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联,但不曾遗失爱

母亲退休前是电话班的话务员,现在看来这应该是一个非常冷门的工作,带着浓厚的时代特色。

在通讯不发达的年代里,你唯一可以联系到远方亲朋的方式只有发电报、写信或者到邮局、工作单位打电话。母亲工作的那个房间我至今都印象深刻,很多条电话线交织在一起,上面布满了数字。话务员接到电话后负责帮你把线连接到需要的号码,这样你就可以通话了,看似简单但其实是一项十分辛苦的工作,需要不断重复同样的动作。我很好奇,那间屋子里的机器仿佛随时可以连接到世界各地,而母亲操控着维系远隔两地之人的那根线。那时候会选择打电话,要么说顶重要的事情,要么是同事之间偷懒闲聊用来消磨时间。我猜母亲也一定悄悄偷听过电话两头的故事,像个小偷一样在时间的缝隙里无意中拦截了一段又一段已被她遗忘的人事变迁。

说到发电报想起了外公和外婆,当时二老住在外地,有一天母亲突然收到电报说:“母病危,请速回。”当时电报是按照字来算钱的,所以尽量简短明了,意思表达清楚完整即好。但,即便是电报也起码要隔一天才能收到。等母亲赶回老家发现家里一切正常,原来老两口只是为了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拌了几句嘴。但在两个有爱的老人看来,生活中哪一点又能算是小事呢?之后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经常会收到这样火急火燎的电报,久而久之大家也都不太当真了,直到有一天外婆真的离开了我们。

“母离世,速回。”依旧是短短几个字,简洁得近乎残忍。拿着电报天旋地转的感觉我仍依稀记得,外婆在那消息之后再也看不到了。

家里装的第一部电话是个白色的大盒子,放在父母的房间,我常常看着它不知道要往哪里打,和我年纪相仿的朋友大部分都有过在家偷偷打电话的经历。打给谁呢?声讯台?信息服务台?似乎不太相信一个号码拨出去便有个陌生人可以和你说话。当时还很流行电话点歌,恨不得在电话里把当时流行的港台歌曲点个遍,也不知道究竟为此花了多少钱。月底电话费的单子寄过来,一大笔钱都是我偷偷在家点歌的消费,那些钱够一向省吃俭用的父母下一次馆子了,提心吊胆地等着挨骂,却并没有。后来母亲说起这件事也是淡淡的,说小孩子贪玩不打紧。

今时今日如果还有这么初级的自娱自乐的听歌方式,年轻人应该看都懒得看一眼。

失联的单纯年代里还有很多好玩的事情,是生活在快速通讯时代里的人无法理解的。初中时特别流行交笔友,在中学生必读的《少男少女》杂志上花两块钱汇款就能留下自己的姓名、身高、星座、兴趣爱好、喜欢的明星和人生座右铭……买本杂志,然后找一个看着顺眼的写信过去,对方长什么样子并不重要,那应该是最早的虚拟聊天吧。不过,我在当时还真的交到了几个不错的笔友,名字已经不记得了,信件也在多次的搬家中无影无踪,但那些笔友陪伴我度过的漫长的青春期时光却始终在我的记忆里,比如暗恋隔壁班的谁、讨厌某个老师、这次考试又考得差强人意……与青春有关的种种烦恼填满了每一张轻薄的信纸,与其说是倾诉给陌生人听不如说是写给了自己,而那些烦恼陪着这些信件变成了闪亮的记忆。当然这是坏学生才会做的事,所谓的坏学生就是成绩不好,而好学生呢,每天都忙着写作业看书,哪有时间和陌生男女通信啊!

上高中后,最实用是的寻呼机,家境好一些的用中文的,但大部分的都是数字寻呼机,有个歌手叫邰正宵唱着“心要让你听见,爱要让你看见……”是摩托罗拉寻呼机的广告。想想那时候对于一台摩托罗拉寻呼机的渴求应该和现在想要一部最新款的苹果手机差不多吧。

数字寻呼机有很多好玩和浪漫的地方,如果爱一个人你可以发520,甚至自己也可以编出一些只有对方才知道的暗号,每个数字都被赋予了不同的意义。偶尔接到语音留言,还要跑去电话亭打电话才能听到。后来我常常会想,当年那么多寻呼台的接线小姐后来都去做了什么呢?可能就像母亲一样,转行或者另谋生路了吧。她们都是不同年代里连接过时空的幸运儿,心里存放过许多秘密。

中学时遇到住在新加坡的泉,联系全要靠我住所隔壁小卖部的一部公共电话,每一次泉要找我都会打到那里,小卖部的老爷爷再跑来家里叫我,也不能聊太久,因为电话费太贵,匆匆问个好 5 分钟便过去了。其中具体聊过些什么早已经模糊,但清楚记得说每一句话都十分珍惜的心情,珍惜到挂上电话还会回想很久。

很快网络开始出现,论坛、邮件进入到当时年轻人的生活,电话里没有说够的可以继续在 QQ 上聊,有时候兴致高昂地像要把一辈子的话在今晚说尽。

泉存了大半个月的薪水买了一部蓝色的诺基亚 3310 送我,机身胖胖的,我至今都记得大学一年级的我坐了一个小时的公交车去武汉海关取手机的情景,因为那是我人生的第一部手机啊。那时我一个月的生活

费是 500 块,海关税就交了 400 块,这里面还有 200 块是我问同学借的。

虽然有了手机,但却用不起,接电话分分钟都是钱,我一个穷学生用来真是太过奢侈,于是常常爱惜地收起来。分手很多年后,我才舍得把那部手机卖掉,我想卖掉的不是手机,而是一段和爱有关的青春记忆。在这此后的 10 年间,我用的都是诺基亚手机,大概这是我在已经记不起泉的模样的时间里,唯一能对那份感情保有的纪念吧。

今年端午节前回了趟老家,发现过年时送给父亲的智能手机躺在家里三个月都没有开过,可能是舍不得用也可能是担心不会使用。母亲呢,要她去办一张银行卡,她却一直说怕麻烦又怕忘记密码,也不知道怎么操作,于是至今都没有银行卡。这些父母身上的细小的、微不足道的事情,我一想来就觉得很难过,他们真的老了,在这变化莫测的世界里,他们唯一的儿子却不在身边,想要赶一赶年轻人的脚步但又无从学起。

原来,我真的没有太多时间给过他们,哪怕只是教他们用用手机、办张银行卡。

时代变了!我们很容易便能了解身边的人,吃了什么,去哪里玩,遇到哪些有趣的事有趣的人,甚至这个地球发生了什么,分分钟便清清楚楚。可有一天我突然发现,我们已经很难再和身边的人安静地坐下来聊聊天了,我们花了很多时间来找寻最便捷的沟通方式,却忘了面对面的一个眼神一句话才是最贴心的交流。对这个世界和身边人感觉越来越陌生,特别想念已经回不去的失联年代。

《不过,一场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