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75年1月6日

距离上次去米尔班克已有五天,但现在不去那里已不再艰难,因为我知道塞利娜要来见我了,她马上会来,再也不离开!我安心地待在家里,与客人寒暄,甚至单独同母亲说话。母亲待在家里的时间比以往更长。多数时间,她忙着精心挑选去沼府的衣服,她让仆人到阁楼里把行李箱拎下来,让她们把我们走后,需要铺在家具上的床单拿出来。

我们走后。我这样写,但至少,之前就会有一次告别。她的计划正是我的计划的障目叶。

上周的一个晚上,我们一同坐着。她写着清单,我腿上放了本书和一把小刀。我把书一页页裁下,目光停在炉火上,坐着一动不动。母亲抬头,啧啧地咂嘴,我怎么能那么平静淡定、无所事事地坐在那里?还有十天就要去沼府了,走之前还有一堆事要做呢。我有没有让埃利斯把衣服放好?

我没有挪开目光,也没有减缓裁纸的动作。我说:“母亲,我比以前有所长进了。一个月前,您还说我不得安生,现在您倒责怪起我心如止水,是不是有些苛刻?”

我写日记是这个口气,但在她听来是另一个样子。她一听,放下清单说,她看不出我心如止水,她要骂的是我目中无人!

我盯着她看,一定也不淡定了。我感到一股不是我的,完全不属于我的荣光照耀着我,也许是塞利娜在代我开口!我说:“我不是佣人,不是您可以随意斥责、任意处置的。我不像其他的姑娘,这是您自己说的,但您还是把我当佣人一样使唤。”

“够了!”她立刻说,“我不允许在我家,自己的女儿说这样的话。我不允许在沼府——”

她不会听到的,我说。因为我不会去沼府,至少那一个月不会去。我说我决定一人待在这里,她可以与斯蒂芬、海伦同去。

一个人待在这里?她问我胡言乱语些什么?我说那不是胡言乱语,相反,这是一个十分明智的决定。

“你又像从前那样想一出是一出了!玛格丽特,我们已经就这个问题吵过太多次……”

“所以,现在更没有必要吵。”确实没有什么可说的。我愿意一个人待上一两周时间。我想,沼府的人应该也会很欣慰我留在切尔西吧!

她不置可否。我再次裁起书来,比先前更快。她听到撕书的声音不适地眨了眨眼。她问,要是她一个人去,把我留在这里,我们的朋友会怎么看她。我说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她想怎么说就怎么说。她可以说我在整理爸爸的书信,为了以后出版——说真的,家里没人的时候,我真可以着手做这件事。

她摇摇头。“你大病初愈,”她说,“万一又病了呢?身边没人照应。”

我说我不会病的,我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厨娘在,她晚上会让一个小男孩睡在楼下,爸爸刚去世的几周里她也这么做。瓦伊格斯也在。她可以让瓦伊格斯留下,带埃利斯去华威郡……

我并未思量过,顺口说出这些,就好像在一次次快速简洁的动作里,我让置于腿上的书本里的字飞了出来。母亲若有所思,紧锁双眉,“万一你病了……”

“怎么可能?看我现在多好!”

她打量我。她看着我的眼睛因为服用鸦片酊而变得炯炯有神;她看我的脸颊,因为熊熊的炉火或是没有闲下的手,变得红光满面;她看我的裙子,是条旧的紫红色长裙,我让瓦伊格斯熨烫过,把腰身改细,因为其他灰色、黑色的裙子领口都不够高,没法藏住天鹅绒颈圈。

我想我的裙子说服了她。我说:“母亲,我就不去了。我们不需要去哪儿都一块儿,不是吗?我不在,您和斯蒂芬、海伦一块儿去度假,不是很开心吗?”

这话听上去恶意满满,但我并无此意。出口前,我并不清楚母亲在我对海伦的感情上有过什么想法。我绝不会想到她曾看着我凝视她,听我提起她,或注意到我在她吻斯蒂芬时别过头去。现在,她听到我轻松、平静的口吻,我看见她的神色——不是松了口气,不是满意,但非常接近,非常相似——我立刻明白,过去的两年半,这些事她都做过。

我心想,要是我把这份爱藏匿,要是我未曾坠入爱河,我们母女的关系会有多么不同。

她靠着椅背,捋顺腿上的裙子。她不太同意,但是,如果瓦伊格斯留下来,如果三四周以后,我和她一起来……

她说她还要与海伦和斯蒂芬商量下,才能给我答复。新年夜我们去看他们。现在斯蒂芬在午夜吻海伦时,我已经几乎不用挪开目光了,我只是微笑地看着他们。母亲告诉他们我的计划,他们看着我说,我常常一人在家,现在让我独自留下似乎也没什么不妥。与我们一同用餐的华莱士太太说,待在切恩道比火车旅行更有益健康。

我们两点到的家。门上锁后,我披着大衣在窗前站了许久。我把窗子推上去,露出缝隙感受新一年的雨水。三点时依然有船鸣笛,河上人声不绝,男孩在切恩道飞快跑过。但有那么一瞬,熙熙攘攘的声音消失了,清晨静谧,小雨淅沥,河面不兴,像镜面一般发光,桥上灯盏、水下台阶倒映出红黄光晕的颤动水蛇,人行道映出瓷器般的蓝色。

我从不知道漆黑的夜里竟能有如此丰富的色彩。

第二天,母亲出门,我去米尔班克见塞利娜。他们把她放回了普通牢房,现在她可以用监狱餐,可以拨弄羊毛,不用和椰纤打交道了。她的看守杰尔夫太太待她很好。我来到她的囚室,想到曾几何时,我会欣然推迟去看她的时间,先到别的女囚那儿,最后才到她那里,把她好好端详。现在,我怎么能忍住不先去见她?其他女人怎么想,和我有什么干系?我在一两个女囚的门前驻足,祝她们“新年快乐”,和她们握手。但这个牢房区似乎不一样了。一路上,我看到的只是那么多穿着土黄色囚服的脸色苍白的女人。我过去经常看望的两三个转去了富勒姆。埃伦·鲍尔死了。她囚室的女囚不认识我。玛丽·安·库克和制造假币的阿格尼丝·纳什很高兴我能来。但我真正要见的,是塞利娜。

她悄悄问:“你为我们做了什么准备?”我把斯蒂芬的话转述给她。她说钱的事情说不准,我最好还是去一趟银行,取出尽量多的钱,在我们万事齐备以前,把钱保管好。我说母亲会去沼府,她笑了,说:“奥萝拉,你真聪明。”我说我的聪明都是她的,我不过是个传递她聪慧的介质罢了。

“你是我的灵媒。”她说。

她靠得更近了,看看我的裙子,又看看我的颈部,问:“你可曾感到我来到你的附近?可曾感到我就在你的周围?我的幽灵会在晚上来找你。”

“是的。”我说。

她问:“你戴着那个颈圈吗?让我瞧瞧。”我翻开领口,露出一截温暖的、紧贴肌肤的天鹅绒。她点点头,我的项圈更紧了。

“非常好,”她低语,她的声音像手指拂过我的心田,“黑夜里,这会把我牵引向你。不——”我上前一步,希望离她更近,“不要过来。她们会看到我们的,会把我支开。你必须再等待。马上,你就能拥有我了。然后,你可以把我留在身边,多近,都可以。”

我直视她,猝然一惊。我问:“什么时候,塞利娜?”

她说我可以来决定。必须是一个我肯定孤身一人的晚上,一个我把需要的东西都准备好,母亲已出发离开的晚上。我说:“母亲9号走,之后哪一天都可以……”

我突然想到了什么,笑了,我可能笑得很大声,她说:“轻一点,杰尔夫太太会听到的!”

我说:“抱歉。只是,有一晚,我们可以选,只要你不觉得傻,”她茫然地看着我。我几乎又放声大笑,“1月20日,塞利娜——正好是圣亚尼节前夜!”

而她依旧茫然,过了会儿问,那天是我的生日吗……?

我摇头,是圣亚尼节前夕!《圣亚尼节前夕》66!“他俩幽灵般潜入宽大的厅堂,”我吟道——

幽灵般,他俩走近铁筑的大门,

司阍正摊开四肢躺在大门旁,

门闩一个个抽出,

没一点声音,

钥匙转动了!大门的铰链嘎吱地一叫……67

我吟诵着,而她只是茫然地站在那里,一无所知!最后我不说话了,心中一阵纠结,部分失望,部分害怕,部分纯粹的爱。然后我想,为什么要求她知道?谁会在这里教她这些东西?

我又想,总有一天,她会懂。

《灵契》