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CHAPTER.14

我们坐在电视机前——佩格婆婆坐在椅子上,克雷格坐在地上,父亲坐在双人靠椅上,我坐在沙发上,伊莎贝拉倚在我腿上。大家都盯着屏幕,电视里正在播着无聊的选秀节目,一群光彩照人的选手互相较劲。我无心看电视,望着墙上的光影。

电话又响起了,这是五分钟里的第二次,全家人都望向我,我扫了眼来电显示,毫无悬念,又是大卫。

佩格婆婆和克雷格都觉得我应该去面对他,越早越好,说起来容易。虽然父亲一直沉默,但是他嘲讽的表情,胜过任何语言。

自从那天下午的相遇,伊莎贝拉无数次问我关于大卫的事情,但她似乎不知道,我正在躲避的这个人就是大卫。不过有些时候,连我也搞不明白究竟懂不懂。

电话一直在响。伊莎贝拉靠在我胸前,眼睛盯着屏幕,电视里一个拉丁裔年轻人正在翻唱史提夫•汪达 的《亲密爱人》。我望着电视出了神,手里绕着伊莎贝拉的鬈发。

“哎呀,我求你了。”佩格婆婆猛地举起遥控器,把电视调成静音,她打开身边的落地台灯,整个房间因此变得敞亮,“你不能一辈子都躲着他。”

我把脸埋进伊莎贝拉的头发里,她的头发有股甜甜的草莓香气。“我可以。”

正准备抽烟斗,父亲一边往烟斗里装烟草,一边说:“妈,这是他们俩的事情。”

她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不管他父亲是否做错了,都不该怪在大卫身上。”

他把一小袋烟草摔在茶几上,洒出了一些烟草。“这两件事情没有关系,你知道的。”

她咳嗽着说:“我知道……根本……不可能。”

尖锐的电话铃声终于停止了,让我松了口气……却看见伊莎贝拉把话筒贴在耳朵上,整张脸都亮了起来。我的心怦怦直跳,立马从她手里抢过话筒,挂掉了电话。

“那是我爸爸!”她大声嚷嚷着。

电话铃又响了,我一把抓起话筒,用力压在耳朵上,耳环顶着我的脖子觉得生疼。

“我想见她。”大卫在电话那头说。

伊莎贝拉直直地盯着我,眼神里有着恳求,有着谴责。我该怎样解释,才能让她知道,大卫永远都不可能成为她一直渴望的父亲?

“对不起,我之前不该那样。”他的语气没有丝毫的懊悔。

“你真的这么觉得?”

“别再挑刺了,好吗?我知道,是我不对,但是,詹妮,你更过分,为什么你不早点告诉我?”

“她正在我腿上听着,我不想现在说。”

“没有多少时间了。”佩格婆婆嘟囔着。

大卫的喘息声在我耳边回响,“林赛希望能带伊莎贝拉来我们家,和我们住几天。”

我的手把话筒捏得更紧了,“她不是林赛的女儿——她是我的。”

“我们的。”

“你现在不怀疑我撒谎了?”

“她长得和我一模一样。”

我感觉到伊莎贝拉的强烈心跳,我把她抱起来,对着克雷格说:“你可以带她出去走走吗?”

克雷格从地板上撑起身来。

佩格婆婆将她颤抖的手放在克雷格的肩膀上,“不许。没有人比伊莎贝拉更需要留下来听这些话,她有权利认识自己的父亲。”

我气急了,站起来,扭过身子背对着大家。“我可以让你见她,但是只能你一个人。帮我谢谢林赛,但是我觉得贝拉应该先了解她的父亲。”

“可以让她过来吗?”他的语气缓和了许多,几乎像在祈求。

一想到又要去大卫家,目睹他没有我的完美的生活,这些想法让我几乎抓狂。

“求你了?”他的语气变得真挚并且谦卑。

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我想问他,渴望却又得不到的感觉是不是很痛苦,真想能有机会,换成我去伤透他的心。

我张开嘴,想说些伤人的话,像他曾经伤害我一样,但是我听见一个微小的声音,

缓缓地转过身,伊莎贝拉明亮的眼神又一次驱走了我心头的黑暗,我再次记起,我要什么并不重要,我在拿伊莎贝拉的未来冒险。用手捂住话筒,我蹲在她身边,“贝拉,明天下午你想不想去大卫家玩?”

她兴奋地尖叫起来,窗户玻璃几乎要被震碎。我灰溜溜地站起来,“你应该听见了吧?”

电话那头,他放声大笑着。

“明天中午你可以来接她。”话刚说出后,我就后悔了。

还没等我挂上电话,伊莎贝拉就激动地抱着我的腿,我看了大家,佩格婆婆和克雷格眼里都泛着赞许,伊莎贝拉眼里装满了喜悦,可是我的心里好痛。

父亲抓起烟斗,晃晃悠悠地走出房间,片刻后,后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伊莎贝拉笑得嘴都合不拢,却让我感觉更糟糕,我这是怎么了?我是她的母亲,我应该为她感到高兴才对。

佩格婆婆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对克雷格说:“不如今天你给贝拉讲床头故事?我想詹妮需要出去透透气。”说完,她按下遥控器,电视里响起一阵喝彩声。

克雷格站着不动。

“你不必勉强。”我说,虽然我心里希望他能答应。陪着伊莎贝拉,听她开心地说大卫,给她讲故事,一时间我还做不到。

“差点要了你们俩的命,这是他该做的。”佩格婆婆不动声色地说,视线没离开过电视屏幕。

克雷格挠着后脑勺说:“她可真是一针见血。”

佩格婆婆的幽默感,让我不禁摇摇头。

他握住我的手,“对不起,是我害你淋了雨。”

“你已经道歉几百次了,我说过了,不管是在雨里跳舞,还是在温室里待着,我剩下来的时间都不多,淋雨是值得的。”

他笑了。

佩格婆婆清了清嗓子,“按你这么说,我们都要一死,不如直接从飞机上跳下去。”

克雷格无奈地摇了摇头,我把手抽了回来。伊莎贝拉正盘着腿坐在地毯上,兴奋地晃来晃去,他转向她说:“我们去挑本故事书吧,睡美人。”

克雷格带着伊莎贝拉蹦蹦跳跳地走上了楼梯,佩格婆婆又把电视调成静音,转过头来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我能感觉到一场说教即将来临。

趁她开口前,我说:“你说的没错,我需要一些新鲜空气。”说完,我便从后门溜出去,父亲在那里,这种事情上,他更能理解我。

夜晚的空气温热,蟋蟀的叫声让我感到平静,父亲正在给烟斗点火,朝我的方向瞥了一眼。他吸了一口气,烟斗里的烟丝亮了起来。

我在他身边坐下,一缕烟飘向我,我吸了一口气,是股令人沉醉的香草和苹果的混杂味道,这也是父亲最喜欢的。

他在摇椅上前后摆动着,含着烟斗说:“她是个好孩子。”

“是我最自豪的。”我同意道。

“我以前也这么说起你。”

我盯着他,“真的吗?”

他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别这么惊讶,你爱伊莎贝拉,我和你母亲也同样爱你。”

微风吹过,杜鹃花丛沙沙作响,烟斗的烟被吹向另一边。过了一会儿,风停了,父亲把头靠在摇椅上,吐出一个长方形的烟圈。“不过,我真不乐意和那个家伙共同抚养我的外孙女。”

我假装在研究自己的手背。“普雷斯顿医生比较像是,而你更像是。再说,即使伊莎贝拉可能喜欢普雷斯顿医生,并不代表她不爱你了。”说着说着,我意识到其实我是在说给自己听。“爸,为了贝拉,你得学着和他相处。”

“詹妮,我做不到。要不是他,你母亲现在还会和我们在一起。”

我继续装作研究自己的手背,不愿意看着他。“你得原谅他。”

“你打算让大卫抚养伊莎贝拉吗?”

我抬起头,发现他并没有盯着我看,而是看着远处的湖水。“我也不知道,他是伊莎贝拉的父亲,你也看到她是多么想见他。”

我期待父亲能够说些什么,一句智慧的话,我已经输给了林赛,她得到了大卫,以后可能还会得到我的女儿,我希望父亲能说些什么,让我好过些。他深深吸了一口烟斗,点了点头,什么也没说。

我把双腿蜷起来,抱在胸前。“如果伊莎贝拉喜欢大卫胜过我,怎么办?”

“爱他胜过你?”父亲一脸诧异,好像我问了个极其愚蠢的问题。“他虽然是她的父亲,但是他是普雷斯顿家的人。”

他的讽刺把我逗乐了,同时意外地感到了轻松。我带伊莎贝拉回来,是为她找到一个可依靠的家庭,我想我做到了。她想见她的父亲,大卫也很喜欢她。最麻烦的就是父亲和普雷斯顿医生之间的不和,但是为了伊莎贝拉,他们不得不和解。

“爸?”

“我不知道。”他说。

“我还没有问你呢!”

“都一样,我不知道,年轻的时候,我以为自己什么都知道,凡事都有答案,越年长,我越发现自己是多么无知。”

“我得问你件事情,不是小事。”

“不管什么都可以,只要你答应我去癌症中心。”

我有些微怒,“又是这个?我们不是很早就谈过这件事了吗?”

“去医生那儿看一次,我的要求不过分。”

怒气在我心里升起,但是很快就被内心深处的悲伤所替代。“每次见新医生,即使我不停告诉自己别抱任何希望,仍然会期待会有奇迹。我会想,也许,也许,这个医生有独家秘方。”我紧紧抱成一团,“然后,我会忍不住幻想未来,我不可能拥有的未来,可是,每一次,我都带着被碾碎的希望离开医院,拿着一本癌症休养中心的手册。爸,我无法再次经历那些。”

父亲低着头,让我看不清他的脸,我走过去,环抱着他颤抖的肩膀,他把我放在腿上,抱在怀里,就像小时候一样。

我把头靠在他身上,听着他的心跳——他的心跳像稳健的鼓声,让人安心,在我小时候,我常常听着他的心跳入睡。烟草的味道,加上他用的止汗香体喷雾,以及佩格婆婆用的衣物软化剂,混在一起,对我来说,是种天堂般美好的气味。

他抱着我,晃着摇椅,让我暂时忘却了所有烦恼,回到纯真的童年。在内心深处,我能记得,曾经,我在那个被保护着的小小世界里是多么幸福快乐,充满了拥抱和希望,没有责任,没有烦恼。我从他肩膀上抬起头来,望着他的眼睛说。“爸,向我保证,至少尝试着和普雷斯顿家和平相处。”

他把我从他腿上放下,“詹妮,即使有把枪指着我,恐怕我也做不到。”

真不知道,我有什么好惊讶的,他一直如此固执。“如果你不原谅他人,上帝也不会原谅你。”

父亲瞪着我,“要说《圣经》吗?‘你这伪善的人,先去掉自己眼中的梁木,然后你才能看得清楚,去掉你朋友眼中的刺。’”

蟋蟀的叫声越来越响,我的头开始隐隐作痛。“即使我眼中有根梁木,我也能看到你眼中远远不止有根刺那么简单。如果你继续任其作祟,当心会失明。”

他站起来,一把抓起烟斗,“我宁愿失明。”

《越海(Crossing Oce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