没有,这才是他讨厌的。

他在门口竖起耳朵,确认爸爸睡了才转钥匙进门。轻声回到自己的房间,扭开台灯,昏黄的光费劲地给小房间抹了点亮。那儿有个书架,塞满了书,历史或旅行的较多,传记也有些,比如刚买的《乔布斯传》,他爱那本书,打算抽空给它包个书皮。在勉强能转开身的厕所简单洗漱后,回房坐在了电脑前,一如既往地打开了两个网站,其一是个叫“听车”的汽车论坛。发现自己发的帖子沉到了第二页,看来又该发新帖了,但今天太累,明天吧,他想着。打开一个旅行网站,他从没在这网站上出过声,只是默默点开一个个帖子,看一个个遥远的地方。半小时后,看完了新帖,关了电脑,躺下,打了个飞机。听着冰箱发出的那连成一线的嗞嗞——嗞嗞——嗞嗞——声,睡了。


[1]美国女摄影师卡米尔·希曼(Camille Seaman)的早期作品。拍摄地包括格陵兰岛和南极洲。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