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螺沟

01

除非选择徒步旅行,不然你总得搭乘交通工具。从北京到兰州,我坐喷气客机,1600公里的路程,两小时就到,还有吃有喝。从兰州到夏河,交通工具变成了豪华巴士,车里有音响电视,椅背松软,200公里的路程花了三个小时。把我从泸定带到50公里以外的磨西镇,是一辆嘉陵摩托车。

泸定简直就是内地小城镇的翻版,嘈杂,肮脏,令人感到不适。我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从泸定有微型面包车去磨西镇,但司机非要凑齐五个人才肯走。司机冲我嚷嚷:“老板,你包车嘛,你包车嘛。”我摇摇头。车站外停着一排摩托车。一问,有人愿意带我去磨西,价钱不算便宜,要40块。我没还价,但我提出了一个要求,不走大路,我要他带我穿越山谷里那些美丽的村庄。小伙很高兴,说:“那还近一点呢。”

我至今无从知晓那些村庄的名字,以及那些穿过村庄的溪流。当我们从溪流里疾驰而过的时候,除了飞溅的水珠外,还有我兴奋的喊声。穿过橘林时,我不得不把头藏在小伙的身后,避开青涩的橘子偷袭我的嘴巴。田埂上的骑行最令人心醉,身边稻浪翻卷,远处青山叠翠。这无限接近我想象中的幸福生活。如果在幸福面前,你还能意识到自己的存在,那样的幸福就很可疑。旅行中,我更愿意像丧失意志那样丢失自我,变成风,吹过稻浪;变成鱼,游过溪流。在与自然的相望中,我不想站在自然的对面。

磨西因为海螺沟而闻名,镇子里有不少气派的酒店,路边的小饭馆一家接着一家。海螺沟像九寨沟一样,有着完善的旅游服务设施。景区的门票每张70块,对背包旅行的人来说,显得很贵。景区里有班车来回于入口和三号营地,两处相隔35公里。游客花50块钱买一张车票,可以全程往返。我买了车票,却选择弃车徒步上山。

出门以来,我还没有经历过对体力的真正考验,但我很快发现这样的考验无异于折磨。山路路况很好,全是水泥路面,宽阔而且平缓。但从我迈出的第一步起,我就发现我的前途只有上坡,没有下坡。很快,烈日就把我烤得大汗淋漓,心慌意乱。我在路边宽衣解带,换上最简短的衣裳。尽管这样,我也丝毫没有感到一点轻松。25公斤重的背包像大山一样压在肩上,令我举步维艰。

走到离一号营地大概八公里的时候,路边有一个小村子。我又渴又饿,就问村民是否可以给我做顿饭。一位大叔把我请进了家门。家里没有女人,只有大叔和他的儿子。大叔把儿子赶进厨房做饭,自己端起茶杯就开始对农村政策发表意见,就好像我是个微服寻访的政府大员。饭菜很快就绪,有乡村卤肉、虎皮辣子和西红柿鸡蛋汤。大爷的儿子很有创意,他并没有给我盛一大碗饭,而是直接把电饭锅抱给了我。这顿饭花了我15块钱。大爷开价的时候没有了指点江山的激越神情,反而面露羞涩。后来的旅行中,我没有再遇到这样既强烈抨击时弊却又保留宽厚本性的老乡。

不算吃饭耽误的时间,我总共走了四个小时才到达一号营地。我注意到一路走来,路边几乎没有适合露营的平地。一号营地的宾馆贵得出奇,标准间要480块。我重新抓起已经撂在地上的背包,转身就走。服务员在身后喊“那你说多少钱合适嘛!”我举起一个手指:“100块。”服务员面露难色,在请示经理后终于答应了。

我是当天宾馆里唯一的客人。厨房还打电话到房间问我晚上吃什么,态度殷勤。后来,我才知道,班车司机告诉了他们我徒步上山的匹夫之勇,让他们对我肃然起敬。我坐在装修豪华的餐厅里独自进餐的时候,服务员告诉我,这么多年来,他们只见过老外这样干过一回。

饭后,我躺在宾馆外面的露天温泉池里,享受着精疲力竭后的那种满足感。夜空里繁星闪耀,山风吹过森林,哗哗作响。在景观灯光的微弱光线里,四周热气缭绕,仿佛仙女要降临。我似乎忘记了自己的辛苦跋涉,好像这里就是自家的花园,自如舒坦,轻松惬意。

02

温泉是神手妙医。一夜囫囵觉,醒来周身通泰,神清气爽,丝毫没有连续爬山所带来的腰酸腿痛。我第一次相信了温泉的神奇医用价值。海螺沟的温泉有一个武侠小说里才有的名字,叫贡嘎神汤。它从地底下喷出来,温度接近沸点。

一号营地的宾馆叫做温泉假日酒店。尽管它并不是那家有名的国际连锁酒店,但硬件服务都不错,够得上三星水准。我趴在门外走廊的栏杆上眺望日出的时候,房间的电话响了。原来是厨房问我早餐想吃点什么,接着问我是去餐厅吃还是由服务员送来房间。这样的服务顿时让我受宠若惊。酒店成了我一个人的酒店,加上昨晚我泡在神汤里独自凝望川西群山魅影,我敢认定,这不仅空前,而且绝后。我在电话里大声告诉厨房给我准备稀饭包子鸡蛋咸菜,我没忘叮嘱一句说:“量要多,我要接着爬山呢。”

从一号营地出发,我的目标是20公里以远的观景台。

天气晴好,阳光强烈得不能直视。我看不清太阳的位置,却感到它无处不在。我沿着不断上升的盘山路,咬牙前行。有时候,一段看似超过百米的直坡就几乎能彻底挫败我的自信,感觉那简直跟登天一样难。

当我在路边歇脚的时候,竟然像中暑似的短暂丧失知觉,昏昏沉沉地趴在背囊上睡着了。恍惚之间,我听见呼唤声,睁眼看到一辆上山的班车停在路中央,司机和一车乘客正望着我。

司机冲我喊道:“兄弟,没事吧?”

我累得不想说话,摇摇头算作回答。

“上车来吧,你才走了一半。”司机昨天已经见过我,就好心地劝我。

我努力放松自己僵硬的面部肌肉,朝司机笑了笑,说:“我能行,你们走吧。”

司机见状,通过窗边的乘客递给我一瓶农夫山泉,没再说话,踩下油门走了。我怔怔地望着车影,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刚才的遭遇颠覆了我对人性日益悲观的认识,它没有缩短我与前方的距离,却给我了跨越的力量。我重新背起包,迈着缓慢却很坚定的脚步向山上走去。

经过三号营地,我已是饥肠辘辘。三号营地有一个叫金山的三星级酒店。餐厅经理迎了上来,情绪热烈地说:

“我刚坐班车从山下上来,跟大伙说有个人愣是背着大包走上来,大伙还不相信呢,都以为只有老外才这样。”

我撂下背包,有点飘飘然,俨然觉得自己是个民族英雄。我要了一大盘蛋炒饭,外加白菜豆腐汤。会账的时候服务员告诉我:“我们经理吩咐了,给你打八折。”

从三号营地再往上走,只有不到四公里就是缆车站了。再度上路的时候,信心和力量回到了我的身上。我还发现了一条比较隐蔽的小路,尽管比较难走,但可以缩短距离。沿着这条小路,我毫不费劲就到了缆车站。这里是班车的终点站,水泥路到此结束。从缆车站前往观景台,还有将近一公路的崎岖土路。由于已近黄昏,已不见了游客身影,只有挑夫们三三两两地坐在路边闲扯。

他们见到我很是惊奇,围了上来,有一个伸手摸了摸我的小腿,回头对同伴说:

“凶!凶!”

我被他的举动逗乐了。在他们眼里,结实的小腿是生存的需要。我拍拍他的肩膀说:“哪有你凶啊!”他得意地笑了,抓住我的胳膊,指着腕上的Suunto问我:“你这块电子表不便宜吧?”

我没有告诉挑夫们令人咋舌的真实价格,只是点点头表示它身价不菲。我的这块Suunto Metron确实不便宜,是我很早在香港花了将近4000块钱买的。除了心率监测,它还是一个海拔仪和电子罗盘。尽管我每次旅行都戴着它,但已经很少关注除时间以外的其他功能了。这些挑夫们脚穿解放胶鞋,为生计而攀山不止。从他们身上,我开始反思自己对户外装备的过多关注。这无疑是一大收获,让我能全身心地去体验旅行本身,而不是那些花里胡哨的形式主义。

走到被废弃的观景台,已经是离开一号营地的六个小时之后了。趁着时光尚早,我在山崖边木栅栏前的空地上搭起帐篷。从这个位置可以清晰地望见大冰川从贡嘎山峰倾泻而下,蜿蜒汇入原始森林。

磨西镇海拔1500米,观景台海拔3000米。

03

观景台有家客栈,是一栋西式的木房子。老板姓张,是当地的农民。他靠在木栅栏上跟我闲谈的时候,举手投足还保留着质朴的农民本色,可言辞之间,透露出商人才有的狡黠,以及小富过后的那份得意。老张穿着西服,我注意到袖口的商标没有揭去。西服不代表身份。上山途中,我还见过村民穿着西服开拖拉机呢。老张递给我一张名片。在名片上,他的客栈叫游客接待站,乍看有点官方色彩。他一直在说服我放弃露营的念头,搬进他的客栈。他指了指看上去并不遥远的贡嘎群峰,特别认真地告诉我:“山里有土匪,你睡在这里不安全。”

顺着老张的手指,我依稀看到暮色中有条小路,辗转延伸到我们站着的地方。“是吗?你的客栈就是土匪联络站吧。”

老张嘿嘿笑了起来,试图掩饰不能自圆其说带来的尴尬。其实,我一点都不在意他那显而易见的谎言。他的谎言里没有丝毫恶意,却妙趣横生。川西的土匪早就肃清了,江湖上流传的匪情无非是一些不良村民拦截过路车辆索要钱财。在后来的旅行中,我就亲身经历过这样的匪情,有惊无险,事后只觉得有趣。

老张见我没有改变主意的意思,索性邀请我去客栈喝茶。我把所有家当都放进帐篷,却拿出一双拖鞋放在帐篷外。老张不明白,问我,我语气轻松地告诉他:“如果土匪经过,见到拖鞋,就不敢贸然闯进帐篷。”没想到,我这点小聪明让老张不住地点头,直说:“凶!”

尽管老张的客栈是观景台唯一的一家,可生意差强人意。缆车索道修成以后,很少有人像我这样光顾观景台了。大家坐上缆车,从空中俯瞰冰里,就结束旅行下山了。老张的赚钱秘诀多少有点不太光明,但又让你觉得非他莫属。老张会开着他的红色夏利车接送游客进山,帮助游客逃票。在海螺沟,老张的夏利就好像是北京城里的特权军车,进出都没人敢查。老张炫耀他曾经从康定拉了一车香港人,他连说带比画地告诉我:“五个人啊,还有行李,像你那样的背包。”

聊得正欢,老张接到电话,有生意上门,就匆匆下山去了。跟老张一起经营这个客栈的是他的妹妹。她给我做了一碗羊肉汤,烤了鸡串,算是我的晚餐。后来,我在康定,把老张的联系方式转告了其他驴子,但我不知道,老张是否又一次施展瞒天过海的绝技把人偷运进山!这样的买卖毕竟难以长久。

山里的夜总是特别黑,流水和树叶发出的声音显得尤其真切。趁着还没睡着,我尝试去辨别帐篷外的各种声音。我仿佛还听到有急促的脚步声,就费劲地猜是老鼠、野兔还是狐狸,我在如此纯静的世界里反而不知所措。这样的做法有点像强迫症,实在不宜推广,胆小一点的人难免把自然界美妙的声音幻想成魔兽光临,吓着自己。

海螺沟真是个神奇的地方,我睡在冰川的旁边,却丝毫感觉不到凉气,反而在天亮前被热醒了。我钻出帐篷,已经能依稀看到贡嘎群峰的绰约英姿,山峰的四周一尘不染,云彩也不知踪影。我突然意识到,我即将看到传说中的日照金山啦!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到自然界最具梦幻色彩的光影变化。雪峰渐次染成金色,身后碧空如洗。天地众神凝神屏息,翘首等待。在我的眼前,紫气东来,君临天下。

我用泉水洗脸,收拾行李。等我再起身,神奇已化为平淡。读秒之间,风起云涌,贡嘎时隐时现。我忽然丧失了对冰川的好感,脚下的黑色冰川让我觉得更像是条污染严重的河流,它甚至不该出现在蜀山之王的脚下。但是,目睹金山真面容给了我无比的满足感,让我不再埋怨昂贵的门票和艰苦的旅程。这样的心情像是一个人经过苦修,终于脱胎换骨,得以进入到新的境界。夫复何求!

我没有完全浪费那张班车票。我心安理得,坐班车回到了磨西镇。

《藏地孤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