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CHAPTER.30

天空阴沉,我的心情就像这午后的天空。克雷格开车,我看着天空,想着伊莎贝拉,为自己感到难过。挡住太阳的乌云飘开了,接着更多乌云聚过来,阳光倾洒下来,透过挡风玻璃,照进我眼里,我用手挡住脸,另一只手把遮光板放下来。

克雷格换了个车挡,我的后背紧贴着椅背,胃里却一直翻滚。我用一只手按着胃部,试图让胃好受些。

他担心地看了我一眼,“你还好吗?脸色有点发绿。”

“有点不舒服。”我把脸凑到车窗旁,深吸一口气。空气湿度很大,像吸进了一口水蒸气。吹散的头发黏在身上,我用手卷起头发,让脖子凉快一会儿。

“需要我停车吗?”他问道。

不想让他担心,我摇摇头。当平地变成崎岖的路面,空气里弥漫着饲料的味道,我猜一定是快到蓝利乳牛场了,赶紧摇起了车窗。

克雷格也摇起了车窗,打开了空调。后视镜上挂着一个圣诞树模样的空气清新剂,原本的葱绿色已经变成了土黄色。

我把它拿到鼻子前,希望能盖住肥料的味道,可是它闻起来没有一点松树的味道,反而像是硬纸板。“你为什么留着这个?”

他眯起眼睛,像是第一次看着这东西。“用来做装饰?”

我扬起眉毛。

“其实,我根本不记得有这个东西,可能买的时候就有的吧。”

我摇摇头,觉得很好笑。“大侦探先生,你的洞察力还需提高呀。”边说边望着窗外放牧的牛群,我的腿随着颠簸的地面抖动着。

克雷格用拳头轻轻敲了下我的肩膀,“虽然我洞察力不怎么样,不过,卢卡斯女士,可以过滤掉不重要的事情也是一种能力。”

觉得头好重,索性把头靠在车窗上,可是玻璃震动得厉害,弄痛了我的头骨,趁还没变成偏头痛前,赶紧把头从车窗上挪开了。“也许,不过如果你结婚了,你会发现小细节也很重要。”

他的视线从路面上移开,瞥了我一下,“怎么说?”

我把安全带弄直,“比如说,如果你老婆从发廊回来,刚做了挑染,她一脸期待地问你,发现她有什么不同。”

克雷格做了个鬼脸,“她不会指望我能看出来她头上多了几缕金发。”

“当然会了,”我说,“或者,如果她刚做了眉毛,瘦了五磅,或者……”

“五磅?拜托,这相当于问一个女人我的工具箱里少了几个钻子一样。”

“如果她仔细看,”我对着车窗吹了口气,在起雾的玻璃上画了一颗心,“应该可以发现的。”雾气消失了,心也不见了。

接下来的一段路,克雷格和我都没有说话,直到他打破了平静。“你不会指望我注意到这些吧?”

我想了一会儿,“当然我不会期待你留意到这些,不过作为一个女人,当然会希望如此。”

他慌乱地瞥向我的头发。

“克雷格,别慌,我没染头发。”

“当然啦,”他咧着嘴笑,“要是的话,我肯定早发现了。”

“我相信你。”车里的空调让我觉得自己快变成喜马拉雅雪人了,于是把空调关小了些。“这就是为什么你才让我多穿点吗?”

他的眼睛仍然盯着路面,“不是。”

“我们要去哪里?”

“最后说一遍,到了你就会知道了。”

“我需要知道大概什么时间我能回去找伊莎贝拉,她需要——”

“她需要你别总那么担心,她没事的,林赛说过了,我也说过了,甚至连伊莎贝拉也让你别担心。”

“那你告诉我我们要去哪里。”

“不。”

“告诉我。”

“别闹了。”

“求你了?”

“你需要学会放弃。”

我气鼓鼓地把双手抱在胸前。

他用手背抚摸我的脸颊,“拜托,詹妮,如果我告诉你,那就不是惊喜了。”

“我讨厌惊喜。”

“真不幸。”

“给我给提示吧?”

他嘟囔了一声,“好吧,一个提示,你离开家一年之后,有人在附近一个小镇里发现了一些特别的东西。”

“什么小镇?”我问。

“我透露太多了。”

“化石?”

克雷格皱着脸,看着路。“到那之前,我不会和你多说一句话了。”接下来的一个小时,他果然一句话没说。

卡车慢了下来,他把车开上路沿,然后开进公园。他把手伸到座椅下面,找出一条条纹领带,放在我面前。“我们快到了,你得戴上这个。”

我看了眼领带,又看着他。“什么地方需要一个女人戴领带?”

他把领带举起来,朝我靠近,把领带平铺在我眼睛上,顺滑的布料贴着我的皮肤凉凉的,他的手指擦着我的耳朵,让我的脖子发痒,悬念让我越发激动了。

曾经有一次,我母亲生日的时候,父亲帮她蒙上双眼,带着她走进屋子。从窗户那头观望着的我,看着母亲慢慢挪着步伐,父亲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我激动地忍不住尖叫了出来,当时的我幻想着有一天大卫也能这样。

“一直戴着,直到我告诉你摘下来再摘,好吗?”克雷格说。

我可以偷看,对吧?“好的。”

“不许偷看。”

我没说话。

“詹妮,不许偷看,答应我?”

我以为他会把我的沉默当成默许。

不过他还是没罢休,“詹妮?”

我抿着嘴,把头偏向一边。

他的口气强硬地说:“詹纳薇•佩琪•卢卡斯?”

他竟然喊我全名,我转回头。“你知道我的中间名?”

“别转移话题,先向我保证不偷看。”

我最后只有投降,“好啦,好啦,我保证。”

我感觉到卡车又开动了,接着开上一个相对平坦的路面。

“我们到了,”他说,“记住,不许偷看。”

我摸索着,解开了安全带。他的车门关上,我的车门随即被打开,迎面扑来一阵潮湿的空气。

克雷格抓住我,“有我在,宝贝,下来吧。” 

这亲昵感让我心里为之一动,我一直想被叫做宝贝。大卫喊过我一次,但是心不在焉地从他嘴里说出来,是那么陌生。克雷格嘴里的这两个字,感觉正好。

我从卡车上下来,让克雷格带着我走,被蒙住双眼,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这感觉真让人不安。虽然我完全信任克雷格,心里还是有些忐忑。每走一步,都充满了不确定。我猜我们刚走过停车场,停顿了片刻,我听见一扇门打开的声音,摸索着前进,我的指尖摸到了木头。

热浪被隔离在外,里面很暗,微凉,闻起来有土地和露水的味道。“几个人?”有个女人问道,她的声音很柔软,我猜应该是个偏瘦的六十多岁女人。

“只有我们俩,”克雷格说。那个女人一定是给了他一个疑问的眼神,他又加了句解释。“我要给她惊喜。”

“啊,原来如此,她真是太漂亮了,对不对?”她的口气更像是谴责,多于赞赏。

“没错。”克雷格说。我能从他的语气里听见微笑。

“是她的生日吗?”她问。

我觉得自己像隐形人,被他们谈论,但是没有人直接对我说话,虽然我被蒙上了双眼,耳朵还是好使的。“不是我生日,”我说,“他就是比较戏剧化。”

她笑出声。“男人就是这样,亲爱的,他们总是说女人太戏剧化,但是如果男人生病了,那情景,真是小巫见大巫。”她停顿了一下,“一共二十。”

收银台叮得一声打开了,又关上了,“好了,再等五分钟左右,看看还有没有别人,然后哈里会带你们下去的。”

我摸着衣服上的扣子,这件针织衫是克雷格早些时候叮嘱我穿上的,到底我们是要去什么地方呢?地下赌场?隧道?或者是冷战期间的宿舍改装的博物馆?可是这些猜测似乎都没必要把我蒙上双眼,无论去哪里,都要好过坐在那眼巴巴地望着伊莎贝拉和她新的父母。

我们等了一会儿,我把身体靠着克雷格,他用手臂环绕着我的肩膀,充满温暖和关爱,我把脸转向他,闻着他的气息。

等了不止五分钟,一个粗暴男人的声音打破了平静。“我们差不多准备好了,贾妮丝?”

我猜他一定就是哈里。话音刚落,我听见门又打开了,传来一些脚步声。

“你好。”一个女人和男人同时说。

“三个?”贾妮丝问他们。

“她怎么了?”一个小男孩的声音。他听起来比伊莎贝拉稍微大一些,我猜他指的是我吧。

“我要给她惊喜。”克雷格回答道。

“你看不见。”小男孩的口吻带着嘲笑。他一定离我很近,我能闻到他身上的牛奶味。

看不见他的肢体语言、表情,让我有些不自在。

“你知道我们在哪里吗?”小男孩接着问道。

叮,收银台的声音。

我摇摇头,说不定我能让他告诉我。“我猜你也不知道你在哪里吧。”

那个臭小子识破了我的伎俩,“想得美。”

克雷格笑着说:“我喜欢这小子。”

我不喜欢。

“我们开始吧。”哈里说。

克雷格握住我冰凉的手,帮我站起来。跟着其他脚步声和说话声,他带着我走了大约一百英尺,然后停下了。

“你要让这位小姐蒙着眼睛多久?”哈里问。

“等我们到底下就行。”克雷格说。

“好吧,”哈里说,“你得照顾好她,这里的楼梯有点陡。”

他带着我继续向前走,我越来越焦虑。我想知道我在哪里,底下又是什么,我知道我没有危险,但是恐惧感还是愈来愈强烈。

每次一小步,克雷格在我旁边带着我向下走。气温越来越冷,空气越发潮湿,我听见一滴水的回音。

不论多少次在心里默念,不用怕,我的心跳还是在加速。

克雷格在我耳边说:“我知道,想到死亡,你一定很害怕,但是黑暗只是短暂的。”他的手更紧地扶着我的腰,“还有最后一个台阶,接下来都是平地了。”

“你得抓紧这小伙子的手。”哈里的口气里有些不祥的味道,我的胃里一紧。

我听见咔嗒一声……然后一声尖叫。

“快打开!打开!”小男孩嚷嚷着。

“没关系,”他的母亲哄他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我被吓坏了,什么也不管,一把扯下领带。眼前是无尽的黑暗——冰冷,无知的虚无。小男孩还在尖叫,我尝试着,却还是无法正常呼吸。要不是克雷格的手紧紧握住我,我想我会吓死过去。克雷格在我耳边低语,我差点叫了出来。“所有的一切,都可能在瞬息骤变。”

又是咔嗒一声,眼前被无数聚光灯刺得睁不开眼睛。

等我稍作适应,看到眼前展开的是一个地下天堂,在一个洞穴里,上帝的杰作被美轮美奂的灯光装饰着。

像教堂般的屋顶上,遍布着水晶,像是一座钻石城堡,下面是一个池塘,泛着金灿灿的光芒。

在我们四周,是色彩斑斓的水晶,千奇百怪,恍惚间我觉得自己站在一个巨大的皇冠里。

我抬起头,张大了嘴,惊叹着眼前雄伟的景象。似乎所有人都很惊讶,甚至连哈里也一样——我惊讶地发现哈里原来是个个头矮小穿戴整齐的男人,看上去很善良。小男孩仍然贴着他的母亲,前一秒快要喊破喉咙的他,现在正瞪大着眼睛,安静地看着。

我对克雷格说:“这简直太美了。”

大家的视线都在洞穴上,他把我搂进怀里,眼睛紧紧地盯着我。“你看到了吗?詹妮。一分钟前的黑暗和无知,就这么简单,全都变了。”

细细品味着克雷格展现给我的这个比喻,我忍不住有些哽咽。理智上,我知道,当死亡来临,痛苦和恐惧只是短暂瞬间,很快我会进入永恒。我知道这些让人恐惧的时刻,和永恒世界里的荣耀是无法相提并论的。我会在天堂里再次醒来——珍珠大门、金色大道、壮丽的大厦,还有更多。虽然这些我早已知道,可是知道这一刻,我才从灵魂深处真正领悟了。这顿悟猛然点醒了我,我努力不让自己跪倒在地上。

克雷格把我拉得更紧了,“我爱你,詹妮。”

在我灵魂涅槃的这一刻,我的心忘掉了所有我不应该爱他的理由……单纯地去爱。

《越海(Crossing Ocean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