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未曾到过的家

在伊斯坦布尔的最后一天,阿拉·古勒建议我们搭渡轮到马尔马拉海中的王子岛看看。那是九个小岛的总称。拜占庭时代,王室惯将获罪的王子或其他王室成员流放至此;后来的奥斯曼也依循此例,群岛因而得名。

哪个岛最值得去?阿拉·古勒说,可先坐渡轮在各岛之间绕一圈,看看想在哪里下。面积最大的是Büyükada岛,我们去的是游客较少的第二大岛Heybeliada,意思是“马鞍包”。

海蓝、云白,清风拂面、浪花微溅,坐在甲板上特别舒服。小贩四处走动,兜售啤酒、汽水。乘客多半是当地人,有的打盹,有的看书。航程大约四十分钟,感觉一下子就到了。

十九世纪中期,开始有汽船往来伊斯坦布尔和王子群岛之间,城里富裕的希腊人、犹太人、亚美尼亚人和土耳其人便来岛上置产度假,使得这儿形成许多独特的小型民族小区。据说冬天只有居民三千,一到夏天,别墅主人回来度假,人口能增至一万。

岛上除了治安、消防、医疗和其他特殊需要,没有任何现代交通工具。不想走路可租脚踏车,更舒服浪漫的是雇马车。有本事也可骑马溜达。正要租马车就看到一匹马躺在路上无法起身,不知是病了还是太累。整个场景让人立刻联想到电影枪杀伤马的画面。不敢久留,赶紧上了一辆马车离开现场。

松树林连绵不断,芳香扑鼻。许多拜占庭时期兴建的教堂、修道院和清真寺依然保存完整。奥斯曼帝国时期建造的一栋栋小木屋,粉蓝、鹅黄、淡紫、杏红的漆色已褪,看起来格外朴拙、可爱。

绕了一圈,中午用餐时间已过,小馆里十分安静,只有我和老伴一桌客人。点了生菜沙拉、牡蛎饭、羊肉串,安安静静地享用了一整瓶土耳其国产白葡萄酒Doluca,聊聊这些天的感想。

叔本华曾说:“就算我们的宇宙有一天终止,音乐也会继续存在。”到任何国家旅行,我都会想办法收集一些当地的音乐。透过视觉只能理解现象,但无论多陌生的民族,听了他们的音乐,就能感觉触及了他们的心灵。

在《勘误表——审视后的生命》(李根芳翻译)一书中,乔治·史坦纳(George Steiner)的一段话深得我心:“歌曲同时是最肉体及最心灵的现实。它用到了横膈膜与灵魂,只消头几个音符,便能够使听者变得绝望或陷入狂喜……”

这正是亚美尼亚圣咏能促使我展开这趟旅行的缘由。

在抵达伊斯坦布尔的当晚,我就于酒店附近买了安纳托利亚山歌、苏菲旋转舞的CD,其中一张的价格标签如今还在,是120万里拉,有很多个0。那个年头卡带依旧普遍,小提琴家Dilsad拉的库德族音乐好极了。原本准备了一台小录音机做采访,结果每天晚上都在旅馆用来放这卷音乐,怎么听也不腻。

也因为如此,我对这个民族的处境特别有感触,在码头看到两位库德族妇人,忍不住就掏出相机来。虽然面露沧桑,但起码有彼此为伴。转个弯,在码头的另一侧又看到一位土耳其妇人,看来生活状况好得多,怀里抱着布包、提袋坐在缆桩上,脚上的软鞋还带金扣。似乎刚下船不久,正等着家人来接。对面的小岛,不知是她们的来处还是去处。

夕阳西下,海面粼光片片,我的心中响起亚美尼亚歌谣。明天,就在明天,我们要挥别伊斯坦布尔,飞向亚美尼亚。正如史坦纳所说:歌曲引导我们回到我们未曾到过的家。

042 码头的两位库德族妇人,虽然面露沧桑,但起码有彼此为伴。

043 前往王子群岛的渡轮又叫海巴士,大约40分钟可将各岛绕上一圈。

044 王子岛上没有现代交通工具,观光客都坐马车溜达。一匹马躺在路上无法起身,不知是病了还是太累。

045 对面的小岛,是来处还是去处?

046 这位土耳其妇人看来生活状况好得多,似乎刚下船不久,正等着家人来接。

《花与泪与河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