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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烈、冷清交替出现,往往只一街之隔。颠覆他们对墨西哥城认知的是那些冷清的地方,富人区。静谧、有序,几步就有个像样的餐馆、画廊、布局精妙的书店。

他们轻松地找到了艾文提供的地址,城西的一幢青灰色西班牙式老楼。和艾文小别几日,倍感亲切。上楼时,艾文指着楼梯间两旁的油画,说是克里斯蒂画的。克里斯蒂问吕伟:“你也是画画的,喜欢我的画吗?”面对她满脸的期盼,吕伟说:“很特别。”

这时吕伟才注意到克里斯蒂很漂亮。吕伟的回答让她挺高兴,上楼都更带劲了,牛仔靴轻快地踩着地毯,一弹一弹的,金色的马尾辫也跟着荡了起来,像金钟摆。跟着,由艾文领着参观住处。坐回大厅,吕伟发现墙上也挂了不少油画,都是近现代作品,人物为主。艾文开始讲述几天来在墨西哥城的见闻,只是剔除了克里斯蒂的部分。自始至终,他和坐在一旁的克里斯蒂都形同陌路。

艾文问京昌有没有达成心愿,京昌说心愿变了,他问艾文是否愿望成真,艾文笑了。

京昌和黎成出海的那天,女雕塑家随同参展的雕塑来到了墨西哥城,当天就和艾文见了面。艾文比上次放松了不少,甚至有时会漫不经心,女人问他在想什么,他说在想念朋友,女人说他还是不会在她面前撒谎。确实,艾文正想着领养的事,不知那边进展如何。后几天,女雕塑家忙于布展,他俩没再见面。直到开展前,在一个有着巨大沙盘的书店里,她对艾文说,展览结束后会去复活节岛找他,不管有没有卖出作品。艾文久久凝视着她,然后说,要去就别为了他去。

等大部队来到墨西哥城,他俩仍偶尔碰面,那时克里斯蒂就陪其他人在城中游荡。

大家分了房,京昌立马上网查找复活节岛的潜水信息。对于习惯网络的现代人,假如古巴是寺庙,那么墨西哥就是风月场所。

找了一会儿,一无所获,邮箱里倒是多出一封泰吉的邮件。一打开,京昌的眉头就拧了起来,“你们帮我看看”。

众人围拢,“这是什么?”

“我们要做一档节目,需要电脑动画,这是艾文的一个日本朋友发过来的样片,是他公司的作品集。”

“泰吉?”

艾文点头。

“什么节目?”

“唱歌。”

望着显示屏,众人默然。

京昌又对着屏幕相了一会儿面,犹豫再三后转发给了大猫儿。后来吕伟听说泰吉没能接到这单生意,虽然他们的技术明显高于其他竞标者,报价也最低,但样片里展现出所擅长的技术并非甲方所需,就好比在歌唱选秀上表演了精湛的舞技。在中国的日本人做事往往这样,总是很认真地去做一件一开始就错了的事。在抵达智利的第二天,大猫儿发来邮件,拜托京昌转发,措辞委婉,大致是如果有一天中国更开放,比基尼女郎砍妖怪的这类动画能上电视或需要上电视了,一定会想起泰吉。收到京昌转发的邮件后,泰吉问,能具体点吗?那大概会是什么时候?京昌只能说,应该很快吧,就好像十年前谁能料到现在每个台都有选秀节目一样。以为这事自此打住,谁知又收到了“很快是多快”的提问。如果不知道是在和一个日本人也是前见证人打交道,京昌铁定以为又碰上个死缠烂打的乙方。他耐着性子刚要继续雷同的回复,泰吉发来道歉信,说自己不该再问,自己会做得更好。他在效仿中国人,试着让自己活得模糊些,尽管对于他这样背景的人不容易。

受家庭影响,京昌不怎么待见日本人,但是对这个人的好奇心倒是越来越强。

合上电脑,京昌问何光:“你们也认识这个日本人?”

“在北京一块儿吃过饭,就在你带我们去过的那家朝鲜餐馆,‘海棠花’。”

“‘海棠花’?我很久不去了,里面的服务员换了,新来的不好看。”

何光笑笑,讲起泰吉的身世。

“耶和华见证人吗?”在一旁赏画的黎成搭腔,凑了过来,开始大谈见证人,从起源到教条,了若指掌,这让其他人颇感惊讶。想想也不奇怪,没见过世面不等于无知,在中国两者甚至成反比。

“……大概是五年前了,我碰到过一个见证人,就在欧尚旁边的公车站。他也是个日本人[1],在秀洲区的外企当技术员,业余时间传教。当时我在等车,他贴过来,问我知不知道耶和华。那个中文啊,说得不要太差哦!我说知道,他又问,知不知道耶和华见证人。我说知道,其实只是耳闻,具体是干什么的就不知道了,当然也没想知道,以为说知道他就会走开,没想到他又问了个很直接的问题……”

黎成罕见地侃侃而谈,忽又静了下来,被什么噎住一样,停了半天才跳过刚才的部分继续说:

“没说完,我等的车到了,上车前他塞给我一本小册子和一张名片,让我好好看看,感兴趣的话就找他。我还记得那册子叫《警醒》,他叫潼沢。”

潼沢问的那个“很直接”的问题,是每个见证人在发展教徒时都会问的:阁下家中是否有至亲过世?见证人很聪明,清楚教义中哪部分最能俘获人心,逝去的至亲复活,多诱人。被这么一问,黎成的眼神明显地晃动了一下,这瞬间的流露被经验丰富的潼沢捕捉,就算之后黎成否认,他还是把那则教义深深烙在了黎成心里,以至于让黎成决定再去见他。而黎成之所以没向众人吐露当年潼沢的这个提问,是因为忽然想起在亲戚面前撒过的谎。

与潼沢的第二次见面是两周后。黎成不但抽空读了那本《警醒》,还有一本有关见证人的书籍,读完脑子里冒出一大堆问题,想从潼沢那里得到解答,可在见面前几天,那堆问题又逐一消失了,最终只留下一个,那个让他决定再见潼沢的原因。

当年,那个享誉全球的咖啡品牌还没在嘉兴开店。泰吉把潼沢约在了南溪路的米罗咖啡店。那天潼沢带去一箱宣传册,还在盛夏穿上了西装打上了领带。潼沢认为既然黎成肯再见,便已成功了一半,因此故意绕开黎成感兴趣的话题,抓紧时间灌输其他福祉,抛出更多诱饵。黎成对正式接触的第一个外国人十分尊重,没好意思打断潼沢滔滔不绝的宣教,安静地等在一旁,左耳进右耳出。等到潼沢稍一松懈,才插嘴问,如果我成了见证人,我死去的亲人就能复活对吗?潼沢说,耶和华这样承诺过。黎成犹豫了一下,少有的和外人说起了妈妈的死。我妈是被烧死的,被烧得很惨,那么她会不会以那个样子复活?如果是那样的话,真是……潼沢从没想过需要回答这种问题,“……呃,是这样,令堂会以最美的样子复活……”这次黎成捕捉到了潼沢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晃动,他轻轻点头,没再提问,没再见面。

京昌得知黎成曾遇到的见证人也是个日本人,笑称:“日本人里的见证人真不少啊,世上的好人坏人全让他们当了!”

“后来你联系他了吗?”何光好奇。

“当然没有!我不但看了他给的册子,还看了很多他们的书,里面的观点很难让人信服,可以说漏洞百出。我是不会相信这种东西的,绝对不信,骗人的。”

大家没想到黎成在这事上如此偏激。身为泰吉的好友,艾文从旁提醒,泰吉虽已脱离教会多年,但万一见了面,最好不要当着他说这些。黎成说那当然。

“提了会怎么样?”何光问。

艾文摸摸肚子,“在这事上,我从来没能了解他,也许他听了会生气,也许反而会高兴。说不好。安全起见,不提为妙”。

京昌说,这么有趣的人,一定要见。

吕伟对京昌说,既然你们联系上了,问问他到底去不去复活节岛,好提前帮他订房。第二天收到回复,泰吉表示会尽快决定。多数日本人只在最有把握时许诺,总在无限接近最后一刻抉择,这让外人尤其是中国人着急上火。

也不能怪泰吉,每年年底都是他最忙的时候,当时除了京昌的活儿,还同时谈着其他买卖,大大小小,所以“海棠花”见面时那句“也许会到”,已经算很冒险了。


[1]在中国的外国见证人很多来自日本,活动在二、三线城市,他们认为生活在不那么繁荣、物质的地方的民众相对来说更容易被说服。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