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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昌返回旅馆,轻声叩开了门,开门的是失眠的胡安,那是他回到古巴后不知第几次失眠了。他问京昌去了哪里,京昌没回答,只是说:“对不住啊!吵了你睡觉。”

“还没睡,睡不着。”

京昌绕过胡安的行军床向卧室走:“如果我告诉你,她们早知道,她们无所谓……这能不能让你睡个好觉?”

胡安坐在黑暗中的床上,摇头。

去西恩富戈斯的早晨没见到胡安,和往常一样,他一早就去单位了。房东老太太没再换漂亮衣服,但还是坚持给他们读了报纸,和昨天一样,老太太一读报,黎成起身就走。听了早报,吃了早饭,开始了一次漫长的告别。由于最终也没人买房东女婿的雪茄,他没在告别时现身。房东老太太请求他们为她做一件事,在流量最高的中国旅游网站上推荐她的小旅馆,写个好评,何光自告奋勇地接下了任务。

一次次的道别声中全球鹰发动了,房东母女向他们挥手告别,他们做同样的动作,黎成除外,他只是望着车窗的另一边。

她们消失在身后没多久,古巴国家芭蕾舞团出现在左边,几个梗着长脖子的瘦姑娘嬉笑着从里面出来,走路都像跳舞,每迈一步都提胯,双腿外曲带动脚尖交替地探出去,像探雷。京昌停车,想进去探望她们。何光想起个法国摄影师朋友曾进去拍照,照片很美。来到门口,被年轻门卫拦下,说明来意,门卫放行,奔出个老妇,见何光清瘦,问是否中国同行,众人误以为说是就会被放行,结果恰恰相反。京昌很失望,抖着肥肉说被其他几个瘦子拖累了。

驶出哈瓦那没多久,艾文给何光打来电话,他到墨西哥城了,住的酒店似乎是个墨西哥款爷的家,看房的似乎是个漂亮姑娘,还是个画画的。

艾文自从步入哈瓦那机场就兴奋起来,能离开古巴对他来说值得庆祝,显然他没能在有限的几天里摸透古巴人民对美国人民怀有何种复杂的情感,也许他压根没打算摸透,只将一切简单化,随之得出一个能推动他早日和女雕塑家重逢的结论。

候机时他本想给女雕塑家去电话,问她到了墨西哥城没有,开始布展没有,但迟疑片刻,决定到墨西哥城再和她联系。

他给正在日本的妻子去了电话。妻子问他在哪里,他说在古巴,妻子问会不会回墨西哥,他说了谎,说过几天会和朋友在墨西哥城转机,然后南下智利。妻子说上周领养申请被通过了,“等你回来,一起去孤儿院看看吧”。

他支吾,没想到这事进展得这么快,就算想得到,也不愿想到。他说也许还要过一阵才能回去,“你先去吧,你看中就行”。妻子那边沉默了一会儿,同意了,说去孤儿院的那天会来电话。

“行,过几天再说吧!”通话结束。他后悔打了这个电话,他不喜欢对妻子撒谎,却不知为什么,谎言越来越多,他突然想起女雕塑家说的:你可以转身离开这里,把我忘得一干二净,你同样可以转身就离开现在的妻子。“还有某个正等着被领养的孩子!”他自言自语。

艾文一路怏怏不乐,降落在墨西哥城国际机场后心情才稍好。上出租,给司机看了手机上助手发来的酒店地址,司机胸有成竹地重重点头,然后用了三个小时将他拉到了目的地,墨西哥城的交通状况让所有出租车司机成了富人。

艾文迷恋世界各地的精品酒店,助手投其所好,挑了一栋位于墨西哥城文化区的三层私宅,租下了二楼一层,包括一个挂满油画的大厅,长廊,四间卧室,一个厨房和一个挂着水晶吊灯的餐厅。他希望等朋友们回到墨西哥城后可以一起住。

轻按门铃,没人回应,又按,还是没人理,他将食指按在门铃上半分钟之久,才听到匆匆下楼的脚步声,一个漂亮的白人姑娘满脸歉意地打开门。见到她,艾文刚上来的火气顿时熄了。白姑娘说,你一定是埃尔文。浓烈的墨西哥口音,她是个墨西哥白人,他边想边纠正她说:“是艾文。”白姑娘似乎很害羞,脸红了,为了掩饰赶忙自我介绍,说房主不在,她负责看房,叫克里斯蒂。

克里斯蒂五官精致,在纽约都算美人,有些瘦,身上那件连体工作服松松垮垮。艾文疑惑,看房的穿工作服干吗?上面还沾满半干不干的五彩颜料。他们隔着门缝聊了好久,克里斯蒂突然大叫,“看我多蠢,怎么还让你站在外面,快进来!我带你去看看房间!”说着就要去搬行李,艾文制止,“你太瘦了”。他拖着行李走进大门,一层并不存在,大门正对一道铺着暗红色地毯的楼梯,直通二楼大门,楼梯间的墙壁上挂了两排糟糕的油画,带路的克里斯蒂指着油画说那些都是她的作品。他想到了前女友。“过几天你会见到一个中国人,他也是画画的。”克里斯蒂问他觉得她的作品如何,他客气地说很喜欢,克里斯蒂笑得很开心。

她用一把老式钥匙打开二楼乳白色的木门,带艾文参观了他租下的那层。他注意到,无论大厅还是长廊甚至包括洗手间和厨房都挂满艺术品,水平都远高于克里斯蒂,克里斯蒂又问他感觉这些作品如何,他只是笑着点头,因为如果她的画他都觉得很好,那么这些作品就不知该用何种语言赞美了。克里斯蒂告诉他,这些都是房主的收藏,他是墨西哥数得着的艺术收藏家。

艾文选了四间卧室中最小的,克里斯蒂问为什么不挑最大的,他说那间留给一对新婚的朋友,她问那么还有两间也比这个大呀,他说一间要留给一位大病初愈的朋友,另一间要留给一位脾气古怪的朋友,如果让那位住最小的,那么住在这里的所有人包括克里斯蒂都别想住踏实喽。

克里斯蒂一头雾水地将艾文带到三楼登记。穿过一间栽满仙人掌的温室,来到她的画室,一进屋她就飞速地合上了门。画室里还有很多和那些糟糕的油画水平相当的未完成作品,刷卡时,不知从哪里蹿出一只黑猫,克里斯蒂说那是她的男友。回到二楼,艾文瘫坐在大厅气派的沙发上,想起克里斯蒂时而因为害羞而显得笨拙的动作,笑了笑。门铃响了,是克里斯蒂,她向他道歉,因为一会儿有搬运工给她送来画框,会有些吵。第二天他了解到这批画框就是克里斯蒂用他付的房费买的,而维持着她生活和艺术创作的也正是过往每一个房客的房费。看来这里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租客了,他的出现可谓是一场及时雨。他凝视着为了此等鸡毛蒜皮的小事而道歉的克里斯蒂,傻笑。

稍后,他给何光打电话报了平安,还将住处的样子,尤其是克里斯蒂的样子细细描述,“那姑娘很可爱”。

何光将这些转告京昌和黎成,京昌说:我也要住在那里。黎成问:那里多少钱一晚?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