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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如昨日,起床时那张行军床已经折好靠墙。他们集合在餐厅,房东女儿收走了要洗的衣服,开始上菜,次序和昨天有所不同,但怎么艾文都是最后一个。

房东老太太换了条黑色绣花长裙,胸口别了一支精致的胸针,拿着早报坐在了他们身边,清了清嗓子,刚要朗读,突然想起什么,叫来了正忙得不可开交的女儿,然后又开始清嗓子,终于在窗外的鸟儿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的时候,“头版头条:兄弟国家中国,自行研发的高速铁路经过测试,最高时速可达五百公里以上!”念完,老太太悄悄看了看其他人,又说:“你们中国的高铁是世界上最快的!天啊,也就是说一个多小时我就可以到圣地亚哥了吗?比美国和日本的火车还要快啊!”

黎成打岔说没那么快,就三百多。老太太将信将疑地望向其他人。黎成还没说完:“跑得没那么快就算了,而且还……”吕伟猜到他会说什么,立即用中文制止了他。不是为了在场中国人的脸面,而是为了在场古巴人的。黎成会意,没说下去,只是强调平时跑不了那么快。

老太太继续念,在不远的将来,中国会帮助大部分南美国家修建同样的高铁。“呵呵,南美国家……当然是先帮我们古巴修了!”

大家说那是一定的,口气就像这张桌子旁的几个人就能把这事定下来一样。

后来两天老太太找来更多有关中国的报道。她不厌其烦地给他们读着在古巴那完美的中国。乍一听,他们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的,后来脸皮厚了,就跟着一起吹。吕伟到过不少国家,这是第一个自己吹牛外人跟着高兴的地方。

门铃响了,房东女儿去开门,大家听到另一个古巴女人的声音,然后由房东女儿带到他们眼前的却是个瘦高、卷发、戴个小眼镜的中国女人。看到她先打招呼的是京昌,其他人猜到了她的身份。那女人让别人叫她小平(她就三十几,却有十五年党龄,后来大家叫她“小平同志”)。她当时还没醒酒,整个人恍恍惚惚的,这让她的西班牙语听起来更地道。她的第一句话并不是跟中国人说的,是跟房东老太太,“哎呀!这房子是您的呀!我在哈瓦那住了这么多年,每次从您家门口过,都心想这房子是谁家的?太他妈好看了!”

趁着房东女儿做翻译,“小平同志”瞟了京昌一眼:“你怎么胖成这样了?”

京昌对她笑了笑。

小平转头继续对房东老太太说:“就算我的朋友们不住在您的房子里,我觉得自己也会忍不住哪天来敲您的门,进来看看里面是什么样子!”老太太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进来觉得怎么样?一定失望了吧?”“小平同志”双手成作揖状,“早知道里面这么漂亮,我就不该犹豫那么久都没进来!”“小平同志”和老太太聊着,大伙儿在边上半张着嘴呆呆地望着她。和老太太聊完,她又和房东女儿聊,等聊到那对古巴母女都说不动笑不动了,她才坐下和他们说话,没说两句,从布袋子里掏出一把雪茄扔给大家,“我自己卷的,尝尝”。门外传来鸣笛声,她想起门外还等了个司机,她说在国内的时候自己就爱忘事,来了古巴就更健忘了,还说古巴适合退休的人定居,但她享受这提前退休的状态。

门口有辆宽大的鲜红色古董雪佛兰,算上魁梧的司机,一行七人毫不费力地坐了进去。雪佛兰把哈瓦那转了个遍,“小平同志”让他们看清了这里今日的模样,向导般介绍着经过的每条街道。黎成侧耳听,冷眼看,就是提不起兴致,打算明天不出门了。

白天路边没有站街妓女,却晃荡着成群身着艳丽民族服装的妇女。她们提盛满鲜花的竹篮,绑或红或粉的大蝴蝶结,穿层叠的拖地洋裙,化马戏团丑角一样的妆。她们是供游客合影的模特。拍照中她们会冷不丁在男游客脸上留下宽阔的唇印,但因大多长相寒碜,所以一旁的老婆并不吃醋,反会安慰丈夫。

过去,干这行的不多,市区全转下来也就碰上三两个。如今她们无处不在,充斥街头巷尾。虽被统一管理,还是拉帮结派地瓜分了闹市,头目多是混得最久的熟面孔。虽地盘界限分明,但为抢客大打出手也是常事。几天后众人就在大教堂门口旁观了一次互殴,俩老模特迟缓地用花篮不停砸向对方脑袋,松垮的胳膊转了一圈又一圈。鲜花飞散,孩子们跳着脚鼓掌,晚钟恰巧响起,场面像一场盛大婚礼的完结。类似的行业竞争不断,游客却从中获益,比如合影收费就没和哈瓦那的物价飙升,多年不变,而且现在游客只和一个模特合影,照片里就随机出现几个模特的身影,物超所值。

过去,专职与人合影算不劳而获的丢人行当,不少本地人觉得她们还不如妓女,吕伟曾亲见她们揽客时被本地人大骂,骂她们丢了伟大社会主义国家的脸。可现在呢?除不慎被强吻的男游客,没人嫌弃她们了,人们反而争相申请牌照加入她们。这里人人都迷上了不劳而获,迷上了取巧,胡安变得珍稀起来,像胡安的姐姐、姐夫那样守株待兔地占领了大街小巷,比着糟践自己去获取和游客合影机会的妇女倒成了保守派,至少她们有所牺牲。

逛到中午,小平把他们带到一家烤鸡店,站在门口吕伟才记起当年来过,当年在里面大啃鸡腿的是一水儿外宾,本地人不让进,短短几年里面就有了不少古巴人,富人。古巴太阳大,惯于披金戴银的富人容易认,因为他们发光。一行人坐在角落,将两只整鸡一扫而光,黎成说这是最近吃得最像样的一顿。酒足饭饱,“小平同志”说下午要去一家华人报社看望一位老人,叫其他人一起去。

饭后小平先把他们带回她家避暑,一栋之前不曾注意的马拉贡海滨新公寓。小平说这公寓仅限外国驻古巴工作人员居住,房租说出来吓人,亏得公家出钱。公寓大堂气派,前台热情。她的公寓在顶层,房间通透,阳台宽敞,站那儿还能俯视整个哈瓦那,虽然有些惨不忍睹。京昌最早离开阳台,他说再看一会儿就要哭了。

大伙儿躲在她家避过了哈瓦那全天中最热的两个小时。京昌惊讶地发现这里能上网,就疯了似的搜索潜水信息。小平告诉他楼下住了个沉迷潜水的央视记者,这两天介绍他们认识,到时可以从她那儿了解情况。正聊着小平一拍脑门冲进厨房,给每人倒了杯朗姆酒,每杯都满的要溢出来。又打开电视,说这里能收到央视。吕伟注意到电视旁摆着做成复活节岛石像模样的空酒瓶[1]。注意到的不只是吕伟,艾文指着酒瓶问小平它的来历,小平说去年智利矿难,那央视朋友去现场报道,自己正好闲来无事,就跟着去了。酒是在智利机场买的。

黎成问她觉得智利如何。她灌了一大口酒,说智利治安是南美最好的,出门安心,但智利人冷漠,装腔作势,远不如古巴人热烈。“在圣地亚哥,男人最时髦的装扮就是穿双沙滩鞋,穿件衬衫或有领子的短袖,然后把羊绒衫反系在肩上。隔着两条街都能看出他们穿的是便宜货。”小平生怕其他人想象不出,跑回卧室翻出件长袖衣服绑在肩头示范,还模仿他们走路时趾高气扬的样子。

黎成不关心智利人,只想知道她去了哪里。小平仰脖喝掉杯里剩余的朗姆,说因为那次的救援时间很长,央视朋友又不必一直守在事发现场,所以两个女人把智利玩了个遍。她告诉黎成:“圣地亚哥以北,除了瓦尔帕莱索,其他都不用去了,都是沙漠,都长得一样。去南部!南部好玩!我们去了火地岛,风景特别好!还到了最南边的港口,运气特好,看见了漂浮的冰山。”黎成问:“从那里去南极的人多吗?”“不知道,那里人不少,分不出谁是去南极的。”“你去的那次贵吗?”“还行。”“还行是多少?”小平没想到黎成会刨根问底,有些不耐烦,“两三万吧”。

黎成心想,也许够吧?万一够呢?

小平问,你们刚才说要去智利,去多久?

艾文指着何光和吕伟说,他们下个月在复活节岛结婚,大家先去智利玩两天,然后转机过去。

小平拿起空酒杯走进厨房,像打水一样又端了杯满满的朗姆回来,“我跟你们一块儿去复活节岛吧!”她说,“如果你们觉得不方便,我不参加婚礼都成,等你们办完事,咱们在岛上玩玩,我只是想就个伴,古巴是好,但待久了也腻味。”

“欢迎。”当晚吕伟夫妇回到小平家,何光偷偷上网给她订了间房。“小平同志”成了第三个可能去观礼的朋友。

“真给胡安他姐说着了!”闷头查找潜水信息的京昌从网络里回来了,“只有古巴自己的潜水网站注明了现在不是潜水季节,我在中国上的国外网站没一个告诉我这些,这不是坑人吗!”他看上去很生气。可以理解,来古巴潜水升级几乎是他这次出游的唯一目的,除了那个其他人不知道的路上凑够三个姑娘的事。

小平说:“明天我安排你见见那个央视朋友,你听她怎么说,也许不那么绝对,她说过冬天在古巴的南岸和北岸潜水有些不同。”

不知不觉间温度稍降,他们再度出发。经过厨房,发现橱柜上摆了一排哈瓦那俱乐部[2]的空酒瓶。小平说,喝得晕晕沉沉的时候是一个中国人最容易和古巴人民沟通的时候。

红色雪佛兰在等。秋千一样荡了几下,停在哈瓦那唐人街口,吕伟到过那儿,世上唯一没几个华人的唐人街,连服务生也是穿唐装的古巴黑人和穿旗袍的古巴黑女人。

打发走了司机,穿过那些比嘉兴餐馆名字更怪的中餐馆,他们停在街角一幢红砖砌成的老宅前。砖墙一角有道灰门,门牌上“光华报”三个黑字,下面是那三个字的粤语拼音和西语翻译。小平敲门,没人应,他们要走,小平拦着,说每次都要多等一会儿。半分钟后门开了条黑缝,露出个中国小老头的脑袋,陈社长。里面暗,外面亮,他眯起眼,用了很久才认出小平。报社的门廊暗淡,墙被粉刷成白和粉绿两截,挂着镜框,四句毫无关联的题字:“天下为公,世界和平,侨社消息,中华文化。”小平和陈社长以粤语交谈,除了何光偶有接话,没人能插上嘴,亏得陈社长体贴,叫其他人随意参观。报社虽只成立了数十年,却像有数百年历史。因为空间过大,无人清扫,每个角落都盖着一层黑乎乎的油墨,油墨上又囤积着厚厚的尘土,尘土上再被泼溅上油墨,层叠错落,像沉积岩。走廊里几排摆满铅活字的字库架延伸至昏黑的最深处,扶着它们,就着跳动着的白炽灯光拐进印刷车间,那儿更脏更乱,堆满了能用的或废弃的机器,也更暗,只一扇布满蛛网的小窗透进微光,像牢。他们急着回到门口,陈社长紧握住吕伟的手道贺,看来有人透露了婚讯。

何光告诉吕伟,多年来报社的运转全靠陈社长一个,他独自采编、排版、印刷、捆绑,甚至负责搬运,还能保证每周发行,只是印量不大,每期最多五百份。众人再次环顾,不知他如何独自在这样的地方度过这么久。陈社长取来几份油墨未干的新报送大家。报纸采用老式黑白印刷,排版也不齐整,有不少多余的空格空行,一排印刷体的字里也会冒出手写体的字,吕伟猜是那些字的铅字块已经遗失。内容上,除少部分古巴新闻和大部分置后的国内新闻、不知从哪里搜集的民间故事、生活小常识和陈社长亲手绘制的报花之外,边角处还塞了不少小广告,比如唐人街上谁家老人病故,谁家添了新丁,谁家孩子考进哈瓦那大学。

陈社长笑问:“你哋觉得點样?”大家说:“一个人能把一份报纸办成这样,简直就是奇迹!”这是所有人当时唯一会说的,连黎成都说了违心话,其实看到这样一份报纸,他只觉得有一丁点心酸。大家众口一词,只有小平唱反调,指着几个多余的空格摇头,指着第二页中间一个豆腐块大小的故事说:“您忘了,上周这故事登过了。跟您说过呀,用过一次的就收到里面的档案柜去,不然就容易重复,会让人误会《光华报》没东西可登了,对吧?”陈社长努着嘴点头,找来笔,在几个多余的空格处做了标记。其他人凝视小平此时严肃的脸,想起今早对房东无端献媚的她。

趁社长在标记,“小平同志”说,中国人在古巴的生活很安逸,但有一点须谨记————要随时清楚谁是自己人,谁是外人。在古巴的国人很容易被古巴人对中国人表面的热情和拥戴麻痹,可真把他们当成兄弟之后,就一定会发生什么,尖锐地提醒你古巴人和中国人之间的那道鸿沟的存在,到时候受伤害的往往是中国人。

黎成记住了小平的话。

小平小声说:“社长是自己人,活得不容易,能帮就帮,本来这里的华人就少,再不抱团儿,以后就没团儿可抱啦!”

大家点头,望着陈社长,他手握的铅笔头正迟缓地移动在那些错误之间。小平继续说:“对待古巴人最好的方式就是嬉皮笑脸地打哈哈,什么都别当真。”等陈社长记完,小平从布包里取出一个牛皮纸袋交给他,用粤语叮嘱了几句。

告别时陈社长打听了婚礼日期,并再次道喜。

走出唐人街,问小平给了陈社长什么,她说是从央视朋友那里偷来的新闻稿,她每周都偷新闻稿给陈社长。她说几年前第一次看《光华报》,觉得内容太少。

小平还说:“央视朋友知道我一直从她那里偷新闻,她其实也想帮忙,可胆子小,怕担事儿,所以不挑明,只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笑了笑,“有时她会故意把新闻稿放在面上让我偷,有时会把它们故意落在我家。”


[1]特雷斯牌皮斯克珍藏白兰地,智利随处可见的旅行纪念品,复活节岛上却不曾见过。

[2]朗姆酒品牌。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