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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几天,黎成仿佛想通了什么,总笑呵呵的,尤其是去瓦尔帕莱索那天,一路上都哼着歌,何光问他有什么开心事,他不说。

吕伟记得在嘉兴时,黎成曾希望他们陪他去看电影,没想到在圣地亚哥的后几天,他们每天都被黎成拉着往影院跑,看完故事片看恐怖片,看完恐怖片看儿童片,儿童片没字幕,全靠猜。那些天黎成很高兴,他说没想到在智利把这些年的电影都补回来了。

一天下午,看完一场智利儿童片出来,黎成说不舒服,神秘兮兮地离开了。京昌把吕伟夫妇拉到一个酒馆,是前几天艾文带他来的,据说是个平民百姓、有钱人、当官的,甚至总统都会光顾的地方,因为位处黄金地段,几次险被拆迁,最终都被那些有权有势的顾客保了下来。京昌转述艾文告诉他的,说酒馆有两款招牌酒,“山崩地裂”和“鬼哭神号”,光听名字已叫吕伟跃跃欲试了。

酒馆在市中心广场东侧,门口是个卖义乌货的小市场,酒馆的门脸不起眼,就是个碎砖头码的小门洞,走进去是条青砖铺成的窄巷,地上全是碎酒杯,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像为酒鬼而设的考验。头顶有个爬满葡萄藤的木架遮阳,从藤蔓间漏下的光,落在一地碎酒杯上,迪斯科球似的折射出纷乱的光,两边灰墙上全是疏密无序的光点,像星空。当时窄巷里已挤满了人,西装革履的,满身补丁的,像律师医生的,像流民的,他们勾肩搭背开怀畅饮着同一种酒。顺着窄巷往里,声音愈加嘈杂,门口堵了很多人。挤过他们,声音骤然增高,爆炸了一样,他们仨的头发都被声浪吹了起来。在那儿,只能看到黑压压一片人头,连他们脖子下面什么样都看不见。三人化身钻头,旋转着钻到吧台,京昌咆哮着点了三杯“山崩地裂”。等酒时,吕伟瞟见酒吧深处正举行婚宴,一个穿婚纱的新娘站在长长的酒桌上和新郎大跳曼波。

因为太挤,他们想拿酒到街上喝,却被门口一个摆摊小贩叫住,他急切地用西班牙语警告着他们什么,他们听不懂,他就一个劲地指着他们手里的酒,再指指不远处的巡警,原来圣地亚哥街头不允许喝酒。答谢后,他们退回窄巷,边喝边环顾喧嚣的人流,吕伟看到了圣地亚哥所有的怪人。

酒喝了一半,从人流里钻出个满脸褶子和胡碴儿的乡下汉,大概六十岁,肚子鼓鼓的,身上的脏衬衣被撑开了最下面的扣子,露出半截长毛的肚皮。他踉跄着走过来和他们仨搭话,当然除了听懂了他的名字叫冈萨雷斯外,其他他们一点儿都不懂,可这正是南美人伟大之处,他们就算知道你听不懂,就算你表现得再不愿听,还是会和你说个不停。

三人礼貌地聆听着,他越贴越近,何光闻到他口中“山崩地裂”的味道,兴许还混了“鬼哭神号”,不知喝了多少。他口齿不清地絮絮叨叨,好似正把舌头当口香糖一样嚼着。他越说越激动,没多久眼圈红了,跟着口水和眼泪一起喷了出来,吕伟避无可避被浇了满脸,京昌忍无可忍打断了他,指着耳朵示意听不懂,老汉不管,没停的意思,只是努力地想起了两个英文单词,反复地说,“儿子”、“离开”。以此为线索,他们仨猜测老汉的故事,何光猜他的儿子离家出走了,吕伟直接猜他儿子死了,不然哭成这样?京昌点头,同意吕伟的猜测,随后,三人以两种不同的理解安慰着冈萨雷斯,何光说:“相信我,他会回来的。”京昌说:“再生一个吧。”

他们的酒快喝完了,正要找托词离开,老汉艰难地吐出几个英文单词,“你们——你们很好——你们——在一起?”说到“一起”的时候,他左手扶吕伟,右手扶何光。何光告诉他,几天后会在复活节岛举行婚礼。“婚礼?”他懂这个词。他下压双掌,做了个“等待”的手势,消失在了人群里。

三人等了会儿,灌下杯底最后一点“山崩地裂”正要离开,老汉回来了,还拽来酒保充当翻译。他执意要弄懂关于婚礼的那句话,于是何光又重复了一遍,奈何酒保的英文水平也极有限,只听懂了婚礼日期,却无论如何也听不懂“复活节岛”。老汉嘟着嘴,又吩咐了什么,酒保不乐意地离开了片刻。那段时间他们没再说什么,只是尴尬地对视着,当然,尴尬只属于清醒这方。酒保再回来的时候拿了纸笔,叫吕伟夫妇写下婚礼的地点和时间,“这老头儿想出席你们的婚礼!”吕伟诧异,在智利婚礼是陌生人想参加就参加的吗?何光接过纸笔,写下他们的名字、婚礼的地点以及时间,把纸条递给老汉时淡淡地说:“你不会去的。”

酒保晃悠着脑袋走了,老汉攥着纸条又感慨着说了什么,再次激动起来,临别时用尽全力拥抱了何光和吕伟,他的力气真大,在他的臂膀下吕伟听到自己的骨头咯咯作响。他还强行和他们行了贴面礼,三人的脸被他钢刷般的胡碴儿刷得生疼,随后他再次挤过人群,消失了。

不多时,他们仨钻回吧台还酒杯,看到他趴在吧台上已不省人事,半张脸浸在自己刚刚吐出的东西上,没人理他,而那张纸条已被用来垫他的不知道第多少杯“山崩地裂”了。吕伟夫妇对视一笑,牵手离开了。里面的婚礼还在继续,桌上的新郎新娘还在跳舞,舞姿比刚才还露骨,全场沸腾,人浪汹涌,拍打着酒馆里所有没生命的东西,桌椅吱吱作响,酒杯接连粉碎。

不得不说,“山崩地裂”后劲儿很大,离开那里没几步,他们仨就晕头转向了。走到市中心广场的时候,恍惚间吕伟被一个穿红色套装戴黑色礼帽涂了个满脸白的小丑叫住,他跑来拉吕伟的手,叫吕伟和他一起完成街头表演,吕伟这才发现自己闯进了他的地盘,周围聚了很多看热闹的。在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是何光后来告诉吕伟的,他那时已经太醉了。她说她和京昌站在人群里一个劲地为他鼓掌,她说智利人民爱戴他,她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还会拿大顶,还能侧空翻,从来不知道你学驴叫学得那么逼真!”吕伟也不知道。

其实,就连何光讲这些的时候,吕伟身上的酒劲都没过去。他们一早便酣酣睡去,直到第二天中午才下得了床。这天是一月十七日,明天这会儿他们已经坐在了赴婚礼的飞机上。因为那杯“山崩地裂”,京昌的头一直疼着,留在了旅馆休息。黎成不知跑去了哪里,于是吕伟夫妇有了单独上街的机会。他俩担心复活节岛上物资匮乏,来到市中心一个去过多次的超市采购。一进超市便分头行动,吕伟负责日常用品,何光负责食物。

吕伟漫步在高耸的货架间,对着货品包装上满眼看不懂的文字发呆。他刚要去货架上拿一包卫生巾,那包卫生巾忽然像有了生命一样跳了起来,紧接着它周围的卫生巾也跟着一起跳起来,某一瞬间吕伟还以为它们在争先恐后地让他挑中自己。接下来,不只是卫生巾,货架上所有东西都跳了起来,有的直接蹦到地上摔得粉碎,货架也发出吱吱的扭动声,高高在上的顶灯像催眠师的怀表左右摇摆,直到他自己也在原地跳了起来,才明白是地震了。

吕伟扶着摇摇欲坠的货架,眼睛慌乱地四处搜索,直至找到另一双同样慌乱的眼睛才安宁下来。他俩对望着,直到顶灯停止摇摆,货架停止扭动,卫生巾失去生命。

回到住处,黎成他们告诉吕伟,当时正在天台游泳,突然泳池里起了浪,京昌还以为是泳池档次高,有人造浪。吕伟告诉他们,“活了的卫生巾很吓人”。

京昌继续休息,吕伟夫妇拉上黎成出去吃饭。饭后散步时,吕伟问黎成觉得智利如何,他说这是他这次出来最喜欢的地方。

梦想之地,自然不得不喜欢。

走过几个除了竖线就是横线的街区,他们来到城中的艺术区。绕过一座现代化的美术馆,一片由稻草堆垒成的迷宫挡在他们面前,迷宫出口处聚集了一些衣着古怪的艺术青年,青年们叼着烟卷,蓬头垢面,看样子正举行什么艺术活动。

他们好奇,走了进去。

迷宫简单,左转右转就深入中心空地,那儿漆黑一团,唯一的光源是空地正中的玻璃罩子,里面两个少女正深情相拥,四周无人。他们爬上对面黑影里的草垛,等玻璃罩里会发生些什么,不管是什么,希望会奔放些。

一个穿套装的女人轻手轻脚地坐了过来,为他们讲解这行为艺术的意图,她说正在拥抱着的是一对路人,这件作品的创作者鼓励所有进入迷宫中的情侣走进罩子拥抱,拥抱时长最短五分钟,最长不超过二十分钟。她说刚才这里还有好多对情侣排队,可现在到了饭点儿,那对同性恋女孩儿结束后正好没人替补,“就算帮我们个忙,里面最好别空着,进去救个场吧”。

吕伟夫妇等在了玻璃罩的后门。

何光问吕伟是否紧张,吕伟环顾,“一个人都没有,不紧张”。

在工作人员的引导下,他俩站进了罩子,那里远比吕伟想象的亮,头顶的射灯照得头皮发热。尽管没有观众,他俩还是有些不好意思,没抱紧就闭了眼。

刚闭眼,听到罩子外有人高呼,吕伟隐约听懂两个词,“中国人”和“快来看”。吕伟半睁一眼,见到从两侧拥来很多看热闹的,在黑暗中窃窃私语。何光感到吕伟躁动难安,“怎么了?”“我脚边儿扒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他们在抬头看我。”“那又怎么了?”“带来的一次性内裤昨天用光了,我怕他们从我短裤裤管里看到不该看的。”“把腿并拢。”

吕伟并拢了腿,让自己和她贴得更近了些。吕伟低下眼又看了看那两个孩子,他们睁着大眼睛望着他坏笑。

吕伟知道,晚了。

外面忽有闪光,有人拍照,跟着更多人拍照,可以理解,这里不常见中国人,愿意供人参观的更少。吕伟把脸埋在何光的头发里,并把她抱得更紧。何光问他有没有后悔进来,吕伟只是说他很高兴。

不知抱了多久,吕伟睁开眼,歪头眺望智利围观者身后那黑暗角落,就着玻璃罩射出的光,隐约望到黎成青蓝的脸,他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罩子里的他们。那是在嘉兴时他看别人的眼神,那时他注视这对北京亲戚的目光至少比现在带点热度。

吕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没人知道。

《三个胡安在海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